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灼心,万里无云,太阳像个火刺猬扎蛰得人皮肤烧痛。栖凤县政府大楼前聚集了上百名群众,这些人皆为疙瘩岭铁矿的下岗职工。他们用白布歪歪扭扭写着“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待遇”、“我们要生活”……,之类标语,横挂于政府大楼临街的围墙上。
副县长成敏站在大楼门厅下,旁边的通讯员给他递过玻璃茶杯,成敏呷了茶,继续说:“当初你们是签了合同的,不能言而无信。”
“你们那合同是狗屁。”
“我们是被蒙骗,是被逼的。”
“共产党的天下,不能丢下我们不管。”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
下面群众开始七嘴八舌地反驳。成敏有些招架不住。几个民警在维持秩序。
“你们的代表正在和刘县长谈判,请大家稍安勿躁。”
刘振邦办公室里,县劳动局局长,县商务局局长,还有三四个疙瘩岭铁矿的下岗职工代表也在争吵不休,各说各的理。刘振邦静静听着,一边思索,一边抽烟,并不打搅。他在细细观察,在找切入点。关于疙瘩岭铁矿的有关事宜,县上也多次召开过会议,但却议而未决,一直没有定下个调调来。矿上的下岗职工在此之前他就已经接触过好几茬了,但皆为三个五个,顶多十个八个,而且多为伤残和离退休人员,从没有一下聚集这么多人。
劳动局长满头冒汗,似乎已经理屈词穷:“不要再胡搅蛮缠,再说了那又不是我手上的事情,已经隔了好几任了,再这样你们找当初那位局长去。”
“啪……”刘振邦猛拍了一下桌子,倏地站起身,“你这是什么话,这像一个领导干部说的话吗?像一个共产党员说的话吗?你出去。”
劳动局长看了看刘振邦,委屈地悻悻出门。
“你回来。”刘振邦又把叫住,“坐在那。”那局长遂折身坐在那里再也不敢言声。
“你都看见了刘县长,”有一职工代表摊了摊手,“都是这话,一推六二五,当初那位局长现在正在老干部局娱乐室里下象棋呢。”
“好好好。大家坐下,有话咱慢慢说,吵和发牢骚都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们一不怕矛盾,二不回避矛盾,三更不能推卸责任。”
场面得到控制,刘振邦给每人扔过一支烟,秘书小王给大家水杯里加满水。
“您贵姓?”刘振邦问一名职工代表。
“我姓刘。”
“哦,本家嘛。老刘,你先说。”
老刘:“当初企业改制,咱们又不是不支持。搞改革开放,咱们也欢迎,可稀里糊涂让我们下了岗,拖家带口下来一千多口子人哩。”
刘振邦:“当时是怎么弄的。”
老刘:“当初很简单,就说企业改制了,要我们去签合同。”
刘振邦:“什么合同?”
老刘:“解除劳动用工合同。”
刘振邦:“完了?”
老刘:“还有,按工龄计算,每年三百,补发了个工龄补助。我们都有正式的就业手续,有些刚上班才一两年。还有,养老保险公家交到解除合同之日,后面的要我们自己交。当时上面吵吵,如果不签解除用工合同,就连这点工龄补助和养老保险金也没有了。矿上人没啥文化,都不太懂,稀里糊涂签了字。过后才反应过来,那后面的养老保险费要自己承担。老天爷,如果按百分之百交那保险,每年别说养家糊口,光交那保险费就得一万,中间还不能断,连续交十几年,一直到六十岁才能领上钱;人都下岗了,一分钱不挣了,反而背上这么个包袱,能不能活到六十还两说呢。”
刘振邦点了点头看商务局长,商务局长挠了挠头发:“前面的事,我的确不太清楚。”
刘振邦瞪了商务局长一眼,又看劳动局长。
劳动局长语气无力地说:“据说,当时规定就是这样,我们也没有办法。他这个和其它几个行业差不多,不过更复杂,除了保险还存在老债务、老设备、老炼铁厂、老选矿厂、老员工等问题。”
刘振邦用手指轻敲着桌面沉思了良久。然后叫秘书小王进来。
小王进来。刘振邦吩咐:“通知信用社方主任和民政局郭局长来见我,马上,快。”
没多会儿功夫两位领导过来。刘振邦看了他们一眼:“走。下楼。”刘振邦站起身,众人皆跟在后面走了出去。
一楼大厅楼檐下,不知谁给副县长成敏搬了个桌椅,成敏茶杯放在桌子上,一只手慢慢摇晃着扇子四平八稳坐在那里;上百名上访群众却袒露于炎炎烈日之下,被暴晒得个个满脸流油。
刘振邦过来,成敏赶忙站起身。刘振邦看了看太阳下的群众,又看了看副县长成敏,狠命地冲着成敏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看那架势如果不是公共场合早耳光掴上去了。他指示秘书小王将桌椅搬走,又吩咐工作人员赶快弄几箱矿泉水。
“让大家久等了,来来来,咱们换个位置,请大家尽可能站在楼檐下,避避日头。”刘振邦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过去,扶住一位年纪稍大的人,轻拽着他的胳膊往大楼这边的阴凉处走,众人也慢慢跟了过去。刘振邦只身站在阳光里。副县长成敏和几位局长见状赶忙过去站在了他的身后。
“刚才我同你们的代表已经谈过了,对大家的情况我也大致了解了一些。”刘振邦说,“无论怎样,是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够彻底,思想工作没有做好,道理没给大家讲清楚,事情做得不够圆满。我在这里先代表栖凤县委、县政府给大家赔不是了。”刘振邦深鞠了一躬,后面几位领导也紧跟着深鞠了一躬。
“咱们这个群体看起来年龄结构不大嘛。”刘振邦微笑着环顾站在阴凉下的人群,“最大的能举一下手吗?”
