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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天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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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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鳖(原创长篇小说连载)第十三章连载

纷乱的思绪把赵天铭硬生生地拖拽到二十多年前。

那时候,赵天铭还是个愣头小子,高中毕业后,在泽州地区、高店县革委会当干事。那个时期,高中生在一个山区县已经很了不起了。赵天铭工作积极,待人热情,再加上自己能写会画,周围的领导都很喜欢他。出专栏,撰报道,写通讯大都是他的活儿。其实,也好写,开头、结尾,都是最高指示,革命语录,死格式,中间填表似的根据领导意图写上几段,就算一篇文章。有时候,还能跟着领导下乡检查、指导工作:生产情况、学习情况、阶级斗争情况等,他虽然跟在后面,但瞅着人人对他礼貌备至,笑容可掬,自己也倍感八面威风。

有一日,下河湾公社开展“批林批孔”动员大会,原定由一名县革委会副主任参加,不巧的是那副主任临出门了突然感觉肚子疼,弯腰蹲在地上,疼得满脸汗珠子,人们赶忙将他送进医院,大夫确诊,急性阑尾炎,需马上手术,迟了怕化脓,可就麻烦了。这时,赵天铭正在大院里踩着凳子写专栏,通讯员过来告诉他,主任叫他。赵天铭赶忙拍了拍满手的粉沬,小跑步去见主任。主任对他说:“下河湾公社今天开展批林动员大会,原定由李副主任代表县上参加,可他病了,其它几个副主任和委办的人都下去了。你就代表县革委去一趟吧。”赵天铭一听,又惊又喜,却说:“我怕不行吧。”主任:“有啥不行?”又说,“去了要注意形象,最后你还要代表县上做总结性发言哩。”赵天铭又一惊:“主任,我说啥?”主任看了看他:“平时材料都是你起草的,你还不知道说啥?。捡好的说。立场要坚定,旗帜要鲜明。”赵天铭点头:“啥时候动身?”主任说:“马上。车都派出去了,你骑自行车去吧,我给他们社主任打电话。”

赵天铭不敢怠慢,回到办公室擦了一把脸,拿了挎包,装了文件、笔记本下楼便走。

连日来,赵天铭实可谓“双喜临门”,心情非常好:一则是妻子沈虹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还不到十天,全家为此都跟着喜乐开怀;二则是他的党员预备期时间刚过,前两天,刚刚宣誓。面对党旗,他紧握拳头,眼含热泪,一字一顿地背诵誓词,他暗下决心,要为党的事业,奋斗终生。恍惚中,自己竟成为人之父,一名共产党员了。赵天铭蓦然感到似乎一瞬间长大了许多,成熟了许多。现在,领导又派他代表县革委参加一个集体活动,而且还要代表县上讲话。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顿然涌上心头,令他心潮澎湃,激动不已。他一边双脚轻松地蹬着车子,一边却紧蹙眉头思索,其实是在打腹稿。等会儿在大会上,面对上百人,他讲什么?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尽管他经常跟着领导参加各种会议,材料其实也是他起草的;但领导在台上,抑扬顿挫、轻重缓急,那神态、那姿势、那语气,有道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学的来的。有时侯,赵天铭想,那孔子,孟子距今已两千多年,隔多少代了,怎么能和林彪联系起来呢?他们又互相不认识。那时候的他,虽有满腔热情,血气方刚,却尚不明世故,不谙政治。这样一路胡思乱想着,不觉间,下河湾公社的大门竟在眼前了。而他那腹稿还成一片浆糊呢。

下河湾公社的大门垛子上,两面红旗迎风招展。大门旁边各一幅大大的宣传画,一幅是工、农、兵半身像,语录本高高举起,昂首扩胸,英姿飒爽。一幅画了一只磨盘大的拳头,凌空砸下,血光飞溅;拳头下,孔子和林彪抱头哭脸,蜷缩在那里,犹如两只小老鼠。赵天铭蓦然感受到了人民的力量。

公社主任姓马,细高个,尖鼻猴腮。看见赵天铭,赶忙迎上来说:“是赵主任吧,大伙都候着你了。”赵天铭忙说:“我不是主任,只是干事。”马主任说:“主任、干事都一样,都是县上领导。来,大家欢迎。”大家拍手,赵天铭红着脸,不自在地学着领导的样子将手举过肩平。

会议开始,先由马主任做了动员讲话,再由一名副主任宣读了关于本次批判活动的实施方案,然后是几个生产队代表做表态发言。表态完毕,马主任站起来,高举拳头喊: “要斗私批修!”

