五
陈超拖着疲倦的身子踏上了前往省城的征程。
昨晚他在医院呆到十点多,坐在小梅的床前,瞅着她苍白的脸色心疼不已,实在不愿离去。梅子和云卿还有三虎媳妇小凤几个一再催促,让他回家休息,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若不是厂里打电话,电来了,风机有点问题,他也定会陪坐在那里直到天亮。小梅去捉鳖其实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晓得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但因了捉鳖深陷泥潭这是他实实没有想到的。她怎么能想起黑龙潭呢?陈超不禁抿笑了一下,儿时的点点滴滴即可浮现在眼前,但他懒得去想,也不愿细想,过去的一切已经成为了酸涩的记忆,前面的征途却仍是一片迷茫。他慢慢闭上双眼。昨晚他在厂里忙活到凌晨三点多才回到家里。有时车里打个小盹胜似睡上一晚,头脑会清醒不少,何况司机小安开着匀速,把车开得平稳安静。再说还有四百公里的路程呢,这段时间里他足可以睡个好觉。
车子开进省城市区,陈超找了家酒店,登记好房间,在外面胡乱吃了一口。他让小安在酒店等他,自己径直打出租走了。他和司机对省城皆不熟悉,总共也没有来过几次,每次来办事,他都是打的,他觉得这样省心,方便。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里,陈超说找一家最大的超市。
陈超去超市主要是买几张购物卡。这对他来说也算是经验,轻车熟路。经过这些年的打拼,他深谙出门办事总不能空手而去,如若那样往往扫兴而归。
每年最令陈超头疼的就是过中秋、春节两大节日了。办公室开单子,上至县上领导,各职能局局长,企业所在地的乡镇书记、乡长、分管副乡长,下至相关部门的科室主任、执法队队长、稽查队队长、林业站站长、派出所所长、工商所所长、税务所所长、矿管所所长、土地所所长、办事人员,等等。密密麻麻拉出好几页纸。他们先是拿车拉:烟、酒、茶、水果,甚至米、面、油,酱油、醋、核桃、枣,等等,五花八门;再根据职务大小和部门的轻重,分成大、中、小若干份,由办公室在节日来临之前将礼物逐个送其家中。后来成为习惯,每每节日来临,除个别领导需亲自拜访外,其它人员办公室则电话通知:“领东西。”那些人遂屁颠屁颠地来了。再后来兴起了超市卡,着实方便了很多,按照单子买上一摞卡即可。因为这些事情,小梅总是翘着嘴,满脸不高兴。
陈超对她说:“谁愿意这么做?谁愿意把钱白白送人呢?没法子么,人家别的矿都这样做了,咱要不做就是另类,就是不合群,日后将寸步难行。管咱的那些部门要想硬找茬儿哪有找不下的?随便找个理由咱就得停工停产。小梅听他这么一说虽心疼钱,不太理解,但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陈超心下明白,那些职能部门的大佬们已经多年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你逢年过节拜访他他已经不以为然,理所应当的事,不一定能记得你;但倘若你没去拜访却自然成为了少数,那可记得清楚,一双双小鞋给你准备着呢,末了还会说上一句:“不是差你恁点烂东西,说明你目中无人,是态度问题。”
人家还冤枉得像窦娥似的。
陈超买好超市卡,径直去了铁路局。在受理窗口一年轻女子正在那里看手机。陈超弯下身子,从小玻璃窗口将资料递进去,当然,超市卡早已放好。那女子抬头看了看陈超:
“哪的?”