“我五十六。在这里面我最大。”
“好。最小的呢?”
“我二十三,最小了。”
“好嘛,看来是父子都上阵了,过去讲,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现在,还没有把我们当倭寇,当敌人吧!”刘振邦笑着摊了一下双手。
大家紧绷着的面孔从刘振邦交换位置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松弛了下来,现在已经被他的风趣撩拨地露出笑容了。
“同志们。“ 刘振邦耸了耸肩,“疙瘩岭铁矿不仅是你们的骄傲,也是我们栖凤县的骄傲,更是我们栖凤人民的骄傲。它曾是我们县的一面红旗,我们地区的一面旗帜。在大炼钢铁那个年代它曾创造了历史,在改革开放初期它也做出了应有的贡献。我知道你们大多为顶替上岗的员工,你们的父辈或者祖父辈有多少人曾荣登过光荣榜,胸口戴过大红花,上过地区报、省报,甚至国家级别的报刊。他们艰苦奋斗的忘我精神,可歌可泣的家国情怀,令人敬仰,催人泪下。”
工作人员已经悄悄过去将矿泉水一一递给楼檐下的群众。
刘振邦的额头上闪着亮亮的油光,继续说:“辉煌已经成为历史。科学上有进化论这一说,我们总不能一茬不如一茬吧。我们要再创辉煌,靠的是谁?是你、是我、是他。是的,我们下岗了,铁饭碗被打破了;但我们却遇上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好时代。在南方,有好多国家工作人员,干部,甚至是领导干部,主动辞去工作,下海经商,再不愿被那条条框框所束缚,广阔天地,任由驰骋。实话讲,我都想辞官从商呐。你们信不信,给我三年时间我至少能挣三百万。我们仅仅是志向不同,我宁愿甘当铺路石,为你们架桥铺路,保驾护航。”
“我们也想干,也想做生意,可是我们没有钱,没有起步资金。”
“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
“我当了十几年的炮工,可山上那些老板,就是不用我们,宁愿几千里外请南蛮子。”
“我会打钻。”
“我会修空压机。”
“我开提升机开了七八年了。”
“我以前是电工。”
“我有力气,可人家不用咱。”
“我们对疙瘩岭是有感情的,就怕上面糟蹋了。”
“……”
群众情绪激昂,你一言,他一语,场面开始热闹起来。
“好,好,好!”刘振邦压压手,“就像这位大哥说的,你们对疙瘩岭铁矿是有感情的。它是你们心中的金子,何尝不是我们栖凤儿女的一块心头肉呢!正因为它珍贵所以县上反复研究,慎之又慎。不过请大家放心,我们一定会制定出一个合理的,符合各方利益的,长远的方案来。”
“说的倒好,你们这些当官的,过两年拍拍屁股走人了,我们能咋样?”
“铁打的兵营,流水的兵啊!”
“靠不住。”
“……”
人群中摇头叹息声不断。
刘振邦突然把手中的矿泉水瓶猛一下摔在地上。
众人俱惊,顿时除了街道上过往的汽车声,周围一片寂静。
“请大家做个见证。“刘振邦一字一顿地说,“疙瘩岭铁矿的事情处理不好,我誓死不离开栖凤。”
大家见此情景,皆不言声,不知谁高喊了一声:
“好……”
顿时,掌声响起。刘振邦用手制止住,接着说:“同志们,为什么养老保险有年龄界限呢,就是趁我们正当年华,在年富力强的时候为我们以后年纪大了提供一份保证,国家出台这些政策是有道理,是经过充分考虑的,当然,有待继续完善和探讨。只要我们满怀希望,充满信心,开动脑筋伸出我们勤劳的双手,想做生意没本钱的,想到其他私企、铁矿打工的,我们的劳动局长、商务局长、民政局长还有信用社主任都在这里,随后会有专人通知你们的代表进行登记造册。想创业,县上给优惠政策;想做生意没起步资金,给你们贷;想打工,县上给你们开条子,哪个矿如果不接受可以直接来找我。总之,老、弱、病、残,确实丧失劳动能力的,由县劳动局和民政局一一甄别,政府兜底。那么我们这些四肢健全的,头脑正常的怎么办!”刘振邦把声音提高了八度。
“我们不傻,我们干。”
“自食其力,再创辉煌!”
“……”
“好,好,有志气,像爷们。“刘振邦举了一下拳头,“前几天我去寨疙瘩乡调研扶贫工作,到一农户家里,有个小伙子,三十几,光棍汉,四肢健全,身体健壮,脑子正常。但就一个毛病,懒。大家知道,寨疙瘩乃遍地黄金,那野生的青椒、黄芩等药材,满山遍野,只要手勤,肯吃苦,哪天也能挣它个百儿八十,可他不干。我们把米、面、油给人家放下,你猜那人咱说?”
“咋说?”
