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的灵堂装扮得庄严、肃穆。满院的“喜”字和悬挂的红绸,已经被白花和黑纱替代。按照当地的习俗,陈超和小梅的阴阳婚礼一过,便随即撤换下来。灵堂是梁三狗亲自设计的。黑色的帷幕搭建成庙堂的模样,柏木棺椁置于中间,长明灯悬挂于左右;灵前放一供桌,小梅的遗像、香炉、瓜果、点心摆放有序;用彩金纸叠裁的金山、银山、童男、童女,成八字型摆站于棺椁的两边;鲜花和柏树枝装点在四周。灵堂两边用白绸缎衬托出两行黑色的大字。梁三狗用浓浓的笔墨写了一副挽联:
苍天无眼 血染龙潭挥泪去
日月可鉴 懿昭桃园万古存
因了挽联可愁坏了梁三狗。原本梁三狗是这样写的“亦悲亦愤可叹汾东无日月 且盼且愿祈佑宁安有晴天”刘振邦看后摇头,说太宽泛,不行。梁三狗又写““忍气含冤血染黑龙潭 贤德善良遗风传乡里”。刘振邦说,太露骨。不行。鲁三虎因此和刘振邦瞪眼,说,人都死了,写个对联出出气都不行么!刘振邦说,前来祭奠的人方方面面,影响不好。鲁三虎说,啥球影响,死人了,影响就好了?末了还是陈超出面才制止了他。
梁三狗挂好挽联,说:“按照习俗,大凡逝者需停厝三、五、七日,供世人瞻仰,祈逝者还生。我查了天干、地支,灵柩将停厝九日;每隔三个时辰,需揭椁瞻容观色,求神灵护佑,盼奇迹显现,不可有半点马虎。”又令鲁三虎拿冷冻器置于椁内降温。随后带了俩村人,拿了黄历、罗盘、方尺、木楔等前往黑龙潭为小梅择穴地,按阴宅。在此之前,他已经征求了陈超的意见,问还跟不跟祖穴?陈超说:“不跟了,就葬在黑龙潭附近吧,我将来也去。我倒要看看,那潭里到底有啥!”
走近黑龙潭,登高远眺,极目四方,梁三狗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但见他所站之位乃一土丘,土丘呈椭圆形,中间微微凸起,正前方慢慢延伸出一道丘梁,直至黑龙潭水之中,丘梁四周小溪缠绕;再眺远处,头位正枕于二峰双乳之间,脚处恰踏于卧龙神山之腰,涝河之水侧身而过,哗哗西去。此丘宛如一只“老鱉”卧爬于此,那道丘梁犹如“老鱉”的长脖伸向潭水之中,吮龙潭之水,润天地之气,沐日月之精华,脚下恰是“老鱉”的甲盖中心。
“啊呀——”梁三狗不禁惊叫了一声,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金龟”之穴吗?此乃世间少有的好气脉、美穴地啊!遂又想起可怜小梅身后无嗣,有一朦胧生命也腹中夭折,血染于这龙潭之中,享受不了前世阴冥之鸿福,无不痛心惋惜。
小梅身孕夭折之事虽然村人皆已知晓,但没有人敢在陈超面前提及。
善意的掩饰往往是一个人良知的体现。
梁三狗愈想愈激动,却又愈想愈惶恐,臆下竟有些怯了。因为他深谙为他人择上好的穴地,往往会折煞阴阳师本人。他蹲下身子想了许久,遂道:“我一鳏寡老头,无儿无女亦无兄弟,所吃所住全靠梅儿、超儿及村人的照料,难道还怕折阳寿吗?就让俩娃儿好生安顿,护佑三十年后或五十年后或一百年后桃园村再出个梅儿、超儿,或者上九流之贵人吧!”这样想定,梁三狗再次攀于高处,细观四方气象,拿罗盘定了头枕之方,脚踏之向,当下划线定了穴位,楔了木桩,方才作罢。
回到家里,梁三狗对陈超说:“我要给梅儿写篇祭文,你就给我说说娃儿那些恓惶事吧!”
陈超想了想,连着咂了几支烟,说:“好,我说……”
连日来,陈超的神情异常冷静,平淡地应酬着闻讯前来吊唁的的社会各界人士和朋友。他没有在人面前掉过一滴眼泪,没有人能够钻进他的心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男人内心能够承受多大的压力和痛苦,令人无法揣测。梁三狗不止一次地说:“哭吧,娃,哭出来就好了,万不可憋着。”陈超并不正面回答他,只是说:“梁伯,麻烦你们了!”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陈超翻动着小梅的照片和平时给她买的那些衣物、首饰,一个人坐在小梅的灵前痛哭。事情的突然性,犹如晴天霹雳,山崩地裂,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本来说好,回来就准备结婚的,怎么会这样?短短几天时间,竟然阴阳两隔。他感到自己的心连同五脏六腑像被掏空一般,空的难受又憋的窒息。他万分的后悔,为什么不早点把婚事给办了?一天天地忙,一次次地推拖,最后竟然成了终生的遗憾。
小梅十岁失去双亲,便和他以兄妹相称生活在一起,十七岁跟着他背起两副铺盖离开桃园村,距今已经整整十年时间了。陈超清楚地记得,离开时,小梅站在山包上,回头远眺着这片自己从未离开过的,养育她的故土,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她说:“超哥,咱们还回来吗?”陈超说:“回来,一定回来。”她说,:“等咱挣下钱了,回来就先修路,再盖个学堂和敬老院,把那些娃儿,老人们都管起来。”陈超冲着她笑了笑说:“你是当家的,啥都听你的,可眼下咱得先挣钱,先活着。”她也笑着说:“咱们离死还早哩。我娘在庙里给我抽过签,那和尚说我将来死于风光之中。”她又问,“哥,啥是风光之中呢?”陈超也不太清楚,遂道:“就是风风光光,十八抬扶灵,万人哭送哩。”她说:“我又不是县太爷,怎么会呢!”又说,“我才不呢,我还要给你生娃,好好活着呢!”
