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霪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雨虽不大却凄凄惨惨,无休无止。桃园村的村民聚集在陈超家的院落内外。远处沉闷的雷声连同人们的恸哭声交融在一起,雨水和泪水交融在一起,整个世界融化在无比悲痛的情形之中。
今天是小梅出殡的日子。
风雨中有人为梁三狗撑起一把雨伞。梁三狗老泪纵横,瘪着嘴道:“按规矩,祭文是要逝者的晚辈或者子女或者女婿或者外甥什么人念的,可叹的是逝者身后无嗣;按说我老汉长逝者两辈,是万万念不得祭文的;但是,今日就破破这老祖宗的规矩,我念了;即便是折煞老夫,老夫也心甘。”说完,众人皆低头抽泣,满村孩童齐刷刷跪了一地。梁三狗遂拉着腔调念起了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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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二00一年农历六月十九日申次时,桃园村八百三十八口父老乡亲汇至于同村苦命小女杨小梅灵柩之前。且不啻金银之山,焚香之绕,肴馔之味,恭敬于灵台;但言村人千情万愫,千悲万哀,亦惏亦悷,亦悱亦愤牵动滚滚泪水送你安瞑。因曰:抚今溯昔,未忘未了,历历在目,不堪回首。
想汝幼生寒门,五岁丧父,母女俩相依为命,苦熬日月,生活好不艰难。苍天无眼,雪加于霜,汝十二岁时其母又身患绝症,含泪仙去,可怜汝尚未豆蔻年华,须臾之间成了孤苦髻女。
迫于生计,汝遂了同村一苦命后生,同命煎熬,相依相伴,幸得邻里呵护,村人周济,使汝渡过那懵懂岁月,渐渐步入碧玉之年。十七岁时汝随超儿,迎政策之号召,寻致富之大道,两副铺盖,一搭干粮,离开桃园闯天下。曾几何时,俩孤儿走南闯北,风里雨里,霜露冰霰,历尽人间之艰辛,受尽世事之坎坷。走霍县下煤窑,超儿井下拼死拼活,挣得钱来你只子不花,却偷偷在马路上捡车辆抖落下来的煤块,换得钱来维持生计。每每饭时,超儿吃稠你喝稀,超儿吃荤你食素,硬是省吃俭用,从牙缝里剐下钱来买了三轮跑运输,奔小康。从三轮换四轮,从六轮到八轮,超儿开车你装车,超儿歇脚你擦车,心怀憧憬,不知疲倦。上山开矿,探测打钻,寻不见矿体,看着超儿愁容满面,汝更是心急如焚,寝食难安。白日里蒸馍炒菜忙里忙外,夜晚间却摸着漆黑偷偷下洞细细测探……
汝善良贤惠之德,坚韧执着之义,溯洄几千年,几多的情郎痴女也不敢于汝相媲啊!
十年磨难,化茧成蝶,汝衣锦还乡,无不喜悦开颜。致富不忘乡亲,靠政策英明,蒙贵人扶持,建高炉,办铁厂,为村人拓康庄之道,谋致富之途。回忆往事自己苦命之幼年又心酸之童年。尔今虽家缠万贯,汝却不忘初心,深谙创业之艰辛,铭记今日之不易,依然勤俭持家,朴素如前。前前后后汝亲如一家,左左右右汝打成一片。早早失去双亲,汝倍感凄寒,村人长者汝呼婶唤伯亲热万般。瞅着孤寡老人,汝坐卧难安,遂言劝超儿花五十余万盖起了敬老之院;自己未进过学堂,汝深感其憾,瞅着娃儿上学需行十之八里,每每刮风下雨,苦不堪言,再同超儿投百万之款,兴建学堂外加幼儿园;想超儿爹之罹难,看村人进城涉足之难,汝再生不安,又斥资二百余万为村人修得柏油之路,如履一马平川。敬老院里汝日日看望,小学堂里汝天天打探;他人有事汝焦心,谁家有难汝皆揽;山珍海味汝不食,绫罗绸缎汝不穿;金银翡翠汝不戴,荣华富贵汝不沾。小小年纪硬凭一片赤诚,一颗丹心赢得村人千般敬仰,万般爱戴啊!
然然然,叹叹叹,世事难料,人间无常。那电力局掐电索鱉亦不知做何用场,万般无奈,村人皆沿河捉鱉,求“电老爷”快快放电,谁曾想汝索鱉心切竟冒闯于黑龙神潭,可怜汝朝暾初出,竟做了“北邙乡女”。村人千惜万痛,万悲千哀,溢于言表,无不为之彻心涕零啊!