“人家说能不能给他拿两箱酒,再领个媳妇来。”大家皆笑。刘振邦却面带严肃,“如果像那人一样,好吃、懒坐、怕动弹,吃一口还想让人喂一口,懒泥糊不上墙,扶不起来的阿斗,终将被社会所淘汰,我相信我们中间没有。对不对。”
“我们不怕吃苦。”
“理儿讲顺了,我们心里就敞亮了。”
“有您这话,啥也不说了。”
“……”
群众代表老刘挥了一下手,人群渐渐散去。
刘振邦瞅着散去的人群,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吩咐身边的几位局长:“给你们一个月时间,到疙瘩岭铁矿每个员工家里走访一遍,对每个员工的家庭成员、收入、住房、子女就学、健康状况等等搞清楚。一个月后咱们开个碰头会,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几位局长皆点头承诺。
刘振邦看了看副县长成敏,又看了看旁边了几位局长,欲言又止,在几位下属面前算给他个面子。
刘振邦回到办公室,吩咐秘书小王没什么重要事情不要打搅他。市里下了文件,要任职满三年的副处级以上干部各提交一份述职报告,下周市委组织部考核组要来。其实,大家心中明白,此乃系后半年干部调整前的序曲。县上有些干部兴奋不已,极其重视,有些还跑到县党校、市党校或请记者、专业人士执笔撰稿,斟词酌句,一字一点不敢有半点马虎。刘振邦却不以为然,手头工作一大堆,满脑子尽是事儿,哪有时间弄这些。当然,出于尊重,材料总是得准备一份的,虽然不需要他写,但提纲总需他亲自拉的。刚才在那烈日之下他站了足有一个小时,浑身早已被汗水浸透了。他去里屋擦了一把脸,然后坐回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点上一支烟慢慢吸着。铺开稿纸,瞅着一个个方格,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竟然一时间不知该从哪儿下手了。是啊,来栖凤三年多的时间,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呢?他在心下这样对自己说。他需要静一静,需要捋一捋,他感到头晕眼花,身心疲惫,遂将手撑在太阳穴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当市委领导找刘振邦谈话,拟任他为栖凤县县长的时候,刘振邦即激动兴奋,又诚惶诚恐。激动的是他终于迈上了一展抱负,二展才华,三展宏图的平台;惶恐的是他深怕工作干不好,有违领导的栽培和希望。多年来,刘振邦除了在自己家乡乡镇书记的位置上被提拔为副县级干部后,先后调任了三个地方,皆为副职。尽管他竭力做好分管的工作,当好领导助手,但总感到自己尚有潜力可挖,一些想法和对事物的看法于其它领导也不尽相同;然而,自己非一县之长,讲究规矩,摆正位置这个基本的常识他还是明白的。现在他可以去施展自己的抱负,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和人生的价值。尽管上面还有县委,但他相信只要为了工作,为了一方的兴衰,百姓的幸福,他们会合作得很愉快的。
栖凤县县委书记姓白,名居臣。刘振邦也不清楚这位比自己大整一轮,已经连任了两个县的书记为什么市里还让其再去栖凤坐第一把交椅。白居臣曾是市里有名的笔杆子,写的一手好材料,先后担任过市综合一科的科长,市委副秘书长,服务过好几任市委主要领导,这些领导有的已经退居二线,有的却升迁加爵,官至副部级了。或许缘于这些千丝万缕的关系吧,反正这不是他刘振邦考虑的事情。刘振邦决定先去拜访一下这位班长,尽管在此之前他们并不熟悉,但往后的日子俩人要在一个池子里扑腾,自己位置低半格不说,年纪又小,于情于理都该如此。
他直接去了白居臣的家中。寒暄过后,刘振邦说:“白书记,我比你小,经验也少,你可得多做主。”白居臣说: “老弟,请放开手脚干,你年轻,有活力,有魄力,有闯劲。”刘振邦说:“大盘子还得您定。”白居臣说:“越有问题的地方,越容易出政绩快。关键是先把经济搞上去,全市排名倒数第一,太难听。只要有利于经济的发展,一切你定,政府那边的事我不过问。”又说,“再说我身体也不好,糖尿病、高血压。老喽。”白居臣叹了一口气。刘振邦颇为感动,紧紧握住白居臣的手说:“身体第一。您放心,我会竭尽所能,争取做出些成绩。”
接下来刘振邦又走访了原在栖凤县工作过的前几任领导,对该县的四大班子,人事结构,重要部门负责人等基本情况做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在未上任之前,刘振邦让人尽可能找来了《栖凤县志》、栖凤地图、以及关于栖凤县历史沿革、地理特点、区域特点、风土人情、土质、水质、海拔、岩石层、无霜期、平均降雨量等等资料,以及近年来该县上报、下发的各类文件、财政收入、各种数据,等等。各种资料小山似的摆了满地、满桌,他开始钻在家里潜心研究。刘振邦认为,工作热情和积极性是一方面,但倘若工作没有章法,没有思路,东戳一下,西撞一下,不分主次,不按先后,那必然是一锅粥;犹如劈柴,找不见木料的纹路就叫胡砍,或者叫“瞎指挥”,费力不说,那木材被砍得伤痕累累,却还没有劈开;这可以叫“命门”,或者叫介入点、切入点。此时,刘振邦就是把栖凤县当做一块木料,他在找纹路,在找切入点。
