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梅被确诊为间歇性心脏病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清晨。
大夫、护士进进出出,个个神情紧张,忙作一团。刘振邦指头缝里夹着烟,背起手只是不停地在院长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不行,转院。”
“万万不可。”许院长连忙摆动双手,“这病万万经不起颠簸,万不能动。”
“去请专家,去市里,市里不行去省里,省里不行去北京。”刘振邦咆哮,“总之,梅子出了问题,我撤你的职!”
许院长满头大汗:“专家已经在路上了。”
刘振邦是清晨五点接到赵云卿的电话的。当他知道小梅最后被确诊心脏有问题时,脸色猝然大变,未加思索,直奔医院。电击、强心针、人工呼吸……经过医院的全力抢救,小梅终于睁开了眼睛,但病情仍然极不稳定。各种药物早已用上,鼻空里插着氧气,胸部、手腕上安装着各种监测仪器。刘振邦的心像猫抓一样,额头上的汗珠擦去一层又渗出一层。几个大夫在给许院长讲什么专业术语,刘振邦怒斥:
“不要讲这些,我要的是人,不管多大代价。”刘振邦走进病房,见小梅动了动嘴唇,赶忙侧身附耳细听。
“超哥啥时候回来?”小梅含糊不清地说。
“快了,在路上了。”刘振邦强装笑脸,“放心,你没事。”他轻拍了拍小梅的肩膀,走出病房,然后不停地看手机,已经快十一点了。他在等韩兴的短信。这事既不能催,又不能急。他用短信给韩兴发了个“?”,又发了个“!”没过十分钟,刘振邦的手机“呜呜”振动了两下,他赶忙拿起看,只见手机显示屏上短短几个字:好了,让人过来取。
刘振邦大喜过望,也顾不得给韩兴回复“谢谢”,遂拨通陈超的电话,令他即刻去省政府找韩兴拿批文,并用十分严肃的口气说:“东西拿上立即返回,一刻也不要停留。”
“好,好!咋恁急,家里有事吗?”电话里能听出陈超的喜悦。他又跟着问了一句。
“没,没有,路上注意安全。”刘振邦放下电话,又走进病房轻轻坐在小梅的身旁:“梅子,你要坚强。”
小梅艰难地点了点头,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慢慢滴落在枕边。
这时,市里的专家来了示意其它人员出去。刘振邦站在楼道里,看着赵云卿红肿的双眼,苍白的脸色说:“这几天把你也累坏了吧。”
“我没事,只是想不到,怎么会成这样。”赵云卿叹了口气。
“唉!”俩人慢慢走出大楼,刘振邦也跟着叹了口气,燃起一支烟深咂了一口,望着远处的崇山峻岭说,“梅子心脏怎么会有问题呢,那么年轻。”他又叹了一口气,“是啊,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出这样的情况。这下专家来了,应该有办法吧。”
“陈总什么时候回来?”云卿问。
“在路上了。不能逼他,现在还不能告诉他,他的安全也很重要啊,上千里的路程呢。”刘振邦不愿意给赵云卿做过多解释,他觉得没有必要。他了解陈超的脾气,知道小两口的感情,更怕再节外生枝。
其实,在没有接到刘振邦的电话之前陈超已经在前往省计委的路上了。他想先去见见冯主任探探虚实。昨晚同那洪力集团的董事长秦龙,还有郝运来他们在那会所里宵夜,喝的红酒,也不知是啥牌子,全是洋码子。陈超喝红酒喝不习惯,他觉得一股泔水味道,碍于情面他只得硬着头皮喝。回到酒店已是凌晨一点多了,头脑晕晕乎乎,神智却十分清醒。昨晚所见使他震惊,又使他惶恐,自己成天钻在大山之中,简直成了井里的蛤蟆。有人把他们这样的人称之为“土鳖”或者“土豪”看来还是有些道理的。原来都市富人的夜生活还可以这样渡过啊,原来人世间的男女之事还可以那样玩啊,谁想出来的?真是太有才了。陈超越想越胆战心惊。他趴在卫生间的坐便上想吐又吐不出来,司机小安给他捶背也无济于事,慢慢将他扶在床上,睁开眼已是上午九点多了,陈超不禁有些发怒:“怎么不叫醒我!”
小安伸了伸脖子:“见你喝多了,我就……”
“胡闹,赶快备车,收拾东西,走。”
陈超他们刚行至省计委附近,县长刘振邦的电话打了过来。陈超接过电话,满心欢喜,遂让小安调转车头直奔省政府。
省政府的大门陈超自然是进不去的,有武警站岗呢。他鼓足勇气又给韩兴打过去电话。韩兴让他在门口等候。没过一刻功夫,韩兴出来,将手中的档案袋交给陈超遂转身欲走。陈超赶忙扯了扯韩兴的袖口,把他拉到街边僻静处,将一个塑料袋递给韩兴。那袋里装着早已给这位韩大秘准备好的十万元的钱现金。
“这是什么?”韩兴看了看袋子,又看了看陈超。
“一点心意,请别介意,也多亏您了!”
