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小梅出事以后,赵云卿就一直陪伴在她的身旁,始终不曾离开。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此次下基层竟然碰上了这样的事情,这于她平时生活的圈子判若两个世界,于她笔下的那些俊男靓女更是不着边际。她的心绪是复杂的,纷乱的,她于小梅天然的亲和感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源于哪里。每每闭上眼睛,小梅在泥潭中挣扎的身影,那浸透泥水的血衣便浮现在眼前,针扎一般,使她的心一下一下地刺痛。她的眼睛早已哭肿了,她紧攥着小梅的手早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反倒是小梅学着陈超的样子安慰她:“没事的,过两天就好了。”又说,“你可不要走啊,等这批单子发了,我们就办婚礼,你可是伴娘啊,你都答应了。”云卿只是不住地点头。小梅慢慢扭过头去,眺望着窗外蓝蓝的天,“我一定再给他生个大胖小子。”小梅说完,泪珠顺着鼻梁滚落在枕边。云卿晓得她又想起了黑龙潭中陈超的骨肉,禁不住扑倒小梅的胸前,说:“姐,会的,一定会的。”
尽管刘振邦吩咐医院对小梅流产的事加以保密,但纸里保不住火,小梅因了捉鱉身陷黑龙潭,继而又将陈超的骨肉血染其中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全村。村人煞为震惊,纷纷到医院探望,无不为之愤怒痛心。皆说,梅子捉鱉不是为了陈超,亦不是为了桃园炼铁厂,而是为了整个桃园村一千多口父老乡亲。试想:没有她和陈超怎能有桃园炼铁厂!没有桃园炼铁厂能有桃园村的今天吗!能挂上“文明村”的牌匾吗!能成为全县新农村建设的一面旗帜吗!现在村里十有八九的青年皆在厂里做工。梅子为了厂子去捉鱉难道不是为了全村的利益吗?这是谁逼的?是“电老虎”。大家愈说愈气,愈诉愈愤,便嚷嚷着要去电力局闹事。众人一起哄,鲁三虎那二球劲又上来了,领着村人欲往外走。赵云卿见状,慌了,赶忙从病房跑出来,拦住他们:“你们这样做是没有用的,是不明智的。陈总在也不会让你们这样做的。”鲁三虎哪会听她的?瞪着眼说:“我们的事,你别管。”又对着众人,“敢摸老虎屁股的跟我走。”鲁三虎挥了一下手正要出医院,只见小梅披散着头发,脸色苍白,趔趄着跑了出来,站在台阶上手扶着墙壁喘着气喊了一句:
“虎子!”
鲁三虎顿时止住脚步。
小梅只是喘气,一只手艰难地抬起来指着三虎,动了动嘴却没有说出话来,竟一下跌到在地上。
众人见状疯人般涌过去,三虎把小梅抱起。小梅看着三虎,一字一喘,一字一顿的说:“别添乱,不要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又使赵云卿陡然一惊,令她猝不及防,但她顾不得多想,慌忙飞跑着去喊医生。众人将小梅抬进急救室。没多会功夫,医生出来,虽汗雨湓涌,却摇头晃脑:
“重伤寒咋能这么厉害?”
“是不是伤寒?”赵云卿瞪大眼看大夫,“是不是还有别的病症?”
俩人对视,几乎同时叫出一声:
“转院。”
赵云卿遂掏出手机,哽咽着给刘振邦打过去电话。
正当刘振邦给陈超通过电话还没过半个小时,他正沉浸在纷乱的思绪里胡思乱想,眼前述职报告的提纲还是空荡荡一张白纸的时候,赵云卿的电话打了过来。他知道情况后顿然大惊,双眉紧颦,心下不禁一颤,当即拨通了县医院许院长的电话,责成他立马亲自带医疗人员和救护车去乡医院把小梅接回县医院治疗。
许院长是刘振邦上任不久提拔起来的,前面那位干了十八年的老院长已被刘振邦当场拿下。当时那院长还不服气,找关系竟然找到市里一位副市长跟前,刘振邦说明情况,领导缄默无语。他把老院长叫到办公室,说:“栖凤县医院是你祖宗留下的?还是你私家开的?十八年雷打不动,真是开国际玩笑。不动能把工作干好也罢,但你自己说,你干的咋样?不考虑工作,满脑子整天揣摩领导的心思,那是领导不知道你的情况。限你一个星期时间交接。”随后,审计进驻,纪委进驻……
许院长深谙县长的操手,哪敢怠慢?遂披挂上阵,立即出动。救护车一路闪着救护灯,风驰电掣,直奔乡医院呼啸而去……
外面骤然刮起了大风,公路两旁的树木摇晃着身子在同狂风奋力地抗争着,车子经过的地方一股浓浓的青烟伴随着尘埃融化在空气里。救护车内,小梅已经被插上了氧气,神志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赵云卿抓着她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小梅说:
“这是要到哪里去?”