通过研究,刘振邦发现该县存在三个问题:: 一是财政收入。全县三十多万人口,一千六百多平方公里,又是全市乃至全省出了名的素有“栖凤黑金”美誉,盛产铁矿石的地方,年财政收入才不到两千万,更何况眼下铁矿石市场行情这么好,竟还冠上了“国家级贫困县”的称谓,二是道路。栖凤县位于汾东市的最东端,却没有一条贯穿于该县通往临市安平县的道路,也就是说栖凤县为汾东市的死胡同,而且县域城乡之间的交通网断断续续也不相连,三是旅游。通过翻阅《栖凤县志》,刘振邦感到该县历史沿革清晰,老宅古刹林立,历史名人辈出,文化底蕴深厚,民间传说源远流长,却皆搁置荒芜,没有去串联整合,利用开发。那么,面对这一现状,怎么办?如果按他的思路,首先是打开栖凤的东大门,使该县走出死胡同,整合旅游资源,加快城乡建设步伐,改善民生。然而要想实现这一切,先得解决一个问题: 钱,钱从哪里来?如果打短、平、快,无疑只有先抓矿山,有钱才能好办事。他认为:首先是解决人的思想认识问题,最大限度地调动人的工作积极性和主观能动性,二是抓矿山,抓费收;三是竭力营造宽松的政治环境、工作环境和生活环境,大胆引进人才和外来资金;再次是争取外援和上级部门的支持。大体轮廓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已是凌晨四点,刘振邦站起身舒展舒展了筋骨。窗外繁星点点,月明如镜,天际边却已白茫茫一片,由远而近泛泛而来,太阳仿佛已经耐不住性子,跃跃欲试,迫不及待地要爬越山脊,普照大地了。
刘振邦在上任之前带了几个随从装扮成贩矿子的商人模样先期悄悄潜入到栖凤县矿区了解情况。他不能当门外汉,他要掌握第一手资料,一切从实际出发,只有你言之有理才能使人心服口服,才能为他下一步的决策提供依据,打好基础。他们深入到山庄卧铺,一连一个星期同山上开矿的大老板、二老板、工头、工人喝酒抽烟,谈心聊天,打成一片,同他们讨价还价。有时因为价钱,蹬鼻子上眼,有时却喜笑颜开,想方设法,从各类人员嘴里套话,留意他们桌子上的纸纸片片,有意无意地翻他们的小账本,了解实情,俨然一名深入敌后老牌侦查员的样子。
刘振邦到一家矿上看到桌子上放一个小本本,他便装作不经意地随手翻看,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
个(歌),三千。
早(澡),五千。
马(麻将),一万。
刘振邦百思不得其解,给那人递过一支烟,问:
“兄弟,这啥意思?”
“给上来检查的公家人唱了歌,洗了澡,打了麻将的,流水账,字不会写。这可不敢弄丢了,还要给老板报账呢。你光说我们利润太大,可这些花销也得算进去呀。”
“哦。”刘振邦瞪着眼在那里呆滞了半天,“那打麻将不是有输有赢么,总不能老输吧。”
“嗨,那是变着法儿给人家哩,老板交代了,只准输,不准赢。”
“哦。”刘振邦又瞪着眼在那里呆滞了半天。
……
通过几天“矿贩子”的生活,“深入虎穴”,刘振邦对铁矿石的价格、品位、税收、费收等等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当他走出大山的时候,一轮红日正盘坐于二峰的“双乳”之间,满含笑容俯瞰着大地。刘振邦感到身心惬意,满满的自信和一幅宏伟的蓝图似乎已经谙熟于胸呈,现在眼前呈现在眼前了。
上任不久刘振邦遂开始了一系列的,大刀阔斧的改革:成立了费税统收办公室,将公安、工商,地矿、国税、地税、土地、安监、环保、林业、水利等职能部门,抽调骨干力量组成矿山稽查大队。他自任大队长,县纪委书记和政法委书记为副大队长。在栖凤县各个出境口设卡查票,堵塞漏洞,四方拉矿车辆凭票出境。根据各铁矿的产量和品位以及其它含量,会同有关专家逐矿核实,将铁矿石分为一、二、三、四,四个等级;再以此为依据进行测算定税、定费。并明文规定:未经县上许可,任何职能部门不得擅自进工、矿企业检查。这一招,使开矿的众老板们瞠目结舌。一方面为他们营造了宽松的生产环境,使他们能安下心来抓生产,减少了很多麻烦;另一方面却又增加了费收。人家是一项一项给你算出来的,令你哑口无言,大家皆俯首为之。
在一次副科级以上干部大会上,刘振邦讲话,办公室主任将写好的材料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面前。刘振邦慢慢把材料推到一边,说:
“同志们,我来咱们栖凤县已经三个月了。三个月里我跑遍了全县十五个乡镇和个别农村,走访了百分之八十的工矿企业,当然也拜访了各位的官邸。办公条件都不错嘛,宽敞明亮,老板桌、老板椅、真皮沙发、名茶名茶具。我还翻了翻个别同志的学习笔记和学习心得,掐头去尾,改头换面,我不知道那里面有几句话出自自己的思想,有哪几句话能和自己的实际工作联系起来。有人说我们是政治强县;不但是政治强县,还要打造全市、全省乃至全国的政治强县;实可谓志向远大,豪情万丈啊。同志们,我绝不是说不让学习,学习是非常重要也是非常必要的。一个人如果没有一个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没有一个坚定的政治信念,那是非常可怕的。但学习也是为了促进工作嘛,每天或每周抽出一定时间来集体学习是必要的,但主要是利用工作之余自学,不能耽误正常工作,更不能应付,学多学少关键看吸收了多少,领悟了多少,而不在于时间的长短。没有哪个文件规定让停工停课学习吧。文化大革命已经成为了历史,历史的悲剧我相信再不会重演。上级的精神无疑是好的、正确的,但一级一级传下来就出了偏差,就变味了。形式主义害死人呐同志们。我们对党的忠诚,对人民的爱,不是写在纸张上,停留在口头上;而是要落实在行动上,铭刻在骨子里!”