台下群众:“要斗私批修!”

马主任:“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台下群众:“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

喊了一阵口号,马主任带头鼓掌,大家跟着拍手,请赵天铭做“指示”。

赵天铭顿时惊慌失措,满脸通红,稳了稳情绪说:“刚才,马主任的动员报告很好,实施方案安排的也很具体;几位生产队干部的表态发言也很到位,充分反映了我们广大人民群众的革命觉悟和政治立场。我们就是要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听毛主席话,跟着党走,用我们勤劳的双手,敢叫日月换新天,为实现美好的共产主义而努力奋斗!”

大家鼓掌,台上领导皆站起身。这场动员大会就算结束了。

走下主席台,马主任挽留赵天铭吃了饭再回。赵天铭心里惦念着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再说还有十里山路等着他爬呢。他抬腕看了看表说晚上还要赶材料,然后便推起自行车出了公社的大门。

下河湾公社坐落于一个河槽的右岸,离县城四十余里,有十里山路,三十里公路。刚才赵天铭来时,手捏刹车,轻轻松松便下来了,现在要推着车子上去,到了公路才可以骑着走。这时,太阳行将落山,尊弥勒佛似地盘坐于山巅,余晖撒在河面上,闪着点点碎光,四周的山峦被镶了一道金灿灿的光环。

赵天铭踩着自己长长的身影,推着车子,行走在崎岖的山道上。他对自己刚才的讲话有些不满意,聊聊数句,皆为手边词语,怎么草草就结束了?其实完全可以讲得更长更好些的。毕竟是人生的第一次登台嘛!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很宽容地原谅了自己。一股凉风吹过发稍,抬头望去,公路已在眼前了。

      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他稍喘了喘气,遂抬腿上车,往回奔去。匆忙下乡,也没给家里打了个招呼;更主要的是心里想着宝贝儿子;儿子那清澈的双眸,那乌黑的头发,那胖嘟嘟的小手小脚,在空中乱踢乱抓,他禁不住幸福地笑了。

赵天铭哼着小曲,迎着清爽的晚风,快乐地行走着。忽然,他听到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哼唉哼唉”的哭声和儿子的哭声差不多是一样的。他以为自己想儿心切,听错了,全没在意;但静神细听,那声音仿佛还在。赵天铭不禁捏刹驻车,瞭望四周,寻那声音的来源。这时,公路上静得出奇,狂野中,那婴儿的啼哭声显得尤其响亮。

赵天铭这下确定,那声音是从身后不远处路边的一个篮子模样的东西里传出来的。

赵天铭调转车头,慢慢过去,把车子停好。然后蹲下身,慢慢掀开篮子上轻轻盖着的一层红布,竟然是一婴儿,模样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大小,这时正拼命地蹬着小腿在那里啼哭。赵天铭看了看,心下想,这家大人也真的,怎么把娃儿放在这儿呢?他当时认为,肯定是大人内急,在不远处方便呢,于是,站起身叫了几声:“有人吗,谁家小孩!”四周静静一片,没人应答,赵天铭遂又蹲下身用手摸了摸那孩子的脸颊,不想那孩子竟然不哭了。他会心地笑了笑,对着孩子吹了个口哨,轻轻说:“等着啊,小宝贝,你妈可能在附近拉屎撒尿哩,一会就回来,我还得赶着去看我儿子呢,就不陪你了哈!”赵天铭把娃重新盖好,然后推车离去。不想,刚上车没走多远,婴儿的哭声再次响起,而且声音歇斯底里,比前面还大,还凄惨。赵天铭禁不住又停了下来,“唉,还是等等大人回来吧。”他自语了一句,再次折身走到孩子跟前,一边用手逗孩子,一边叫喊:“有人吗,谁家小孩!”