“去县医院,放心,姐,你没事。”
“不要给陈哥打电话,不要让她分心。”
“姐……”云卿紧握着小梅的手,竭力抿住嘴控制住情绪,不断地点头。
县医院已经忙乱一团,急救室门前,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县长亲自坐镇,医院自当全力以赴。
赵云卿眼含泪花:“是不是告诉陈总?”
刘振邦看着她,这时急诊室的门开了,许院长小跑步过来。刘振邦急问:
“什么情况?”
“病毒性感染,引起心肌炎。”
“严重不严重?”
“这还不好说,还需要观察,还有几项检查指标没有出来。刘县长,我先去开个病情分析会。”
许院长上楼召开会议。刘振邦背着手在走廊里踱步。他想,陈超现在省城,事情正在节骨眼上,最迟也得过了明天十二点,成败方见分晓;成与不成都让陈超即刻返程。然而梅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又该如何给这位兄弟交待?又想,梅子仅在那淤泥里泡了一下,而且是夏天,况且那么年轻,身子骨不会那么金贵吧;再说平时并未发现得过什么病,事情也不会那么糟糕吧。愈是这个时候自己愈先得稳住。他走到赵云卿跟前说:“超子明天就回来了,他在与不在,我们都一样尽力给梅子看病。”鲁三虎一伙围过来,刘振邦双眸威严,神情严肃,冲着三虎咬了咬牙,压低声音,“你就知道给我捅娄子!”三虎也冲着他瞪了瞪眼,但旋即又缩了缩脖子,摸着后脑勺不服气地扭过头去。“去,去厂给我盯着去,这里有我。”刘振邦俨然把他当做最放心的人。鲁三虎他们悻悻离去,大家都晓得自己的老板和这位县太爷的关系,皆不言声了。
已交傍晚。村人晓得小梅转院,不约而同地来到县医院。医院门口、走廊里到处都是桃园村的村民,个个低头无语皆焦虑不安。小梅已经昏睡过去,病床前放着各种观测仪器。赵云卿一直紧攥着小梅的手,三虎媳妇小凤和几个妇人围在左右。这时病房的门被慢慢推开,竟是梁三狗。只见梁三狗悄悄进来,身后跟了几位村妇,手里皆拿了香烛、纸箔之类的东西,蹑手蹑脚走到小梅床前,把赵云卿吓了一跳。
梁三狗轻“嘘”了一口,小声说:“好端端一个嫩娃儿,湿了湿泥水咋会这么厉害。瞅娃印堂发紫,嘴唇发青,想必是邪崇撞客,捉鱉得罪了王八爷,待我给娃扶扶乩。”说完,遂用被子将小梅从头至脚实实盖住,尔后拿了一只粗瓷大碗,碗里装了沿棱平展展的五谷;用红绸缎将碗裹严实,倒扣下来,沿小梅周身左转了三圈、右转了三圈;再沿身体从上至下轻轻拍打。梁三狗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末了对着房门吹出三口长气,有一妇女燃起香烛,满屋绕了一圈。梁三狗轻叫了一声,“走。”几个妇女紧跟着梁三狗出了病房。
今晚的夜色不知是好还是坏,没有风,没有云,亦不见月亮,但地上却是白亮白亮的。通往黑龙潭的崎岖小道上,几个人影急急趱行。梁三狗走在最前面,后面几位妇女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路无话,不觉间便来到黑龙潭了。
黑龙潭四周阒然死寂,别无人迹,只有茂密的树丛中唤不出名字的什么鸟儿“嗡…嗡…”的叫唤,酷似婴儿的啼嚎,煞是瘆人。黑龙潭静静地躺在那里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着点点寒光,阴气逼人,几位妇女皆屏住呼吸手挽着手站在梁三狗的身后,大气不敢出一口。
梁三狗稍微稳了稳神,遂令人点了纸箔,敬了烧酒,洒了五谷。众人跪下,梁三狗道:“今有愚夫梁三狗,揩村人数位,谨代表桃园村一千八百多口父老乡亲,心怀坦诚,特向八王爷请罪来了。吾村苦命小女杨小梅为求得电老虎快快放电,索鳖心切,冒闯于黑龙神潭,冲撞了您老。千般错,万般错,只怪小女年幼无知,不晓得神灵之高贵,魂魄之犹在。还望黑龙神主念其尚不谙世故,尚在拔刃之初,未稔之年,来日方长,前程似锦,能网开一面,大赦特赦于她,摘其惩箍,还其面目,使娃儿和村人皆虚惊一场,安然无恙。恳求黑龙爷快快赏我爵飨,收我纸帛吧。呜呼!老夫愿代为受过,在此给您赔不是了。”
梁三狗说完早已老泪纵横。众人随他一起叩了三个响头,从提篮中取出一只用七色金纸糊就的纸鱉,鱉甲上插了香烛,慢慢放于龙潭之中,任其向深处缓缓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