刘振邦重重地顿了一下茶杯,又慢慢拿起,轻轻呷了一口,台下鸦雀无声。刘振邦继续说:
“我还拜读了我们的《栖凤县志》,实可谓山峦峻秀,民风淳朴,人杰地灵,文化底蕴厚重啊,东有二峰,西有卧龙,两山之间英才辈出,有多少古老而美丽的神话:我们有老君洞的故事,七仙女的传说;我们这块土地曾是尧王的避暑山庄、唐王朝的家庙、霍光的故里、《弟子规》的修订、传播者贾存仁的祖籍……我们更是革命老区,我们的朱德总司令、邓小平政委、陈赓大将……都在这里战斗、生活过。我们有多少栖凤儿女为了民族的独立和解放献出了他们宝贵的生命……。我们除了素有‘黑金’之说丰富的矿产资源,我们还有米家垣的小米、敦曹的梨、辛壁的核桃……在历朝历代那皆为贡品,这在县志上是有记载的。我们有这么深厚的文化底蕴,这么多的资源,却没人去挖掘、去整合、去开发、去利用。搞政治强县。同志们。”刘振邦抬了抬身子,“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邓大人说得好啊,贫穷不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是消灭贫穷。老人锻炼身体没个跳广场舞的地方,年轻人谈个恋爱得钻在烈士陵园里,为什么?因为那里好歹还有几排松柏,几个凉亭。老百姓进城没有公测……在坐的各位都是副科级以上干部,端着铁饭碗,每月到时候工资就发下来了,实可谓衣食无忧,所有这些事情看来不挨我们什么事吧?那么我想问一下各位,有谁知道我们每月发工资的钱是怎么来的?”
台下众人皆瞪着眼,张着嘴,竖起耳朵听刘振邦讲话,他们早已听惯了领导拿着秘书写的讲话稿,打着官腔,四平八稳坐在那里,抑扬顿挫地念稿子,哪见过这么大胆,这样讲话的?这时,人们交头接耳,左右摇头,却没有一个人举手回答。
“好,那我来告诉大家。”刘振邦呷了一口水,“以去年为例,我们县的财政收入多少?一千八百七十万。那么我们全县一年吃财政、事业的,光工资这一块,每年需要多少?二亿六千五百万;这还不包括办公费、招待费以及丧葬赔付,等等。那么,我们这么大的缺口,这钱是怎么来的?”刘振邦环顾台下,停留了片刻,“中央财政转移拨付。同志们,兄弟姐妹们!躺在祖国母亲的怀抱里是不是感到很舒服,很温暖呢?我们都长大了,成大人了,还含着母亲的奶头不放啊!”
台下一片沉寂。
刘振邦停顿了足有三分多钟,他用锐利的目光从左到右从前到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一遍:
“我们医院的病源有百分之八十的外流,为什么?医疗事故太多。有一个肺心病患者,本来左肺有问题,结果给人家插管插到了右肺上。还有一个宫外孕患者,人喊肚子痛,病情没诊断清楚就按阑尾炎动了刀子。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刘振邦拍了一下桌子,“还有我们的学校,生源也严重外流。我们有些正式教师,拿出工资的一部分私下里雇个连高中都没有上完人替他(她)代课。误人子弟啊,同志们!”
“不提过去,只说以后。我的用人原则,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谁说一个股长就不能当局长了?谁说一个局长就不能干股长了?没有那回事。”刘振邦有力地挥了一下手,双目威严,“特事特办,破格提拔、降职使用也是组织程序允许的,这绝不是一句空话,我们实际工作中见分晓。”
“我的工作原则:因地制宜,因势利导,非禁既入。我就不明白了,一家企业竟然有二十多家职能部门有监管责任,每个部门都说自己的职责有多重要,皆一窝蜂似的往企业跑。是你的职责重要,还是一方的兴衰,民生的改善重要?民生大如天呐同志们!动不动就让企业停工、停产。你们想过没有,一家企业停工、停产。影响财政税收不说,将有多少工人兄弟面临失业,每个工人身后又有多少家庭,多少张嘴等着要吃,要喝,要生活?反过来讲,”刘振邦拍了一下桌子,“拍拍你们的胸口扪心自问,有些部门人员去企业,究竟是执法去了,还是利用国家给你的权力下去要吃、要喝、要好处去了?拿着俸禄,吃着皇粮,国家养着你们,良心何在!原则何在!党性何在!”