周围仍然一片死寂。

赵天铭燃起一只烟,瞅瞅孩子,又看看四周,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涌上心头:这可能是弃婴!尽管他意识到这是弃婴,但他还是希望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再耐心等等吧!”他又自语了一句,一边哄孩子,一边不停地大声叫喊。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空荡荡的公路上分明有两只野兔没人儿似地来回撒欢,不远处的树林中有什么鸟儿在“咕咕”叫唤,轻风把公路上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世界上仿佛只剩他和眼下这个婴儿两个人了。

赵天铭犯难了。因为他基本断定:这是弃婴。

怎么办?!一场斗争在赵天铭脑海里就此展开。如果他这样走了,没有问题,他并不负任何责任,其实,原本就不碍他什么事。然而,把孩子抱走又会怎样?抱回去怎么办?自己家里恰好还有这么大的一个儿子呢。妻子奶水本来就不够,吃奶粉还得批条子,他已经找那商业局局长批过两次条子了。这婴儿不也得吃奶吗?妻子会怎样想?但瞅着孩子,间歇性的,撕心裂肺的哭声,他的脚像生根一般,怎么都不忍离去,把个赵天铭犯难地竟然快哭了。

这时候,赵天铭突然想到了母亲,想到了他最好的“兄弟”——大黑,想到了他和母亲的一次亲身经历。

那是十多年以前,赵天铭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有一次,天铭姑姑家的父亲过七十大寿,他随母亲一同前往。在返回的半道上,路过一个岔口,突然有一只小狗儿爬在路边上叫唤,其实也不是叫唤,“嗷嗷”地像在哭啼又像是祈求。天铭瞧见,遂过去用脚踢那小狗儿玩,那狗儿一边“嗷嗷”,一边一步一回头地走,那蹄子一踮一踮地,跑也跑不快。母亲赶忙过去,将那狗儿抱起来细瞅,原来是瘸了一条腿,也不知怎么瘸的,左前腿鲜血直流。母亲四处张望,周围一派寂静,并无人影。母亲不加思索,把那狗儿揣于怀中,快步往回走去。母亲拿了连心草、蒲公英粘成碎末凃于狗儿伤口处,再用粗布条子缠好,细心照料。数月后,狗儿那条腿竟然好了。但见他全身乌黑,立耳翘尾,伶俐无比,母亲给它起名“大黑”。那大黑甚为可爱,极通人性,竟然成了全家的开心果。“大黑,站起。”大黑便站起。“大黑,爬下。”大黑便爬下。父亲还特意教逗它,把鞋子、烟袋、火柴什么东西藏起来:“大黑,帮我找一下鞋子。”大黑东闻闻,西嗅嗅,然后找见鞋子,用嘴叼过来。母亲拿了一只药死的老鼠,凑到大黑鼻子底下,说:“大黑,记住,见了这东西,不能吃。”大黑爬爬前蹄,哼哼两声。此后,不但家里的不吃,而且在外面撒欢玩耍时,碰见死老鼠,竟然用嘴叼着跑回家里,往大人面前一扔。前腿笔直地站着,后腿一蹲,伸着舌头看主人。弄得家人脸上个个乐开了花。

赵天铭每天几乎是抱着大黑睡觉的。他和它,同睡、同吃,寸步不离,不觉间几年过去了。大黑长得高大、威猛,而赵天铭却要无奈地离它而去,到县城读高中。因山高路远,每逢礼拜天才能回来一次。

赵天铭的家乡名叫大户垣,相传,明嘉靖年间,该村出一大户,姓赵,名有余,家有骡马百匹,良田万亩。有一年,天旱地裂,蝗虫成灾,衙门却不闻不顾,赋税不减,百姓无奈,皆流做他乡,四方乞讨。赵有余同县衙交涉: 全年赋税皆由他一人承担,并在县城四门开设粥棚,周济乡亲。此事惊动了巡抚大人,遂亲自前往拜访,并赐字“大户垣”。垣上赵姓居多,据传皆为赵有余的子嗣后人。

赵氏家道不知从何年,因何原因开始衰落,偿若细追深掘定然有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反正到了赵天铭这代却已个个家贫如洗,好在赵天铭还算争气,赵家仅此一人考入了县立中学,家人自然引以为豪,喜乐开怀。