“汾东市。”
那女子拿起资料翻到第二页,看见超市卡又抬头看了看陈超。陈超面带微笑,也不言声,人家周围还有其它同事呢,遂拨了拨手指头。女子会意,动作娴熟地将卡拨拉到桌面下的抽屉里,翻了翻资料,做好登记,找见自己需要的那页,签了几个字,然后拿起公章实实盖上:“二楼左手到头,找朱处长。”
陈超接过资料满心欢喜,连声道谢,小跑步上了二楼,敲响了朱处长办公室的房门。
陈超缩着身子慢慢进去。朱处长看上去有四十出头,面带忠厚却眼含奸诈,一说三眨眼,仿佛眨一下一个心眼,再眨一下又一个心眼。这时正眨着眼和一个人说话,旁边还坐着几个人,人家有说有笑。陈超悄悄坐在最靠墙角的沙发上,静静听着,不敢打搅。
已到下午下班时间了,省铁路局的办公大楼下,人们或开车,或骑摩托、自行车,或几个人结伴相随,陆续说说笑笑地出了办公楼的大门。
屋里只剩下陈超和朱处长俩个人。那朱处长并不睬他,只身拿起公文包起身欲走。陈超赶忙拦住:“朱处长。我这车皮……”
朱处长眨眨眼,看了看他:“这么晚了,明天吧,我还有事。”
朱处长一边说着,一边将办公室的门开成最大角,示意陈超出来,他要锁门。
陈超跟着朱处长走出了办公楼的大门。朱处长站在街道旁边左右张望,像是在等出租车。陈超又凑过去:“朱处长,你要办啥事呢?都晚饭时候了。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不吃饭。”朱处长抬头看了看他,略加思索,又眨了眨眼,“我去买点东西,明天再说吧。”
“您买啥呢,我能跟您去吗?”
这时一辆出租车嘎然而止。朱处长随即上车坐在了后面,又挪了挪屁股,陈超会意,赶忙削尖脑袋钻了进去。
车子穿过五个红绿灯,拐了三个十字口,在一个挂着“健康器材”牌匾的商店门口停住。
俩人进了商店,在摆放整齐的各种型号的按摩椅跟前,朱处长停住脚。服务员小跑步过来,开始不厌其烦地介绍他们这按摩椅的功效,好像包治百病,魔力无比。
“最好的多少钱?”朱处长有些不耐烦。
“打七折,不还价,四万八。”
朱处长略转了转头,眨了眨眼,瞥了一下陈超。
陈超自然会意,遂掏钱结账。朱处长则站在不远处打起了电话:
“邢局长吗?”
“哦,小朱啊。”
“是。没打扰您吧!”
“没有。你说。”
“听说老爷子颈椎不好,我托人买了一个按摩椅,德国造,目前最先进的。”
“哦。”
“老人家住几楼几层?”
“B座三单元1101。”
“好,我马上送过去。另外,您要的鸡血石我已弄好,刻大篆还是小篆。”
“大篆吧。这些天我们不易多见面。记住,逢人笑脸,点头递烟。必须票过半数,剩下的就好操作了。”
“好,明白!”
朱处长打过电话,满脸红光,给服务员写好地址,让其马上按地址送过去,调试好。然后便往商店外面走。陈超忙跟了上去:
“朱处长。”
朱处长这才想起付钱的人还没有办事呢。他也不言声,伸了伸手,陈超赶忙递过资料,朱处长撑起公文包,把资料放在上面草草翻了翻,在自己应签的那张表格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明天去计划处盖章,再去办公室盖章。然后去计委。”
朱处长签好字,交代完毕,径直走出了商店。
“谢谢啊。”陈超瞅着渐渐远去的朱处长,禁不住自语了一句,“这人看来,还得升。”
翌日一早陈超再去铁路局,熟门熟道,过关斩将,竟顺顺利利地把事情办妥了。
下一关是去省计划委员会。
陈超站在计委大门口,望着偌大的办公大楼,却在那里发懵,因为他不知道进去该找谁。陈超想,办公室是综合机构,先去办公室打探一下再说吧。
办公室里有五六个人,每人桌子上摆一台电脑,大家皆专心致志,各忙各的。陈超敲了敲房门,有人扭头,陈超赶忙说明来意,那人指了指头顶:“八楼找冯主任。”
“谢谢。”陈超慢慢将人家房门带好,然后坐电梯上了八楼。
冯主任有五十多岁,黑白参半的头发被整齐地背在脑后,架一幅黑边近视镜。陈超进去时,冯主任正在那里写东西。见有人进来,冯主任抬了一下头:“哦,你先坐一下。”
陈超赶忙前去递过一只烟,帮人家点上火,然后轻轻坐回沙发上,大气不敢出,深怕打乱人家的思路。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冯主任把什么东西写完,然后坐正身子:“你是哪的?有什么事情?”