陈超怎么也不会想到,小梅竟然这样突然间离他而去,她还那么年轻,那么小。他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准备,他甚者不止一次地拧拧自己的脸颊,感到了疼痛,他才知道这一切是真的。同刘振邦一样,对小梅病情的忽视更使他痛苦难耐。然而,她是那样的年轻,又是那样的充满活力,搁谁又能想到会是这样呢?
他同样不会想到,短短十年时间,他从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成为身价过亿的一家企业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每一个脚印,每一件事情,每一分钱,皆和躺在灵柩中的这个女人是分不开的。尽管他知道,自己贫穷与否,有钱、没钱似乎和她没有半点关系,她永远是始终如一的朴素,永远是始终如一的节俭,永远是始终如一的爱你,依附你,支持你,给你力量,给你打气。
陈超一次又一次地回忆起他上山开矿之初时的情形。他不分昼夜,东奔西波,办手续,购设备,请工程师,聘技术员……可谓摩拳擦掌,雄心勃勃,着实想大干一番。然而,天不遂愿,事不遂心,按照工程师的指点,一年时间里,他连着开了两个洞口,掘进了近千米,但挖出来的不是石头就是水,却偏偏不见矿。所有的积蓄早已花光,能卖的都卖了,还在外面四处借钱,三百、二百、五百、一千的借。跟他的鲁三虎,还有几个发小兄弟都泄了气,说:“不行,算了吧,咱没那发洋财的命,还是回家伺候地去吧。”那时候,陈超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整晚整晚合不上眼,竟然病倒了。
有一日,陈超迷迷糊糊进入梦中,醒来时却不见了小梅,他也没有在意。没成想天亮时,小梅回来了,但见她头上顶个安全帽,脚下蹬个长雨鞋,满脸矿灰,满身泥巴。陈超很使吃惊,问她做什么去了?
原来,小梅瞅着陈超一天比一天沮丧、绝望,那高大的身躯日渐削瘦。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心下想,别人家离得这么近,人家都能打出矿,我们家为啥就打不出来呢?又想,那工程师来了就知道喝酒,然后拿个图纸比划,连洞都不下去,靠谱吗?只是让往深处打,兴许打过了呢?她一连十几个晚上,等工人都下工了,她便半夜起来,偷偷拿了手电筒,手里攥着简易金属探测仪,一个人做贼似的悄悄溜进矿洞,像当年日本鬼子探测广大人民给他们埋的地雷一般,一点一点地在矿洞四周刺探。她想,那铁不就是铁矿石提炼的吗?哪里探测仪的红灯闪的频繁,哪里说不准就有矿。可怜那小梅用这笨得不能再笨,近乎原始的办法,咬着牙,坚持着自己的判断和信念,头上脚下,前后左右,一点一点地往前探。一丝一豪不敢有半点马虎。今天探过的地方,她做了记号,明天再接着探。这天晚上,小梅又半步半步地往前挪着。行至三百五十米左右时,那探测仪的红灯闪烁远比其它地方频繁,她当下一喜,遂做了个记号,又坚持探到矿洞的尽头,方才往回返。等她爬出矿洞的时候,一轮朝阳正红彤彤地从对面的山下升了起来。
这时,陈超问她,她也不再隐瞒,喘着气说:“我下洞了,我感到离主井口四百七十步的地方,探测仪的红灯闪得厉害,和其它地方大不一样。我反复试了好多次,而且不是在洞头,也不在两边,更不在头顶,就在脚下。别是咱们掘过了吧。我已做了记号了。”
“啥!脚下?”陈超将信将疑地看了看她,心里顿感一热,也没言声,倏地从床上坐起来,三两步跨出房门,站在院里大喊,“三虎,随我下洞!”三虎他们应声出来,连工衣都没换,往头上扣了安全帽,懵懵糊糊跟着陈超下了洞。按照小梅说的地方,他们往脚下打钻,先放了一炮,然后派人去请工程师。工程师从炮眼里取出样品,回去化验,说:“再放一炮!”再化验,当下拍板,矿,就在脚下,众人皆欢呼雀跃。那工程师一脸窘态,嘴里却道,“钻孔资料有误差,钻孔资料有误差。”原来,他们只顾往深处打,却忽略了脚下,竟然薄薄一层越过了矿体,白白花了多少冤枉钱,费了多少冤枉工。
当第一车矿出来的时候,大家禁不住流出了热泪。小梅忙着做饭,陈超过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没命地亲她,拿胡茬扎她的脸,嘴里嘟囔着:“梅子,你真是我的福星,我的贵人!”