“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将要召开了,上级要求安全、稳定,无可厚非,是没有问题的。有的同志却建议将全县所有工矿企业,不管有没有手续,一刀切,全部停工,停产,我问为什么,有人说,根据以往的经验,这是什么经验?这不是胡闹嘛?我们总不能因噎废食吧,上级哪个文件规定但凡国家召开大型会议或者过什么节假日就让全国停工,停产呢?实可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啊。我绝不是说安全不重要。同志们,安全大如山呐;但临时抱佛脚是万万不可取,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因势利导,有的放矢,常态化的监管才最重要。有的人图省事,深怕出问题;更怕因此丢了乌纱帽,没有一点担当,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简直是对党不负责,对人民不负责,对自己不负责,可忍孰不可忍!”刘振邦又拍了一下桌子,“我在这里再重申一遍,我们已经将各个主要职能部门的骨干组织起来,成立了矿山稽查大队;除矿山稽查大队外,任何单位和个人未经县政府和县纪委许可,不准擅自去工矿企业检查、处罚、收费等一切妨碍企业正常生产的行为;特别事情需要下去,你打报告,把理由写清楚,县上自会酌情处理。”
刘振邦停顿了片刻,缓了缓气:
“我的处事原则: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一切从实际出发。我不搞一言堂,齐心协力,集思广益。只要你说得对,有利于县域经济的发展,有利于城乡建设,有利于改善民生,就听你的;县上哪里做得不对,也可以提。见你们每个人那不可能,没那么多时间,但你们可以写成材料,也可以叫谏言书,直奔主题,不要虚话,我抽时间拜读学习。我们县的五年发展规划和今、明两年的十大重点工作,文件已经下发给大家,我不再在这里宣读了。文件中主抓领导、责任单位、配合单位、工作要求等都很具体。希望大家遵照执行,不准推诿更不得扯皮。同志们,我们要改革、要创新、要发展。一切服从、服务于县域经济的发展和建设,保驾护航的重任就拜托各位了。”刘振邦双拳抱起,冲着台下拜了一圈,“总之,一年打基础,两年大发展,三年打造山区经济强县,大家有没有信心?”
台下参杂不齐的喊:“有。”
刘振邦倏地站起,声音提高了八度:“有没有信心?”
台下齐声:“有!”
雷鸣般的掌声响彻了许久……
桌子上的手机在“呜……呜……”颤抖着,打断了刘振邦的思绪。他拿起电话一看是陈超,遂赶忙接起。陈超在电话里给他汇报了情况,并请求他的指示。刘振邦问他现在在哪里?陈超说在省政府附近等韩兴。
“你等一下。”刘振邦挂断陈超的电话,抬头看了看表,略想了想,拨通了韩兴的电话。
俩人在电话里寒暄了几句,韩兴说,他已给陈超通过了电话,并把明天领导开例会的事告诉了他。
“老同学,他想见你一下。现在省政府门口候您着呢!”刘振邦边笑边说。
“没有必要,我已经给他说过了,明天不出意外就办了;再说中间还有你老兄呢。”韩兴说。
“兄弟,那个合同可是关乎到一家企业的兴衰,几百口子人的饭碗子呢。”
“我明白。请不要给老同学施加压力,我自会尽力。再说,你也知道,主动权不在我,是要领导批复的。不过已给计委老冯打过了电话,让他今天下午就把他那里的手续走完,明天开会把你们的资料拿过来。”
“好,好,好!可是帮了大忙,太谢谢老同学了!”
领导签字了,请第一时间给我发个短信告知一下,可以吗?”
“没问题。”
“大恩不言谢,兄弟我自在心里。”
刘振邦放下电话,领导身边的人,眨一下眼便知其意,他也不好再说什么,缓了缓气又给陈超打过去。
“咋样,头儿?”陈超迫不及待。
“人家不出来。”
“哪咋办?赵副省长那里不见一下心里总不踏实。”
“是啊。那才是最关键。”刘振邦赞同地点了点头,“但那么高的位置我也是爱莫能助,你自己拿主意,看着办吧。”
刘振邦放下电话,燃起烟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完全理解远在千里之外陈超的心境和处境。是啊,办事难,求人难,就连上供都难找庙门呐。刘振邦不禁联想到他的一次令人啼笑皆非,却又收获满满的求人经历。
“要想富,先修路”,此乃至理名言。刘振邦决定先从改善全县的城乡公路,打开栖凤的东大门入手。他跑到市交通局。市交通局局长姓蔡名万里曾是刘振邦的老上级。刘振邦在柳县当县委副书记时,蔡万里为县委书记。俩人现在见面自然分外热情。刘振邦说明来意,蔡万里二话没说,当场拍板批复,令刘振邦感激涕零。
“走,去省厅。”蔡万里站起身。
“省厅?”刘振邦有些发懵。
“百八十万我这里还能说了算,数额大了得省厅立项。我只能给你引荐一下,让你见贾厅长一面,后面的事你自己处理。”
“哦,好,好。”刘振邦心下暗喜,不敢怠慢。
省交通厅厅长叫贾跃天,当年从戎为伍,从骑兵团团长的位置上专业至地方工作。大胖子,足有二百多斤,人高马大,威严可惧。
蔡万里介绍,贾厅长同刘振邦握了握手:“哦,知道了,你们先把报告放下。”然后再无下文,转过身同别的客人谈话说事。
从贾厅长办公室出来,蔡万里冲刘振邦笑了笑:“我的任务完成,下面的就看你了。我先回市里,有情况打电话。”蔡万里临上车了又加了一句,“记住,趁热打铁,一鼓作气。看人家办公桌上那文件堆积如山,三两天就把咱那报告压在下面了,那叫沉淀,一旦沉淀了就不知到猴年马月了。”