陈超一一做了回答,随即将市、县批文,铁路局的各种表格等相关手续从档案袋里拿出来摆在冯主任的办公桌上。
冯主任拿起仔细看了一遍:“哦,好,你先放下,我们尽快研究批复。”
陈超趁机走到冯主任办公桌的内侧,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小皮包,拉开抽屉塞了进去。那皮包里装着五万块钱的现金。这个级别的官员,超市卡不行。
“你这是做什么?”冯主任一把抓住陈超的胳膊,把他的手挪开,又从抽屉里将那皮包取出来放到陈超手里,“赶快装回去。”
陈超一时尴尬之极,装也不是,不装也不是,顿时满头冒汗。
冯主任一脸严肃,从他手里要过皮包替他装进了他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来,坐下。”
陈超坐下,用手背揩着额头上的汗珠子,支支吾吾:“领导,我这事,急,月底不发货就违约了,我可就倾家荡产了。”
“急事急处理嘛。只要符合条件,符合有关规定。”顿了顿,双眼像两把利剑盯着他,“你那皮包里装的什么?”
“一,一点心意,真没别的意思。”
“你是不是上供上上瘾了?谁教你的?”
“我……”
“好了,你的情况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冯主任站起身,背起手,一脸深沉。
“麻烦您,真麻烦您了。”陈超把名片放在办公桌上,伸出胳膊握住冯主任的手。
“小伙子,事情没有那么槽糕,世界没有那么黑暗。”冯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叹了一口气,“去吧。”
陈超蹒跚于繁华的省城街道上。
资料放在冯主任的办公桌上了,人家又不要钱,这使陈超心里空落落地,感到很是没底,冯主任说“尽快研究”,那“尽快”是多快?他可耽搁不起。这次陈超是把家当全压上了,如果违约,后果他连想都不敢想。他趿拉着步子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根本无暇观赏改革开放所给眼前的这座省会大都市带来的巨大变化。
其实,陈超给人送钱送东西也并非件件得手,也有吃“闭门羹”的时候。
譬如,刘振邦刚来栖凤县任职不久,便把山上开矿的十几个矿老板叫到县城最高档的浅水湾酒店,实实在在摆了一桌。刘振邦说:“今天这顿饭是我私下请各位,给公家没有关系,大家今天放开吃,放开喝,不要把我当县长,把我当兄弟,喝他个不醉不归。”众老板皆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刚上任的县太爷葫芦里卖的啥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刘振邦接着说,“在坐的各位个个身缠万贯,是栖凤人民的骄傲,更是时代的弄潮儿啊!”
大家皆笑。
“老话说得好啊,饮水思源,母恩如山,我们当知恩图报啊!”刘振邦举起酒杯,众人皆一干而净,“没有改革开放的好政策,没有栖凤儿女,没有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这片蕴藏丰富的土地,能有你们今天吗?”大家干笑了笑,似乎已经猜出刘振邦下面要说什么。没想到刘振邦好像也早已猜透了他们的心思,紧跟着说,“大家别多心,我可不是向你们要钱啊。今天我主要是给大家拉拉家常,算一笔小账。如果我算的不对,不合理,那我们再议;如果我算的合理,那就得听我的,可以吧。”
众人点头,个个竖耳细听,不知道这位新来的县太爷要给他们算什么账。
刘振邦让服务员拿过纸笔,从每吨铁矿石按现行市场价平均卖多少钱,再按矿石的品位,琉、磷、硅的含量,矿石的纯度,优劣,各卖多少钱。算好收入再算支出,每掘进一米需支付工人多少,每顿矿每公里运费多少,装卸费多少,电费多少,空压机、提升机、抽水机等所用燃油费多少,维护费多少,平均每一米坑道所需支护的坑木多少,铁钉多少,火工材料费多少,就连伙食费,给厨师开多少钱的工资等等都没拉下。
众人俱惊,没想到堂堂一县之长竟然能如此懂行,算得如此精细,就连他们自己也从来没有这样精打细算过。
“来。”刘振邦看着他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遂端起酒杯,“干。”放下酒杯,刘振邦夹了一口菜,“这样算下来你们每吨矿的利润是多少呢?”