“万山不隔中秋月,千年复见黄河清”,天体之大因有阴阳之分,世间万事亦有善恶之别,孰是孰非终有明了之时,魑魅魍魉终将慑取,日月星辰依然犹在,汝就放下心来安心地走吧。汝虽生前无父母操持,身后无子嗣尽孝,但切莫孤单心寒,桃园村的耆老皆为汝的亲爹亲娘,桃园村的侪辈皆是汝的亲兄亲妹,桃园村的孩童皆系汝的亲儿亲女啊!
村人:侪辈将为汝佩哀纱三月,孩童将为汝披衰服一年,耆老将铭记你的冥府祀节,届时为你纸钱之化,杯酒之奠,锦锣之烧,盒食之飨,汝若有阴暝就请快快超渡,含笑于九泉吧!
呜呼——呜呼——哀哉——哀哉——呜呼哀哉,伏惟——伏惟——
念罢祭文,梁三狗泪水糊面,鼻涕早已拉了老长,遂颤抖着手燃了七根火柴烧了祭文。众人便开始放声大哭起来……
哭过了,梁三狗说:“过去达官贵人出殡戴棺罩,分品论抬,皆八抬、十抬、十六抬、三十二抬……但又有几何敢紧挨灵柩的?难道我们还怕逝者魂魄伏体吗?就让我们用肉肩送她走吧!”于是几十个小伙子纷纷脱去汗衫,赤膊涌上前去。
梁三狗哭一般喊了一声:“起灵——”几十个人一同交力,灵柩便被高高擎于头顶了。
鲁三虎做为弟弟披了重孝,戴了草冠,扎了衰麻,背了子绳,拉了丧扙由梁三狗押着走在前面,几十个孩童拿了金山、银山、童男、童女、子孙娃儿、五谷罐儿、七色花环跟在后头,众人簇拥着小梅的灵柩在一片恸哭声中,迎着风雨,踏着泥泞向黑龙潭而去……
“哇——。”一声撕肝裂胆般地哭喊,伴随着唢呐《丹凤朝阳》凄惋的腔调和滚滚雷声交融在一起,响彻在天际。
按照这里的规矩,男主人是不能亲自前往墓地送逝者下葬的。陈超拿着小梅的遗像,望着人去楼空的灵堂,再也抑制不住内心隐忍多日的憋屈和痛苦。这些天,他强打着精神应酬着前来吊唁的社会各界人事,现在,人走了,面对空落落的灵堂,他的心,他的魂魄似乎也随之而去,他像泄了气的气球,软软地坐在那里。他要发泄,他要酣畅淋漓地痛哭一场。
赵云卿望着陈超撼天恸地的样子,扭头眺着渐渐远去的小梅的灵柩,风雨中,泪水和雨水早已分辨不清,糊在脸上又被雨水冲落在地上,像落汤鸡似的站在那里踌躇不前。因为她不知道该随人群去黑龙潭送小梅最后一程,还是该过去安慰照顾陈超。她跑到陈超跟前,扯了扯他的胳膊,又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匆忙说了一句:“别哭了!”然后去追灵队,没走多远看见刘振邦,她又折返回来拽住他的衣襟说,“你快把他扶进屋里。给他倒杯水。”遂捂着嘴,踩着泥泞,踉踉跄跄地去追赶扶灵的队伍……
陈超万念俱灰,精神彻底垮了下来。
厂里的一切皆交由马副厂长和鲁三虎他们打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睡觉。
赵云卿竭力学着小梅的样子,村妇一般很快同邻里乡亲打成一片。她把三虎的媳妇还有几个街坊大婶、大妈叫过来,跟她们学做饭,炒菜、揉面、蒸馍……大家很快熟识。她晓得村人早已在背后窃窃私语,她才全然不顾。每天给陈超送饭的任务自然由她承担下来。
她走进陈超的屋里,强把他搀起来,让他吃饭,洗脸,换衣服,犹如小梅一般。陈超也不言声,目光呆滞,颓靡之及。云卿说:“木已成舟,你这样有用吗?你这是逃避,你这是不负责任。几百口子人等着你吃饭,那么大的厂子等着你打理,很多问题等着你处置!”然后拉开窗帘,推开窗户继续道,“你看看太阳,你看看蓝天,你看看你的厂子,你看看外面的世界,还有对面的大山。你是男人,你是男子汉。要拿得起,放得下。”云卿这样气愤愤地说着,其实,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了。
刘振邦还是一如既往的抽空便来看陈超。两人见面也无余话,一人先倒一杯酒,一饮而尽。刘振邦说:“兄弟,振作起来,往前看。南方的款子打过来了,对方很满意,准备同我们续约。自备电厂的事正在请专家设计,球团车间正在扩建。你看看我,现在是既当县长又当厂长啊。你要尽快走出阴影,抬起头,向前看。”两人碰杯。陈超说:“头儿,我现在真后悔死了,梅子有心脏病,你说怎么以前就一点没察觉呢?”天铭给陈超倒上酒说:“唉,都年轻,谁寻思呢,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看来得病没大小,我们也得注意检查身体了。”