“胡闹嘛你,赶快收起来。”韩兴瞪了陈超一眼,快步离去,行至数步又抬了抬手,头也没回,“代我问刘振邦好。”
陈超瞅着韩兴渐渐远去的背影,又掂了掂手里的袋子,心里顿然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
车皮手续总算是办好了,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陈超坐进车里瞅着窗外的天也蓝了,树也绿了,人也新了,世界仿佛一夜之间全然都变了模样。
“哥,去哪儿?”司机小安看着自己的老板今天难得的喜笑颜开,禁不住问。
“打道回府。”陈超说。行至一个街口,他又喊,“停停停。”
小安将车子靠在街道旁边。陈超下车,径直向一个门店而去。原来,他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家服装店“粉红佳人”。他蓦然想起昨晚在路上遇见的那几个女孩,他还把她们叫住问其中的一个女孩那衣服是从哪里买的。那女孩说的就是这家“粉红佳人”。他要给梅子也买件那裙子,穿在梅子身上肯定漂亮。他当下决定,回去就办婚事,不能再拖了,已经拖了好几年了。结婚证也早已领了好几年了,再拖就太对不起梅子了。原本他准备旅游结婚,或去云南,或去海南,或成都,或去杭州,或去美国,或去新马泰……随便哪里,反正钱不是问题。即便是绕地球转三圈那钱也是花不完的。小梅跟着他风里雨里这么些年,所受的苦,遭的罪,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也该放松放松了。然而梅子却坚决不同意这样做,不同意不是不同意结婚,也不是舍不得花钱,而是她离不开她的家乡,离不开桃园村,离不开她的邻里街坊、父老乡亲。她要和他们打成一片,同喜同乐,同热闹。她要按老规矩办事。只要她高兴,一切就依了她吧。陈超这样想着,脚步已经迈进店里了。
几个女店员皆身着自家店里的服装,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低头行礼,笑容可掬。
“先生,您定是给女朋友买吧。这是我们才到的新款。”一个店员将他带到一个柜台前面。“我们这里有蜜月套装、结婚套装、旅行套装、休闲套装,还有晚礼服套装。如果购买结婚套装,消费在五千以上,我们店将免费提供喜字、胸花、礼花等结婚用品,如果消费一万以上,我们店将免费提供婚纱及高级化妆品一套。”
陈超听着有些晕乎,男人对这些事情大都粗枝大叶,便说:“一样来一套。”
女店员一惊,顿感买卖上手,喜形于色:“好的,好的。你那女朋友真是太幸福了!”又问,“什么款式,什么颜色?”
“我们结婚用,你看着好就行。”陈超环顾四周,瞅了瞅其它几个女店员,把其中的一个叫过来,“身材高低胖瘦和这位姑娘差不多。”
陈超大包小包提了满满两手,这下就连结婚用的“新郎、新娘”的胸花、婚纱、礼花筒等都有了。他回到车跟前,小安早已把后背箱开起,陈超放好东西,坐进车里,吩咐小安:“回,开快点。”
小安调了调座椅,一边开车一边问:“哥,回去是不是准备和梅姐请客办事了?”
“办,回去就办。”陈超答。
“哦,好,其实早该办了。三虎哥都办了两年了,他比你还小呢。我们早就等着喝喜酒了。”
“呵呵……”陈超笑着,好长时间他没有这样开心过,舒坦过。为了赶这笔单子,他没日没夜地泡在厂子里,尽管节骨眼上那电力局使绊子,要他们捉鱉换电,但无论怎样,事情解决了,总算过去了。还好,没有坏了大事。这下车皮计划也批下来了,总算可以松口气了。唯一让他有些遗憾的是梅子这里出了个小插曲。唉,好个梅子,总是偷偷背着他办事。想当年他下煤窑,偷偷背着他在干石堆里捡煤块;上山开矿,又偷偷背着他下矿洞。若不是当年小梅偷偷下坑,瞎猫碰上死耗子似的找到了矿体,哪会有他的今天?或许这就是宿命吧。陈超切身感到小梅真是他前世修下的福分,他的贵人,他的福星,他生命的另一半。现在她却又偷偷背着他去捉那王八崽子,这下倒好,连命差点搭上。现在也不知道咋样了。昨晚正准备给她去电话却被那老鸨搅和了一下,后来自己竟然喝大了。她怎么也不给我来个电话呢?这不是她的习惯啊!陈超禁不住拿起手机直接拨通了小梅的手机。
接电话的不是小梅,而是那美女作家赵云卿。
“我是赵云卿。”
“怎么是你接电话。梅子呢?”
“哦。你现在到了哪里?”
“在高速上了。梅子呢?”