大家皆低头无语。
“我就不挑明了,想必大家心里都清楚。那么兄弟们,你们现在给国家每吨交费、纳税多少呢?”
大家这才明白过来,县长大人先给他们算账原来玄机在这里啊。
“估摸着交哩。”
“没个准,县上是核定费,不是按吨,是按月。一月一核定。”
“那是活的,看人熟不熟。”
“……”
大家你一句,他一句。
“我刚才给你们算的那笔账有没有漏洞?是不是瞎算?有没有道理?”刘振邦从每个老板的脸上扫过一遍。
“有道理,您算得比我们还细。”
“我们就一大老粗,光认识毛爷爷。”
“我们从没有这么想过。也没人给我们这样认真过。”
“他们球也不懂,好呼弄。”
“……”
大家又是你一句,他一句。
“那好。”刘振邦轻磕了一下酒杯,“我也不给你们讲税法,什么偷税,漏税,过去的事情咱们姑且不谈,咱不搞秋后算账,那容易左,也容易出问题;现在我来了,县上准备出台个方案,兄弟们能不能支持?”
众老板齐声:“支持!”
“干脆您就直说,让我们出多少钱吧,给我们个痛快。”不知谁是个急性子,带头表态。
“不不不,你们前面投资也肯定花了不少,我主要说的是以后。”刘振邦的语气变得凝重起来,“弟兄们,看你们个个开宝马,坐奔驰,比我阔气多喽;你们一个车轮子,甚至一顿饭,一身衣服就是一家人一年的生活费呐!我们栖凤还很穷,你们看看咱们这县城,这街道,三十万父老乡亲,差不多一半还在贫困线以下,我肩上的担子重啊!”刘振邦有些激动。
大家也跟着有些激动,开始反过来给刘振邦敬酒。
那天,刘振邦、陈超等所有参加那个饭局的人皆喝得酩酊大醉。
刘振邦上任一个月后,专对矿山所制定的新的纳税、收费方案开始实施。陈超他们在此之前每月除了私底下打点,明面上顶多就三万多点税、费;按照新制定的实施方案执行,按吨、按质计费,每月竟高达三十多万,猛一下翻了十多倍。人家算你算到骨头里,让你心服口服,你还能说什么?当然,尽管如此,利润依然还是有的。众老板皆点头叹息,对刘振邦佩服得五体投地;再加上刘振邦的豪爽、风趣,人性化的互动,大家纷纷表示,跟这样没有架子,不耍官腔,而且懂行的领导干,痛快,即便是多掏几个钱,心里也舒坦。
陈超打听到刘振邦在市里的住址,拿了十万元的现金,一箱中华,五箱汾酒二十年前去拜访。刘振邦说:“兄弟,东西我不要,你拿回去,只要你能照章纳税,好好干,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给我最重的一份厚礼。国家发着工资,给我配了专车、秘书、司机,吃饭多为白吃白喝,工资实可谓不动,呵呵,已经很知足喽。”刘振邦爽快地笑着,瞅着陈超只是一个劲地挠后脑勺,满脸尴尬,便说,“好好好,我拿你一盒烟行了吧。走,咱弟兄去吃饭;不过得说好,这是到了市里,我得尽地主之谊,你不能和我争。”
那天,俩人又喝了个没有人样儿。从此以后,他们建立了深厚的情谊。
陈超心下想着当年给刘振邦上供的情景,又想想刚才的冯主任,再想想朱处长,无奈地苦笑了笑。这时烟瘾上来了,他随手掏口袋,摸烟取火,却随着烟盒把一张纸条带了出来,落在了地上,他弯腰捡起那纸条,不经意地瞅了一眼,双眼顿然一亮,这是他临行时刘振邦写给他赵副省长秘书韩兴的电话号码。他竟然差点给忘却了。陈超心头一喜,像是找见了救命稻草,遂稳了稳神,小心翼翼地拨通了那个电话。电话里,陈超先说县长刘振邦,然后再说事情。
“哦,知道了。你现在在哪里?”电话里问。
“省计委附近,我刚从里面出来。资料都留在冯主任那了。
“哦”
“韩秘书,我这事,急!”