刘振邦会意地点了点头。同县交通局长在临近的一家酒店落脚,横下一条心,准备打“攻坚战”。
刘振邦每天五点起床吃早餐,然后去省交通厅守候。一连一个星期,刘振邦硬是没有给那贾厅长坐下来说成一句话。有时候贾厅长下车,看见刘振邦也有些吃惊:“哦,你怎么还没回去,不是给你说了么,你那事暂不做考虑。”
“贾厅长……”他想跟着人家上楼去办公室慢慢解释,厅长秘书横身拦住:“对不起,厅长马上要开会。”人家忙,统筹南北,策划东西,考虑的皆为大事。他那路在刘振邦心里是天大的事,但在人家眼里也就芝麻点儿大小。
刘振邦打听到那贾厅长有三大爱好:一是喜好收藏兵器;二是好喝一口,海量;三是有晨练的习惯,且性格豪爽,不拘小节。蛇打七寸,脚踢命门,找见了贾厅长的软肋后,他让人弄来一把日本指挥刀。他打听到贾厅长家的住处和每天晨练的地方,遂早早潜伏在那里。天麻麻亮,只见那贾厅长身着运动装,手提一把利剑健步而来,那神态酷似香港武打明星洪金宝。贾厅长先坐马踢腿、揉脚扩胸,犹如参加一场世界级的比赛,在做“赛前”热身,然后开始挥舞手长剑。此时太阳刚刚露出半个脑袋,通红通红的,将贾厅长照耀得英姿飒爽;那把利剑闪着点点寒光,上下飞舞,呼呼生声。
刘振邦躲在暗处不敢打搅。见贾厅长一场下来站在那里微微喘气,他赶忙凑了过去,满含笑容:“贾厅长。”
贾厅长看见他,吃了一惊:“怎么又是你?你可真能钻。”
“贾厅长这剑舞得炉火纯青,没十年、二十年功夫是练不来的。”刘振邦一边说着,一边递过他那把日本指挥刀。
“这是啥?”贾厅长接过日本指挥刀,先看刀柄,再看刀套,然后慢慢拔出用食指顺着刀刃捋了一圈,用力挥舞了几下,“这是把日本少将指挥刀。好东西呀。”
“是啊,这是我们县寨疙瘩乡一位老红军收藏的。朱德总司令,邓小平政委还在那里指挥过战斗呢。可是,现在,那路……”刘振邦可怜巴巴地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贾厅长没有理他,而是拿起那日本指挥又刀舞了一遍什么套路。临走时贾厅长回过头拍了拍刘振邦的肩膀:“今天晚上,你搞个饭局。”
“好好好,行行行!”刘振邦大喜过望,紧紧握住贾厅长的手半天不曾松开。
回到酒店,刘振邦赶忙给市交通局蔡万里局长打电话,让他晚上赴约。然后来回搓捻着自己的手掌心,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晚上七点,刘振邦在一家高档酒店设了个饭局,省交通厅贾跃天厅长、三位副厅长、办公室主任等一行七八位省厅领导如约而至。
酒菜上齐,贾厅长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一遍,像是在清点人数:“今天得几瓶?”他似乎是在问大家,又像在问自己,然后回过头吩咐司机,“先拿一箱吧。”
司机临出门,刘振邦欲站身制止,意思是他有安排的酒。旁边的蔡万里局长赶忙扯了扯他的衣襟,示意他坐下,凑到他耳边:“贾厅长从来不喝别人的酒,都是自己带。”
很快司机端了一个大箱子进来,服务员帮着开箱拿酒,“茅台五十年珍藏版”,皆一斤半的瓶装。刘振邦咂了咂舌头,悄悄问蔡万里:“那酒得多少钱一瓶?”
蔡万里将两个手指头捏住。
“六百?”
“六千。”
刘振邦又咂了咂舌头,瞥了瞥他拿的那两箱汾酒二十年,再也不敢言声了。
酒过三巡,刘振邦给各位领导敬了一圈酒。贾厅长突然说:“听说刘县长也是海量哈。”
刘振邦顿然一惊:“没有,没有,瞎喝,没量,没量。”
贾厅长:“咱们这样。咱俩碰着喝,你要把我喝倒了,你那事就算成了,一杯一百万。怎么样?”
刘振邦瞪着眼看贾厅长:“领导,此话当真?”
贾厅长:“军中无戏言。”
刘振邦有些激动:“不,贾厅长,您年纪比我大,我喝两杯,你喝一杯就行。”
贾厅长:“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然后伸了伸胳膊,“来。”
满桌人皆屏住呼吸,瞪起眼看这场“拼酒大赛”。
服务员将小杯酒倒进大杯里,三小杯刚好一大杯。
俩人将杯子在桌子上磕了磕,算是碰杯。贾厅长那饮酒的气度颇有许世友将军的风度,“打撂枪”,酒杯不挨嘴唇,悬空往下倒,一仰脖,下去了。
众人拍手,第二大杯倒满,又“咕咚”下去了。
“痛快。”贾厅长揩了揩嘴边的酒漬。
“领导,您夹口菜。”刘振邦谦让。
“不用,继续。”
第三大杯下去,贾厅长开始打嗝。
刘振邦一直站着喝,看看周围也开始摇晃起来。他一只手紧撑着桌子。想想一杯一百万,这一大杯就是三百万,豁出去了,便眨了眨眼,定了定神,头脑即可清醒了许多。
“刘老弟好量。”贾厅长重重地将身子靠在椅背上,他人高马大,险些把椅子靠翻。办公室主任赶忙跑到他的身后,将椅子撑住。
“贾厅长,要不到此为止吧。我头也有些晕。”
“不行,打仗怎能有平手,总得一决雌雄。”遂端起大杯“咕咚”,第四大杯又下去了。
刘振邦哪敢落后?也紧跟着“咕咚”下去了。
众人齐拍手喝彩。皆说:“缓缓,缓缓,太猛,太猛,吃菜,吃菜。”
“好多年没遇到过对手了。战场上没有对手,那打起来也没啥劲。”贾厅长挥舞了一下手臂。
“贾厅长,刚才是您先干为净,这下该我了。”刘振邦一仰脖,第五大杯下了肚。
贾厅长手有些颤抖,一边摇晃着酒杯,一边凑到嘴边倒进口里。
第六大杯斟满。贾厅长已带醉意,满脸通红地看着刘振邦:“还,还来么?”