大户垣四面环沟,宛如孤岛,光秃秃一片平地上坐落着百十户人家。每每周末,交过晌午,赵天铭的母亲便冲着大黑努努嘴:“大黑,去,接铭儿去。”大黑便跑到离村五里地的西沟岭,站于山巅之上,望着脚下弯弯曲曲的山路,等它的伙伴归来。每每远远瞅见天铭,大黑便像野兔般蹿跳着飞奔下来,摇头摆尾,嘴里嗔怪地哼哼着,用身子蹭他的裤腿,屁颠屁颠地一起回到家里。这一接就是两年多,无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数九寒天、大雪弥漫,大黑从未间断过一次。

令赵天铭永远不能忘怀的是一个隆冬的傍晚。那天恰逢周末,正好是天铭的值日,他扫地抹桌,把同学们的凳子都翻过来,倒扣在各自的课桌上,擦净黑板和窗台、玻璃,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收拾利索。走出教室,天色早已黑去。外面竟然飘起了鹅毛大雪,静悄悄地散落下来,伴随着干巴巴的寒风,在夜空中肆意乱舞。学校里已经空无一人,同学们早已回家了。赵天铭背起书包,锁好教室门。然后也踏上了回家的路程。学校离家四十多里地呢。天铭边走边玩,遇上下坡路,便侧过身子溜滑滑玩儿,不觉间就走到了碑路口。

离大户垣八里有个十字岔口,岔口中间立一石碑,也不知是哪朝哪代,谁的石碑,上面的字早已模糊不清,碑盖儿已经破烂不堪,碑座儿却光滑锃亮,那是平时人们停留歇脚用屁股磨光蹭亮的。方圆十里,这石碑虽不知出处,但天长日久,到成了人们判明路程,候人小憩的好去处。

赵天铭瞅见石碑,心下顿感安稳。他晓得过了碑口,再走一里多,翻一条大沟,就到家了。大雪已经盖过脚踝,恍惚中,天铭总感到身后有什么东西,他不由地回头瞅了瞅,原来是条狗。天铭不怕狗,遂转过身,嘴里:“啧啧,啧啧,过来,过来。”不成想那狗前爪向前伸直,身子后坐,全然一副猛扑的姿势,呲着牙对他“呜呜”了两声,伸长脖子仰天长啸。赵天铭见状,霎时间,脸色苍白,头发根都立了起来:“这不是狗,分明是狼!”他稳了稳神,脚步放慢了一些,他听父亲说过,见了狼不能跑,你不要睬它,它也不一定伤你。然而天铭那时毕竟还是个孩子,脚下身不由己,想跑又不敢跑,跑两步又慢下来,慢两步又开始跑,越不敢回头越回头。但见那狼离他十步左右,他站住,那狼也站住;他走,那狼也走,总是保持一定距离。这样慢慢走到沟底,行至到用石条磊起来的坝桥中间。忽然,赵天铭看见,前面又出现了两条狗的模样,分明也是狼。刚才那狼仰天长啸,定然是在叫唤它的同伴。天铭站在桥中间,前堵后截,这下彻底吓懵了。猝然间,他想起了大黑,这地方还没有进入大黑的视野,但声音大黑肯定能听到,遂拼了命喊了一声:“大黑——”只听远处山巅上“汪汪”几声,大黑飞一般扑将下来,旋即间便同三条狼撕咬在一起。赵天铭趁机往山上爬,一边爬一边歇斯底里般地喊爹。他不知道摔了多少跤,一口气跑回家中。天铭爹晓得大黑正在沟下同狼搏斗,二话没说,抠上布鞋,随手拿起一张铁掀,冲出院子,边跑边喊邻居:“蛋他爹……胜娃……刘根……快走,西沟里有狼,大黑在那里了!”几个人闻讯,也操起家伙。天铭爹他们一边高喊一边冲下山去。狼群散去,可怜那大黑躺在血泊之中,已经奄奄一息了。人们把大黑抬了回来,半道上,大黑已经断了阳气。一家人哭得死去活来。第二天,母亲给大黑做了一身衣裳,父亲钉了只木箱子把大黑放好,埋了。

那件事后,母亲不止一次地对赵天铭唠叨:“你那小命是一条狗给的,是娘从路上捡回来的,这或许是天意,你命该有此一劫。”又说,“做人要以善为本,以慈为怀,救人一生命胜造七级浮屠,救畜生一命也是一样的。”