“知道了。老刘都说了。看来你运气也不错啊,领导每月末有开例会的习惯,凡他分管的几个部门都会来。需要他亲自审定、批复的文件他当场就办了。明天正好。”
“好,好,让您费心了。我想见您一下,看您的时间?”
“不必,就这样,先挂了啊。你等电话。”
“我……”
他话还没说完,对方却挂断了电话。
陈超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明天上会,这档口正好,看来赵副省长是关键,今晚必须想方设法拜访到他。陈超心下这样对自己说。但如何去拜访,他还没有想好。唯一的办法就是先见到他的秘书韩兴。只有通过韩兴才能了解领导,打听到领导的住址。因此,他准备一会儿到省政府大门口蹲点守候,让县长刘振邦给韩兴打电话。只要把这位韩大秘约出来,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十万元的红包他早已备好。
这时旁边有个小饭馆,虽然门面不大;但挂在外面的喇叭里传出的声音可不小:
“酸菜鱼原价五十,现价四十;锅烧鸡原价六十,现价五十;水煮肉片原价四十,现价三十……”
陈超听着饭菜的叫声,这才想起一早起来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呢,肚子里早在闹饥荒了。他正准备横穿街道去那小饭店简单吃点。突然一辆丰田霸道与他擦肩而过。那车行至数米却戛然而止,又慢慢倒着回来。陈超正瞅着那车发懵,只见车窗缓缓降下:“陈总!”
陈超细瞅,不禁大喜:“郝运来!”
陈超坐进郝运来车里,老乡见面,分外亲热,更何况他们原本就是好兄弟呢。寒暄过后,陈超说:
“你吃饭了吗?”
“没有。”
“那就在对面那小饭店对付点算了吧。”
“嗨,到了省城,你听我安排,走。”郝运来开车穿过几个街道,在一家“汾东酒店”门口停住:
“咋样,咱自己市的饭店口味习惯,其它地方的饭,吃不舒服。”
俩人进了饭店,在靠窗的一个位置坐定。郝运来拿起菜单点好菜,服务员交给后厨去准备,他们开始攀谈起来。
“五千吨精矿粉,你还给我留着哩吧?”
“看你老兄说的,你陈总说话,哪敢不留!到底咋回事?”
陈超便把同江苏兴华集团签订合同的事给郝运来说了一遍。然后又问郝运来:“你来做啥?”
郝运来沮丧着脸,先伸出一个手指头,又大拇指和食指叉开撇着嘴道:
“兄弟,一年零八个月了。我都快成半个省城人了。”
“啥意思。”
“采矿证。还不是因为那采矿证。”
“让下面人跑就是了,还用你堂堂董事长亲自跑啊!”陈超笑了笑,呷了一口茶。
“在我们那小地方,咱们还好歹算个人物,在省城,哼,屁都不是。”郝运来冲着陈超努了努嘴,“别说我,你个大董事长不是也亲自上阵了么。”
俩人皆笑。这时酒菜上来,他们各自斟满酒,也不言声,先同起了三杯。
“咋能用恁长时间?”陈超燃起一只烟。
“说来话长啊,条件不断地变,我们也得跟着变;你刚按要求弄好,它变了;你再按新的要求弄好,它又变了。那些职能部门更别提了,你又不是没办过,像龙王爷吐龙珠,你找他一次,他吐一颗;你再找他,他再给你吐一颗,不一次性吐完。你就那个县里、市里,省里来回地跑吧。人家随意一句话,你得来回上千公里。”郝运来端起酒杯,俩人一干而净。郝运来继续说,“我办证这档口,省地矿厅正在分房子,大家都忙着搞装修。你一找,人家在装修市场,再一找,人家在家具城。你就背着包去吧,给人付钱不说。你信不信,一台全自动洗衣机我一个人能扛到六楼。搞什么会签,明面上看着很民主,其实更糟糕,什么矿管处、地环处、规划处、资源处……七八个处室,那个爷不得敬到啊!全签上字,最后是分管厅长签字。才能算完。晕呐!”