“我们现在县医院,这里条件好些……你要注意安全。”
陈超放下电话,他觉得那赵云卿说话语气不大对头,分明有些哽咽,又想起刚才刘振邦给他通电话时语气严肃,又让他办完事情不要停留即刻返回,一股不祥的预感掠过脑海。“该不会是梅子有啥事吧!”他感到自己的头皮一阵发麻。他让小安坐过来,他亲自开车,一脚油门,车子呼啸着飞速而去……
县医院大院里早已聚集了一群桃园村的父老乡亲。小梅已经病入膏肓,众人守候在外面焦急地等待,专家和大夫在研究治疗方案,能用的办法已经全部用上了。现在只能做保守治疗,延缓生。
世界上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机构,有没有人研究,大凡人在弥留之际的思想活动。或要交代什么事情,或要说什么话,或要见什么人,支撑着病人使尽平生最大的力量坚持着,坚持到最后,直至完成她最后的遗愿,方才撒手人寰。也有人称之为“回光返照”。殊不知那是病人多么得无奈,多么得绝望,又是多么得心有不甘!
刘振邦在病房里来回踱步。自己对小梅病情判断上的失误和对此事的粗心大意使他后悔难当,自责不已,焦躁不安。尽管他对许院长训了又训,但他也看得出对方已经尽力,即便是杀了他也无济于事。该怎么面对超子,该怎么给他交待。
病人已经不行了。小梅双眸呆滞地盯着天花板,已经无法说话,仅剩最后一口气,支撑着她的信念,她一定要再看陈超最后一眼,她是在等他,她的男人,她的一切,她的终生所爱。
不知谁高喊了一声:“陈总的车回来了!”
一辆宝马x5呼啸着驶进医院,直接开到门诊大楼门口。车子还未停稳,陈超便匆匆下车,嘴里喊着:“梅子,梅子在哪?”然后饿狼似的闯进了急救室。
陈超一头扑到小梅的床前:“梅子,你咋了,这是咋回事!”小梅的双眸闪过一丝亮光,瞳仁略微动了动,无比艰难地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陈超紧攥着她的手不停地叫唤:
“梅子,梅子!”
几个大夫匆忙过来再次抢救……
小梅就这样走了,匆匆忙忙地走了,不明不白的地了,糊里糊涂地走了,心有不甘地走了。她用仅剩的一点心气硬是支撑着自己见了她的终生所爱,她的男人最后一眼。她动了动嘴唇,没有人知道她要对陈超说些什么。所有的人呆滞在那里,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
“梅姐,梅姐……哇……”
赵云卿第一个哭出声来,紧跟着人们拥挤着扑了过来,顿时哭声一片……
天已经暗了下来,月亮还没有出,晚风刮起一片尘埃,窗外的树木纱纱作响。
“我要拜堂!我要结婚!”
陈超歇斯底里般的咆哮使大地一阵颤动。恸哭涌动的人群中,人们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却又分明听清楚了,大家皆止住哭声,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看陈超,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我要拜堂结婚!”
陈超又说了一遍,他的声调虽然很低,但犹如乌云中翻滚的沉雷,震荡的人心肺疼痛。
“好好好,行行行,咱拜堂,咱结婚。我张罗。”梁三狗第一个反应过来。遂令鲁三虎速带人回家布置: 满院贴“喜”字,挂彩条,又令几个村人赶快捉大红母鸡一只,黄酒一坛,鞭炮数串,朱砂若干……
已交傍晚,梁三狗老泪纵横,瘪着嘴道:“天色已晚,今天无法拜堂成亲,就让俩娃儿再相聚一晚吧!”
陈超的房间里,小梅的遗体被放在已经更换过新被褥的席梦思上,换上了陈超为她买的结婚套装。她静静地躺在那里,睡美人一般,宛若天仙,竟然是那样的安详,那样的美丽。这哪是阴阳两隔?分明是睡着了。有人给陈超端来一碗面条,陈超不看,不吃,不喝,也不哭,只是呆呆地坐在小梅的身旁没命地咂烟。几个村人进来劝他,陈超大吼了一声:“不要打搅我!”然后猛一脚把门踢上。
刘振邦看此情形也不便过去。他了解陈超,了解这小俩口的感情,更能体味陈超的心情。对小梅病情判断上的失误使他懊悔不已。然而一切已经成为了现实,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他强做镇静,同梁三狗和村里、厂里的人商议,安排后事。并令鲁三虎几个今晚要寸步不离地守在陈超的门口,观察屋里的动静。他怕陈超有啥闪失。现在不怕陈超哭,而是怕他不哭;他越是不哭,大家心里越是没底。
没有人能够理解陈超的心境,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换作任何人都是无法接受的。
夜,黑得出奇,月亮和星星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世界一片沉寂,唯有涝河湾里的水,九曲百折,静静西去。
翌日,按照这里的习俗,在梁三狗的张罗下,陈超的院落被装扮得一派喜气。“喜”字贴上了,锣鼓敲了起来,唢呐吹了起来,鞭炮响了起来。风水梁即兴编了幅对联贴在了大门的两侧:
上联:红不红白不白红白不是
下联:哭不哭笑不笑哭笑不得
横批:无人不泪
那是一个不堪的场景,不堪的情调,不堪的心境。喜乐再次奏起,然而却没有给人们带来笑声和欢乐,而是一片凄凉悲怆的恸哭。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