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卿走出省纪委机关的大门。昨晚她已经将此次下基层的亲历所见一鼓脑儿倒给了父亲赵天铭,现在又一鼓脑儿倒给了省纪委书记王勇,虽然心头的怒气和愤懑仍未消除,但胸口却感到好受了许多。她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然后驾着她那辆白色的雅马哈踏板摩托车向省文联奔去。
她想见一下自己的导师,把这些事情讲给导师,也想听听导师的意见
赵云卿的导师叫宋柏涛,是一位省内知名作家,其中篇小说《守望》荣获过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宋柏涛架一副黑边老花镜,眼镜架得很低,低头透过镜片看书,抬头则是翻着眼顺着镜边看人;几撮可怜的头发一圈一圈地盘在头顶,但还是未能遮盖住那油光光的秃顶。这时他正将头埋在沙发里看《白鹿原》,拿了红蓝铅笔在书上标注,圈点。见赵云卿进来,他并未吃惊,指着书说:“陕西厉害啊!”赵云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又给老师添上:“你看了几遍了?”宋柏涛:“百看不厌呐。”随即反应过来,“呦!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云卿呷了口水,缓了缓气,并没有回答他,而是说:“老师,我这次下去碰到个事情。”
“哎!你来正好,我正要有事问你。”宋柏涛将书合上,用指头指着赵云卿,俩人压根就没有说到一块。
“人家有事对您说嘛!”
“你那事靠后,先回答我的问题。”
“那好吧,你问。”赵云卿很不情愿地坐下身子。
“你说《平凡的世界》和《白鹿原》比,哪部好?”
“都是名家,我怎么好评头论足呢?”
“说说嘛,又没有外人。现在争论的很热闹,我也想写个东西。”
“只是我个人看法,不准确啊。”赵云卿想了想说:“若从现实意义上来讲,《平凡的世界》更能触动人们的灵魂,若从深度和厚度上来讲,《白鹿原》则好些;若从文笔和结构上来讲,前者细腻,后者干练;前者运用了传统的叙述方式,而后者则或多或少地吸收了一些魔幻的手法。”
“那你还是没有分出个一二来。”宋柏涛显然对她的回答有些不满意。
“那本来就没法分嘛。就像当下电视里举办的什么歌唱比赛,把通俗的、民族的、美声的放在一起评,怎么评?晕。”
“难道你就没有崇拜的作家?”
“我才不一味地崇拜谁呢。我只是对某一位作家的某一方面,或者某一点比较崇尚。”赵云卿皱了一下眉头。她这样的个性于其父从小灌输她独立思考的教育方法不无关系。
“譬如?”
“譬如,托尔斯泰对主人公入木三分的心理刻画;巴尔扎克那不厌其烦的对物体和人物细致入微的描述;大仲马那不拘小节,故事为王,情节取胜的气魄;福楼拜、莫泊桑师徒那漂亮的白描;勃朗特姐妹那景物和人物有机的融合;马尔克斯那神一般的开头;欧.亨利那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美妙的结尾,还有鲁迅先生惜字如金,用词、用字的准确,钱钟书先生妙语连珠,哪些形象的比喻……实在太多了。总之,每个大家都有值得学习和借鉴的地方。”云卿未加思索地随口说了一大串。
“你讲的这些都是各自行文的叙述风格和特点,谈谈他们的结构和内涵?”宋柏涛饶有兴致,谈兴更浓。
“老师,我今天真的不想探讨文学方面的问题。”赵云卿一脸严肃。
窗台上飞落下一只麻雀,尾巴一翘一翘,脑袋一仰一仰,上下左右地晃来晃去,它“喳喳”了两声,然后似用好奇的目光注视着屋内,机灵无比,可爱至极。
赵云卿给她的导师讲完了她这几天的经历。
宋柏涛听完,慢慢站起身,双臂架在窗台上抽烟,那只麻雀还没等他近身,遂飞快地离去。不经意间,他发现窗外空调的外机下面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个蜘蛛网。宋柏涛看时,那网上恰好粘住了几只苍蝇,有一只许是刚撞上去的,还在那里“嗡嗡”乱叫,拼命挣扎。没多会儿功夫,又见一只蜘蛛不知从什么地方爬了过来。那蜘蛛过去一下擒住那只未死的苍蝇便往回爬,正爬时只听“扑”的一声从迎面的树丛中窜下一只麻雀来。须臾功夫,那网破了,蜘蛛不见了,而那苍蝇则活着,扇着受伤的翅膀飞向了远处。蜘蛛却掉在了地上。这时,楼下一群鸽子正在草丛中觅食。只听一阵“咯咯”嘶叫,几只鸽子争先恐后,挤成一团,但很快又归于平静,个个仰着脖颈,没事一般,再看那只蜘蛛,早已没了踪影。宋柏涛尽管看得仔细,但究竟是哪只鸽子吃了那只蜘蛛,终究还是没能辨别出来。
宋柏涛自嘲地摇了摇头,回过头说:“很感人,可以出个东西。你是怎么考虑的。”
“那天晚上,我和梅姐攀谈了一夜,我们也哭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仿佛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都浮现在脑海里了。”云卿说。
“你是如何构思的?”