赵天铭始终不明白,母亲一辈子没有上过学,哪来那么多道理,母亲成天在他耳边唠叨的几句朴实的不能再朴实的话,竟然成了他后来为官多年的座右铭,使他每每铭记于心,不敢忘却。第一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第二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第三句:“瓦罐不离井口破,只要来得次数多,总有一回遇阎罗。”头两句天铭小时候就懂了,第三句是长大些了才明白,意思是:做坏事不能有侥幸心理,只要你不断地做,总会败露,被人抓住的一天。

母亲路遇一只狗都能心怀慈悲,看在眼里,何况眼下这是活生生的人呢。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弄回去再说。想到这里,赵天铭掐掉烟蒂,把篮子慢慢提起来,放到后座上,再用卡子卡住,又觉得不牢靠,怕掉下来,车子上也没个绳子之类的东西。于是,他干脆推着车子,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抓住篮子,步行着往回走去……

七七年,部分地区已恢复高考,赵天铭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人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泽州地委组织部当秘书,后来又挂职到某县当副书记,从此踏上了从政之道。赵天铭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今天,除了自身的努力,妻子默默无怨无悔地支持他的工作,为他照看好俩个孩子;更主要的还是得益于母亲对他的谆谆教诲,着实让他获益不尽,受用终生。

赵天铭父母现在已八十岁高龄,皆身体健硕,耳聪目明。天铭多次相劝,就是不肯跟他进城生活,老两口仍然住在农村,偶尔去无锡女儿家小住。他现在虽然身居高位,但有时却感到,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儿女。特别是昨晚云卿那无意间的一说,竟勾起了他整夜的失眠和回忆:他的母亲,他的童年,他的“大黑”,还有那旷野中歇斯底里般婴儿的哭声……

现在,他想起了儿子。回想着小时候兄妹俩玩耍,因为踢皮球,他在前面跑,妹妹在后面哭喊着追赶,不小心摔倒,他抽打儿子的情景;回想着儿子因他打招呼被调到大新疆,对他耿耿于怀的双眼;回想着女儿大学毕业想出国深造,硬是被他横加阻拦,女儿那委屈的神情……殊不知为父是多么地爱他们,又多么地恨铁不成钢啊。赵天铭心里十分清楚,当下社会,如果没有足够的定力,没有平静的心态,对子女没有一个最基础的管束,是很容易出问题的,是不利于他们健康成长的。更令他挂心的是,俩个孩子的婚事至今都没有着落,为父者不同于为母也,这些事情他不便过问太多。

“唉……”赵天铭坐在妻子沈虹的床前,禁不住深叹了一口气。他又想起了两年前妻子沈虹出事时的情景。

沈虹原是省人民医院妇产科的主任。两年以前,一场意外,致使头颅严重受伤而成为了植物人。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那天,沈虹正在办公室里写表态发言稿。前些日,院里进行干部调整,拟任她为副院长,民主推荐,考评、考核、政审,公示等程序已经走完,市委组织部已经给她谈过话,准备择日宣布。突然,有一大夫闯了进来,惊慌地说:“沈主任,有一名急诊。”

沈虹撂下笔便往外走。病人系一女子,昏迷不醒,沈虹忙问:

“什么情况?”

“很可能是宫外孕。”

“什么很可能。赶快做B超啊?”

“做不出来了,血已经到了肺部,进入胸腔了。”

“做穿刺,快。”

大家一阵手忙脚乱:“还是做不出来。血压还剩20了。”

“换大针头!”沈虹叫唤

那女子的男朋友早已情绪失控,一会哭,一会叫唤。

“做出来了,是宫外孕。”

这时,一名大夫换班刚来,看见那男的,惊叫:“你们怎么现在才来?”