听着郝运来滔滔不绝地讲他求人的过程,陈超不禁想起了他的一次经历。
在刘振邦未来栖凤县以前,栖凤县有个传统;也不是传统,或者叫习惯;也不叫习惯,或者叫对策。譬如国家层面召开什么大型会议,或者每逢国庆、五一、中秋、春节等大的节假日,上级要求安全第一,无可厚非。但到了栖凤县却变成了全部停工停产,进行安全大排查。其实大家心里皆清楚,只是避避风头,都停工停产了那肯定不会发生安全问题,领导们倒也省心。待上面会议开完或者节日一过,便算完事。然后开始复工。县上弄了个“复工通知单”,一张纸上设计了十几个方格:公安、工商、地矿、土地、安监、环保、国税、地税、林业、劳动、乡镇、乡镇局……。表格下方一行字“此表需各单位主要领导亲自审核,签字,不得代签。”这些单位的领导一一签好字,最后是分管县长签字,再上县长办公会,方可复工。陈超他们便拿着这张要命的表格,怀揣“信封”面对诸神一位一位地拜吧。
陈超打听到分管副县长爱吃野味,便投其所好,托人弄了些山猪肉、野鸡、野兔、獾肉等。大汗淋漓地背个袋子前去拜访那领导。领导将门开了一条缝:
“你哪的?”
“我是向阳铁矿的。复工通知书下面单位都签字了。”陈超一边说着,一边拿下胳膊肘里夹着的档案袋。那档案袋里装着复工通知书还有两万元的现金。
“那是什么?”
“山猪肉什么的,一些野味。”
“熟的?还是生的?”
“啊?”陈超张了张嘴,
“熟的?还是生的?”
陈超一时不知所措:“生……生的。”
“生的你让我怎么吃!”遂之“啪”的一声把门闭住,险些把陈超的鼻梁给碰歪了。
陈超想到这里,禁不住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抬了一下身子拿起酒杯问郝运来:“那现在办得咋样了?”
郝运来喝过酒,却眉飞色舞起来:“快了,就这个月,准拿证。”
“是么,终于媳妇熬成婆了哈。咋弄成的呢?”
“老陈,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咱们要想玩大,顺顺当当做生意,不搂个粗腿根本不行。我办证的时候,还有一家也在办,你知道人家用了多长时间?”
“多长?”
郝运来伸出三个手指头:
“三天,三天呐,兄弟。”
“是么?咋恁快?”
“北京来电,省领导督办。”
“厉害,”陈超砸了咂舌头,“那你也肯定搂上粗腿了。”
郝运来夹了一口菜:“腿也不算粗,是咱省,人称省城四少中的三少,白总。大少最厉害,我这事也是通过三少,大少给办的。”
“大少在省地矿厅上班?”