“贾厅长,您歇歇,我喝。”刘振邦又“咕咚”下去了。
贾厅长生性强硬,哪甘落后?但毕竟一把年纪,抬了抬身子却差点歪到。办公室主任用湿巾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珠,轻扶着他的肩膀,小心伺候。
贾厅长摇晃着身体,第六大杯也咽了下去。
“行了,行了。五十多度,都每人三斤多了。”众领导纷纷劝说。蔡万里局长扯了扯刘振邦的袖子,示意他适可而止。
“后,后生可畏啊!好,行。”贾厅长口吃眼直,摇晃着手指头,指点着其他厅领导,“经厅长办…办…公会研…研究,给栖凤县下…下拨城…城乡改造款,多…多少杯?”
“十八杯。”
“下…下拨改造款十…十八杯。”
“贾厅长,一杯一百万。应该是一千八百万。”蔡万里赶忙提醒。
“对,一千八…八百万。那…那条路叫什…什么路?”贾厅长虽已喝得目呆口吃,但毕竟在官场摸爬滚打,宦海沉浮,思维依然清醒。
“邻县是安平县。”刘振邦回答。
“对,办…公室记录,将凤安公路列…入明年省级路…网改…造十…十大重点工程之一。”
……
回到房间,刘振邦吐得满墙、满地都是酒菜,差点把肠子倒腾出来。他给贾厅长碰完后,又用小杯给各位副厅长碰,喝了足有十大杯。第二天市交通局局长蔡万里过来看他,嗔怒地说:“真是爱财不要命。”刘振邦却哈哈大笑:“唉,谁让咱穷呢。”
一场豪情万丈的拼酒大赛,拼得了近两千万的城乡路网改造专项资金,尽管刘振邦差点没把胃给吐出来,但他觉得,值。全县路网改造工程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刘振邦站在栖凤县的出境口,瞅着一车车褐色的铁矿石伴随着滚滚尘埃,呼啸而去,仿佛把他的心也带出了县境,看着心急,瞅着心痛,蓦然间他又有了下一步的设想:搞深加工,堵塞资源外流。
刘振邦又摆了一个饭局,把开矿的一帮老板聚到一起。他将他的想法告诉了众老板,没想到大家皆摇头晃脑,并不热心。这些开矿的业主,靠政策,凭胆大再加运气才有了今天,大多没啥文化,实可谓“土鳖”或者叫“土豪”,找一帮工人,挖资源,搞开采可以,没啥技术含量;搞炼铁厂,深加工,他们连想都没有想过,似乎望尘莫及,相隔十万八千里。众人皆低头不言声。这时,静静坐在一角不吭声的陈超突然说:“我来。”
众人齐抬头看着陈超。
“不过我不知道建个铁厂得多少钱,我手里的钱怕不够。”
“只要你领头干,钱和技术人员都不是问题,我们可以贷款,可以从外面请专家、技术人才嘛!”刘振邦迫不及待地说。
“老陈,你干,兄弟们支持,你那矿你做个价,我们绝不还价。”
“对,陈总,你干铁厂,我们几个准备干选矿厂,这样咱们县的铁矿石也从开采到精矿粉加工、冶炼,不出大门也他妈的成一条龙了。”
众老板情绪激昂,大家站起,举杯痛饮。这事,成了。
在建厂的日日夜夜里,刘振邦亲自坐镇指挥,协调八方,选址、立项、设计、施工……。半年功夫,一座在当时比较先进的炼铁厂拔地而起,矗立于涝河的北岸。当高耸的烟囱冒出袅袅青烟,当第一块铁锭坠坠落地的时候,刘振邦和陈超禁不住流出了泪花。
自此俩人的关系更深了一步。刘振邦把桃园炼铁厂当做第二个家,每每忙活一天,偷得一闲便遛到厂里同陈超小酌几杯,侃侃大山,谈谈形势,其乐融融,满脑子的烦心事随之烟消云散。刘振邦最爱吃小梅做的酸菜面了,地地道道农家味道,他能吃满满两大碗。有时周末有事回不了家,换洗的衣服也拿到厂子里让小梅洗熨。他把陈超小俩口当亲弟妹,陈超俩口子也把他当亲兄长,其关系不言而喻。
“呜呜……“桌子上的手机又是一阵急凑地颤动,再次打断了刘振邦的思绪。他拿起手机看,竟然是那美女作家赵云卿,心根随之猝然一紧,脑海里即刻浮现了小梅的身影。今天忙活到现在都还没抽时间去医院看望梅子呢。他遂拿起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