沈虹忙问,咋回事?那大夫说,这小两口昨天上午就来了,他问了病情和症状,对他们说很可能是宫外孕,让他们去做B超确诊。结果他等了一天,再没见他们的面。沈虹瞪着眼看那小伙子,那小子咧着嘴,只是在那里连哭带叫。

这小两口都是林城市人,在省城打工。男的在某小区当保安,女的在一家超市当服务员。刚结婚不久。俩年轻孩子,不知轻重,不谙世故,那女的说自己身上难受,下面有血,男的却说,那有啥?哪个女的没有血?月经么。女的说,她刚过去才十几天。怎么又有了呢?她让男的陪她去医院。小两口到了医院,大夫检查,告诉他们很可能是宫外孕,要他们赶快去做B超确诊。来到B超室,做B超的是个男的。女孩问,怎么是男的做?不免有些难为情。做B超的并不知她是什么病情,随口告诉他们,下午是女大夫当班。这时,男孩的手机响了。他接过电话说:“先回,我有事,下午再说。”

就这样,俩憨孩子没事人一般竟然回去了。那男孩跟几个人喝酒,醉了。下午也没有来。直到女孩昏迷不醒了,男孩才叫唤着抱着媳妇跑到医院,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

现在,几个大夫聚在一起皆摇头:“怕不行了,本来是小手术,现在有危险。”

沈虹:“尽一下心,把危险和后果告诉她男朋友,医嘱签好。”这时院长电话里叫她。沈虹临出门又回头吩咐,“就这么办,你们快去办。”

沈虹在院长办公室谈工作,主要是商讨她任副院长后领导分工的事。突然,沈虹手机响起。

沈虹放下电话。院长问她什么事情?

沈虹说:“有个病人,宫外孕,没抢救过来,闹事,我下去看看。”临出门又回过头:“你联系一下保安。”

沈虹下去,只见那男的疯了一般,大喊大叫,擒住一个大夫在那里撕打。几个护士围着他撕扯。

沈虹见状,大叫了一声:“干什么你。”说着便往那人跟前走。

那男孩看见沈虹,又疯狗一般冲她扑来,眼眶里充满血丝,脸色铁青,穷凶之极,掐住沈虹的脖子,两人扭打在一起。大夫、护士又围过来,那男孩大叫着竭力挣脱,抬腿猛的一脚,正揣在了沈虹的胸口,沈虹顿然被踢至数米,头正碰在身后大理石柱子的棱角上。沈虹瞪着眼,身子慢慢顺着大理石柱子溜了下来……

尽管医院全力抢救,沈虹的命是保住了,但却留下了终生的遗憾。

事件发生后,省领导非常震惊,责令公安部门要严惩凶手,各大医院增设警务室。赵天铭说:“人家的心情咱们也能理解,实事求是,按照有关法律,从轻处理吧,纵使枪毙了他又能咋样?”

此事件对赵天铭的打击,对这个美满家庭的打击是不言而喻的。

沈虹在省医院高干病房住了半年,赵天铭便让沈虹回到了家里。尽管领导竭力劝说,让继续留在医院,赵天铭却坚持让病人回去。说:“已经这样了,慢慢疗养,占人家个病房没有必要;再说了,我看她也不方便,得来回跑,雇个保姆,还有我和卿儿,没有问题。”

此刻,赵天铭握着沈虹的手,泪珠禁不住再次挂在了脸颊上。自沈虹出事后,他不知一个人偷偷哭了多少次,伤心和悲痛使他每每不能自己。然而,一切皆无济于事,事情已经发生了,面对现实,他只能接受。在孩子们和外人面前,他仍需装作很平淡的样子。水无长形,山无定势,人有悲欢,月有盈缺,世间的事情总不能让人事事遂心,件件如意。

“你躺在这里倒好,倒清闲,我该怎么办?”赵天铭看着沈虹死瞅着天花板那呆滞的双眼说。他现在还不能确定那因捉王八死去的小梅就是云卿的亲姐姐。当初捡到这个孩子时,一家人即兴奋又惶恐,看着遗弃书不知日后孩子长大了该不该告诉她。最后还是母亲一锤定音。她说:“就当龙凤胎养吧,从思想上不可有半点偏袒。等娃儿长大了是要告诉她身世的。”沈虹忙问:“啥时候对她讲合适呢?”母亲想了想,说:“等到娃儿谈婚论嫁的时候吧。如果真像那书里写的,多年以后,姐妹俩相见,那可是天意,她生母心安,咱们心安,也没有啥子遗憾。”现在,单凭云卿那么一说,条件是不充分的。赵天铭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又似乎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他不相信人世间有这样的巧合,又相信人世间或许就有这样的巧合。无论怎样,他要做进一步的了解和查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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