“我想从他们的爱情和艰苦创业开始,最后俩姐妹奇迹般的相逢,却同时爱上了一个男人,后来,姐妹俩中其中的一个又无奈的离开。但具体让谁离开,为什么离开,怎样结局,这些都还没有想好呢,其实连个雏形都不算。”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我也不知道,鬼使神差似的,糊里糊涂。”赵云卿突然倏地站起,“老师,现在我已经改变主意了,我要写一部反映腐败题材的小说或者非虚构文章。”
“别,别,别。”宋柏涛连i忙摆手,“前面的构思就挺好,顺此完善,定能写出一部动人的爱情小说。一是符合你的套路,驾轻就熟,二是迎合当下的社会,现在不是正流行什么姐弟恋,老少恋,姐妹恋吗?”
“为什么?”
“劝你还是不要碰敏感区域。”
“为什么?”
“此类题材,圈内人极少涉足,而且难过政审。”宋柏涛蓦然想起了方才那只命运悲惨的蜘蛛。
“我才不管这些,我就是要这样写。赵云卿突然激动起来,大声道,“不但要写,而且还要揭露举报。我要替那小梅报仇,换她一个公道。我就不信了!”赵云卿说完,愤愤离去。她似乎忘记了面对是她的导师,她的长辈。她甚至连自己都不清楚,这股无名火到底源于哪里。
“唉!年轻气盛。幼稚。”宋柏涛摇了摇头,又追着赵云卿的背影大声道,“别忘了,三个月交初稿。”
夏日的风热辣辣地扫在赵云卿的脸上,缤纷斑斓的世界在炽烈的阳光下显得那么苍白无色。她听到了导师在后面喊她,她知道他是为她着想,但她没有回头,她觉得自己没有错。
当她放好摩托车,准备进家门的时候,她的电话响起。是刘振邦的电话。
刘振邦在电话里对赵云卿客套寒暄了一阵,问她还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临末了,刘振邦说:“顺便告你一声,梅子农历六月十九出殡。”
“什么?”赵云卿迟疑了一下,“哦,知道了。”她合上手机,脑海里先浮现了小梅的身影,接着又浮现了陈超的身影。也不知怎的,这个男人魂魄一般,总是在她的潜意识里时不时地晃来晃去。
赵云卿几乎和父亲赵天铭同时回到家里。吴妈已经把晚饭做好: 腌了一条黄瓜,炒了一盘土豆丝,一人一颗油煎蛋,一碗小米粥,半块馒头。虽不丰盛,但也算营养搭配合理。吃过饭,赵云卿削了两个苹果,给父亲旁边放了一个,自己拿了一个,小腿弯曲,紧贴着大腿面子,另一条腿则懒散地掉在地上,十分随意地盘坐在那里。用遥控器打开电视,胡乱地翻台,其实根本就没心思看。赵天铭坐在另一个沙发上看“省内动态”。赵云卿有话没话,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地说:“爸,我今天去见王伯伯了。”
赵天铭:“好。”
“你们真不亏在一起搭过班子,连骂人都是一样的。”
“哦。”
“他很气愤,也很重视,并答应我,不批转,直接安排人下去呢。”
“好。”
“我去作协见我的导师了。”
“哦。”
“导师不让我涉足腐败题材,说不好发表,让我写他们的创业和爱情呢。我当时不知怎么就给导师发了脾气,我现在有些后悔。”
赵天铭抬头看了看他,又低下头继续看他的东西。
“想那小梅姐真的好可爱。……对了,爸。”赵云卿一双美丽的杏仁眼忽闪了一下,动了动身子继续说,“我都忘告诉你了,那小梅姐还有个妹妹呢。”
“哦。”
“她妹妹竟然和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呢,而且我们还长得挺像,真是晕死我了!”
“哦。”
“听那小梅说,她那妹妹刚生下来没几天就送人了;其实也不是送人,是放在路边让人捡走了;她爸爸是个酒鬼,重男轻女,死活不要了。”
“哦,”
“那小梅还拿出半个银镯子让我看呢,她坚信,她妹妹肯定还活在世上了。”
“哦。……什么?!”赵天铭突然从沙发上抬起身来。
赵云卿猝不及防,翻着眼看父亲:“怎么啦,爸,吓死我了。”
赵天铭放下手中的“省内动态”,稳了稳神。刚才女儿说什么,他似听非听地敷衍着,全没在意。他稳了稳情绪说:“没什么,没什么。”然后去净水机旁接了一杯水,放到云卿跟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靠近女儿慢慢坐下,“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什么?”赵云卿眨巴着眼看他。
“你说那小梅有个妹妹,怎么怎么的。你再说一遍。”
云卿遂又呐呐地说了一遍。
赵天铭听完,燃起一支烟,起身在客厅里踱步。赵云卿看着父亲突然改变的神情,云里雾里的,便努着嘴道:“怎么了么,爸?”
赵天铭回过头,父女俩的目光正好相遇,他们相互注视着对方,仿佛都有些陌生了。
“没事,孩子,早点休息吧。赵天铭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说。
已交子时,赵云卿早已进入了梦乡,赵天铭的心情却仍未平复,只是不停地在屋里踱步。女儿无意中给他讲述的事情,使他倍感意外,万分惊讶,一时间撩拨地心潮澎湃,思绪万千。他时不时自嘲地笑笑,又时不时地摇摇头,一个人不停地絮叨:这不可能吧,这怎么可能呢?这也太巧了吧!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这个城市早已沉沉睡去,主街道上两排路灯闪着亮灿灿的光,渐远渐谈地伸向远方。赵天铭燃起一只烟,眺望着夜空中几颗零散的星斗。一段不堪的记忆,一桩埋藏在内心深处多年的往事,过山车似的翻江倒海,恍若昨天,浮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