不觉间,一瓶酒下肚,刘振邦有点晕晕乎乎,大声喊:“梅子,给弄点蒜过来。”
赵云卿拿了蒜走进屋里。
刘振邦瞅了瞅赵云卿,又看了看陈超,自觉口误,连忙说:“对不起,叫习惯了。”说完,赶忙呷了一口酒,强抑制住欲哭的表情。
“你们就把我当做小梅姐吧,没有关系。”赵云卿说完捂着嘴走出门去。
陈超拍了拍刘振邦的肩膀说:“没事,头儿,有几次我也叫错了。”
刘振邦说:“按说,梅子刚走不久,我不该提此事。我觉得这小赵对你有意思啊。”
陈超说:“怎么会,或许是女人家的同情心吧。人家那是大城市女孩,还是大作家,文化人,咱土疙瘩一个,配不上,不可能。再说,我现在不考虑。”
刘振邦说:“大城市人有什么了不起,他们不一定有我们过的好。以你的实力,别说省城,就是北京、上海,置个房,买个车,过小日子,还不是跟玩一样吗?再说了,她老家不就泽州市么,也许就普通家孩子,跟着你还享福呢,没什么配不配得上的。”
临走时,刘振邦把赵云卿叫到一边,试探着说:“如果不方便就去县城栖凤宾馆住吧。”
赵云卿说:“不用,没什么不方便的。”
刘振邦说:“要不要叫小凤她们来陪你?”
赵云卿说:“不用。她们几个白天就在这里了。人家都有家。再说还有司机小王在呢。”
刘振邦说:“他现在情绪很不稳定,确实需要人照顾。”
赵云卿点了点头。
“梅子怀有身孕的事他是不是知道了?”刘振邦继续说。
“可能吧。”赵云卿底下头去。
“得想办法尽快让他振作起来。”
“嗯。”
“他和梅子的感情不是我们能想象到的,再加上他是个牛筋疙瘩。”
“我知道。”
“他可是我们县的宝贝啊。”刘振邦的语气变得语重心长,“他是一个有情有义,有担当,有责任,值得去爱的男人”
赵云卿抬头看了看他又慢慢低下头去。她倏然想起刘振邦所说的这几个词竟然和父亲说的一样,那是他的择偶标准。她的心又一次颤动了一下,她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她使劲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
“拜托你,也麻烦你了。”刘振邦握住赵云卿的手看着她,她看到那目光中的热切和期待。
“放心吧,刘县长,你们不是说我给梅姐长得像吗?你们都叫错了。”赵云卿突然昂起头不卑不亢地说,“我现在就是小梅,你们就把我当做梅姐吧。”
“好?”刘振邦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离去。
夜深人静,皓月当空,世界静得出奇。赵云卿躺在床上,转辗反侧,全没睡意。她回想着,那天她连夜赶回桃园村已是晚上。风雨中,她看见陈超孤零零地守在小梅的灵前。怜悯,伤痛,委屈和思念聚集心头,她真想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痛哭一场。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快步跨到他跟前,陈超吓了一跳,半天没有反应过来,问她怎么又回来了?她也不言声,只是眼眶里噙满泪水,直直地看着他。在那一刻,她想,眼前这个男人只要用手稍微拉自己一下,哪怕就微风般一点力量,她就会顺势倒在他的怀里,然后告诉他,这几天她是怎样度过的。
然而,他没有,只是坐在那里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她燃起香烛,在小梅的灵前深深鞠了三个躬。
赵云卿轻轻推开窗户,凝望着满天的繁星。这个男人就在楼下,有几次她都想叩响陈超的房门,然而,走到门口又没了勇气。他每天除了应酬前来安慰他的朋友,晚上鲁三虎几个给他汇报厂里的情况外,基本上是一个人呆在家里。他对她不屑一顾的样子让她有时感到委屈,但她能理解他,他越是这样,就越坚定了她对他的爱。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挽救一个濒临绝望的心,一个年轻有为的企业家,这里面或许还夹杂着些许的同情。她知道爱是要付出的,这点委屈算不了什么。
正如刘振邦所说,这是一位有情有义的,值得去爱的男人。
这天晚上鲁三虎几个来谈了半天厂里的事情,等他们离开,赵云卿进屋收拾茶杯。陈超突然对她说:“你会喝酒吗?”