“嗨,人家只一个电话,若不然我哪能见到分管厅长。不过礼也是免不了的,人家接你茬儿我就很知足了。”
“你给那厅长上的啥呢?”陈超正苦于一下步给那赵副省长什么东西,便更来了兴致。
“今天咱兄弟俩说话,掏心窝子,有第三人绝对不谈。”郝云来装模作样,一副假正经的样子,“给这一级的人上供可马虎不得,得有技巧,得投其所好,最好别给现金。我了解到那厅长喜欢古玩。我便托道上的人,弄了一只青铜镜,花了二十万。那铜镜,那红斑绿绣,那皮壳,那品相,绝对开门见山,一眼货。我买了一盒饼装普洱茶,把茶取出来,再将那铜镜放进去,乖乖,刚合适。”
“是吗?”陈超虽然听得饶有兴趣,但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盘算着自己的事情,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失殆尽,眉宇间的“儿”字更加清晰可见。他独自端起酒灌了一杯。
“你咋了?”郝运来把酒杯凑过来。
“唉!”陈超叹了一口气,“你又不是外人。”然后便把他的心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郝运来。
郝运来听完,伸出一个巴掌:“那个级别的,下了这个数,你就别去。”
“那不是问题,关键是怎样才能见到人家;即便是见不到人,能知道人家住的地方也行啊。”
“你等一下。”郝运来站起身钻到僻静的角落里打电话。
陈超燃起烟,舒展了舒展腿脚,站在那里看着窗外。不远处大街的对面,一座仿古建筑,庄严气派,门前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人形攒动,各种豪车停放于两边。这时有人慢慢揭开一块大红绸缎,“鳖王府”,三个鎏金大字赫然在目。原来是一家酒店今天开张。
“好气派啊!”陈超看得真切,禁不住自语了一句。脑海里却不由地浮现了一下他捉的那些鱉崽子,但又感到相隔千里,遥不可及,那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这时,郝运来回到桌前,让服务员拿过纸笔,满脸喜悦地说:“领导的地址给你打听到了,解放路中段,省政府家属区,A区六号,人称首长区,一溜全是小二层。你打出租,给人一说便知道。这是他家的座机电话号码。”
郝运来见陈超只是望着窗外,没有听他说话,便也抬起身看了看,然后拉了他一下,示意他坐下。
“对面那家开张阵势好大啊!”陈超意犹未尽。
郝运来笑了笑:
“知道那家老板是谁吗?”
“谁?”
“就是我刚才给你说的人称省城四少中的大少,洪力集团董事长秦龙,秦大公子。知道他父亲是谁吗?”
“谁?”
“从省人大主任位置上刚刚退下来的原省委副书记秦文昌。知道他小爸是谁吗?哦,就是秦文昌的弟弟,秦龙的叔叔。”
“谁?”
郝运来指指北边:“听说下一步……”然后凑到陈超耳边嘀咕了几句。
陈超瞪直眼:
“那么厉害!”
郝运来咂了一口酒,用食指凑到嘴上“噓”了一声,示意陈超别大声,然后,移开话题:
“那地盘是省电力厅的,名义上是省电力厅的三产,实际控制权却是洪力集团,只是每年象征性地给省电力厅交点承包费。”
“是么,你咋知道?”
“别忘了,三少现在可是我朋友了。再说了在省城混了一年多也算没白混,也认识了一些人,门门道道算是摸清楚了。唉,可惜啊!”郝云来叹了一口气。
“可惜啥。”
“人家大少给咱办了那么大的事,却连面都没有见过。我给三少说过几次了,至少应当请人家吃顿饭嘛。”
“你不是想搂人家大少那条粗腿吧。”陈超笑了笑,端起酒杯给郝运来碰了碰。
“能搂上当然更好喽。在宁安省,凡是大少能看上的行业、地盘、美女,没得跑,无所不能。”
“有那么悬吗?”
“你还别不服,反正我服。”郝运来咂了一口烟,将那写着赵副省长家住址和电话号码的纸条推到陈超面前,“你要的地址。”
陈超拿起纸条,激动不已:
“兄弟好厉害啊。”又有些狐疑,“确切么。”
“错不了。放心。”
“谢谢啊,可算帮了我一个大忙了,哥我心里记着呢。”
“啥话,当年没有你罩着,我能在山上开成矿吗!没有那第一桶金,能有我郝运来的今天吗!”
陈超笑笑,俩人碰杯,然后吃面,喝汤,各奔东西。
同郝运来分手后陈超依然徘徊在街头,郝运来方才说了一大堆,信息量虽然很大,但他却顾不得去梳理,去品味,满脑子依旧想着自己的事情。尽管已经有了赵副省长的住址,但这样做妥不妥当,陈超一时还拿不定主意。最好还是先见到秘书韩兴,再说下一步。然而,刚才韩兴电话里说了“不必”两个字,并没等他把话说完便挂断了他的电话。看来凭他,身份低下,土老帽儿一个,人家是不会给面子的,只有通过县长刘振邦。还是给头儿商量商量再说吧。陈超私下想定,当即拨通了刘振邦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