想到这里,陈超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让泪水浸在手掌里,又胡乱地擦在脸上。那是陈超人生的第一桶金。可以说,没有小梅,或许就没有那第一桶金,更没有他的今天。近四年的时间,他积累了近亿的资金。起死回生,酸甜苦辣,喜怒哀乐,皆离不开这个纯朴的不能再纯朴,善良的不能再善良的女人。.
化茧成蝶,衣锦还乡,陈超遂了小梅的心愿,桃园村由此而改变……
刘振邦几乎每天都抽时间来桃园村。
坐在陈超身旁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后悔、内疚和自责使他经常唉声叹气。他想,如果当时他硬挡是可以挡住的,但那会怎样呢?和电力局僵持下去,其后果,很可能同南方的合同违约,22万伏的事泡汤;更有可能鲁三虎他们去闹事,事态扩大化,局面失控,那是他更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的突然性使他同样无法承受。小梅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还有那香喷喷的酸菜面,总是时不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尤其看着陈超不笑、不哭、不说话,目无表情的神态,更让他难以揣摩。他十分清楚陈超和小梅的感情。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来安慰这位兄弟,只能不止一次地说:“木已成舟,节哀保重,不要太伤心了。还年轻,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又说,“我有责任,我也有责任呐!”陈超却说:“这事谁也不怪,是她没那福气,没那命!”
其实,倍感自责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电力局局长老吕。老吕找到刘振邦,说他也想去吊唁一下逝者,安慰一下生者。刘振邦说:“你敢去吗?厂里人把你活劈了哩!”老吕说:“活劈了我,只要能让人家活过来,我愿意。”经老吕再三请求,刘振邦只得陪老吕前往,老吕拿了鲜花和挽幛。刚下车便被鲁三虎看见。鲁三虎看见老吕,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操了一根木棒冲将过去,嘴里恶狠狠地道:“你还敢来!”风水梁见状,赶忙一把将三虎拦腰抱住。
陈超闻声站在门口叫了一声:“三虎!你到炉前盯着去。”
鲁三虎见陈超叫他,又回过头瞪着老吕,分明要把他吃了似的。那老吕不由地后退了两步,鲁三虎抡起木棒狠狠地把旁边的一个水桶打翻,愤愤而去,周围顿时一片泥泞。刘振邦一行绕道而过。老吕在小梅的灵前烧了一柱香,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走进屋里,大家坐定,老吕不知该说什么,到是陈超先问他:“吕局长,我只问一句,你们要那么多鱉娃子做啥?”老吕赶忙说:“兄弟,是上面要,做啥我真不知道,也没敢问。那些王八我连见都没见着,被直接拉走了。这事我早已给刘县长汇报过。”刘振邦略点了点头,正准备给陈超再做解释,灵前又有几个人在那里祭奠。陈超一看,是郝运来还有以前在山上开矿的几个兄弟。郝运来进门便道:“咋回事么,超哥?”陈超给他们让坐,没有言声。身边有人在郝运来耳边说了几句,郝运来懵懵懂懂,眨巴着眼,“什么?捉鱉?”又瞅了瞅眼前几位干部模样的人问,“这位是?”身边的朋友赶忙说:“这是我们县刘县长,这位是我们电力局吕局长。”郝运来连忙起身和刘振邦握手,又和老吕握手,然后慢慢坐下:“电力局?”他自言自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翻吧翻吧眼,又摇了摇头,燃起一只烟在那里猛咂起来。
刘振邦陪同老吕回来,坐在办公室里抽烟,心里焦躁不安,他理解鲁三虎的态度,更理解他们几个的兄妹情分。但谁又能理解他和这小俩口的兄妹情谊呢!陈超对他工作上的理解和支持,小梅对他的生活上的关爱和照顾。每每想到这些,他如鲠在喉,不止一次地一个人失声流泪。
这件事谁都怪,又谁都不能怪;纯属偶然,又不是纯属偶然;不能全怪老吕,又全怪老吕;不能说自己有责任,又不能说自己没责任;这原本是一件小事,但现在又不是一件小事。
人命关天呐!更何况逝者同他又是如此深厚的兄妹情谊。
刘振邦抽出一张纸巾,揩了揩眼角的泪痕。无意间看见办公桌上赵云卿的介绍信,不禁想起赵云卿那天愤愤离去的情形。他不清楚这位从省城下来的“大作家”是何来头,有何背景。那天他和老吕通电话,她就在屋里,她听到多少?又知道多少?她是全程参与小梅捉鱉的唯一亲历者。她突然离去,去做什么?刘振邦突然感到自己像做贼似的,一阵心虚。他思忖了半天,还是拨通了赵云卿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