云卿先一怔,然后说:“你要想喝我就陪你喝。”
陈超说:“你来这里体验生活,结果生活没体验成,反遇上这茬事,还这么麻烦你。”
赵云卿说:“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最好的素材。你千万不要这样说,自责的应该是我,如果那天我坚持不去,或许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陈超喊小王,让他叫小凤她们做几个菜,然后对赵云卿说:“这不能怪你,怪我,她应该早就有病,可我没有在意。”
酒菜很快端了上来,一盘葱花炒鸡蛋,一盘猪头肉,一盘油炸花生米和一盘炒西葫芦丝。其实,做什么菜都是摆设,只要有酒,菜无所谓。
司机小王摆好菜,小心翼翼地退出门去。陈超倒好酒,端起酒杯说:“谢谢你这些天对我的照顾。”俩人碰过酒,陈超接着说,“你来了正凑的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头儿说让照顾好你,结果反倒让你照顾了我。这前后都快一个月了,你是不是应该……”
“你,你是要赶我走吗?”赵云卿蓦然感到陈超的心境和自己的心境根本就不在一个频道上,她突然觉得这个令她朝思暮想,蚀骨销魂的男人近在咫尺,又遥隔千里。自己真是太无趣,太自信,太幼稚了。
“不不。”陈超赶忙说,“我是怕……来。”他端起了酒杯,没有把话说完。
赵云卿拿起酒并没有给他碰,抬手灌进口里,然后站起身说:“怕!怕什么?是不是怕别人说闲话?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你还是不是男人?”
陈超哑然,有些发懵地看着她。
“告诉你,我是不会走的,我,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呢。”
“啥任务?”陈超看着赵云卿有些激动的神情心里咯噔了一下。
“你还没给我讲你和梅姐的爱情和创业史呢。”
“那天,梁伯的祭文里不是都念了吗?”
“那,那不算,我想听细节,听具体的。”她知道这样说定能再次勾起陈超痛苦的回忆,但她觉得自己已经无路可退,只能反此一搏。她不能就这样走了,这也太委屈,太失败了。这个男人果真是个老土,牛筋疙瘩,就是块木头也应该能感觉到了。她心下说。然而,这或许正是他的可爱之处吧。
“好吧。”陈超慢慢往外吐着烟羽,突然问,“梅子怀有身孕的事是不是你们早就知道?为啥子瞒着我?”
赵云卿心下一惊,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她走过来慢慢坐在他的侧面,一只手不由地揉了揉他的肩膀。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
楼下院里,小凤几个收拾完厨房、庭院,把小王叫到跟前,指了指楼上,让他楼下值班,不要打扰,随即轻轻带上门各自回家。院外的梧桐树上,两只斑鸠在咕咕地叫着,蒲扇着翅膀相互嬉戏。
陈超并没有责怪赵云卿的意思,他即便是心眼再实也知道别人这是为了他好。他沉默了良久,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还打过她呢。”
“是吗?为什么?”赵云卿稍松了口气,他打开僵局仿佛对她是一种解脱。
“那是好几年前开铁矿的时候。”陈超说,“没出矿时,也没啥,检查的过来看一眼就走了,一旦出矿,情况就不同了,那些职能部门的像苍蝇一样围上来,都想沾点便宜,捞点好处。有一次,矿山纠察队的人上来,让停工停产,好说歹说,商议好,一千块钱,了事。那时候,我是真没钱,刚见矿,外面还累着债呢。我就让三虎到梅子那取钱。没想到,她死活不给,说凭啥给他们钱,咱辛辛苦苦挖出来的,又不是偷,不是抢的,况且还给公家纳税呢。我当时正在气头上,就过去狠狠抽了她一个耳光,竟把她的嘴角打出了血。我现在都能看见她捂着脸那委屈的样子。”陈超咂了一口酒,抽了抽鼻子,“她跟着我,真是啥苦都受过,啥罪都遭过,现在有钱了,可她……唉!”陈超胡乱地用手摸了一把脸,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继续说,“记得刚开始时,我在霍县下煤窑。一个月就几十块钱。有一次,我从坑下回来,桌子上竟然摆着四碟菜,还有一瓶酒。梅子说,今天是我生日,我倒全忘了,她叫了一起的几个工友,我们几个喝完酒,我到头睡了。半夜醒来,却不见梅子,我出去解手,看见厨房灯还亮着,过去一瞅,看见她坐个小凳子,一个人倒了一碗白开水,手里拿着半个馒头在那里啃。我真……”陈超声音哽咽,抓起酒杯往嘴里倒了一口。
云卿早已被感动得不能自己,一边揩眼泪也一边喝了一杯:“好善良的梅姐啊!”
陈超继续说:“后来我才知道,为了省钱,她从不吃饱,尽量让我吃好,她胡乱填拨点了事。每天,我下坑,她就从公路上或干石堆里捡煤块。一年下来竟然捡了一车。冬天里,那手上裂的口子化了脓。她怕我知道,经常带个手套。后来,她的手化了脓,脓水同手套粘在一起,没有办法,去卫生所,我看着都受不了,她却还笑,对着大夫说,没事,你扒,你扒。”
云卿听着,不禁打了个寒噤:“好坚强。”
“开矿的时候,灶上没面了,她骑着车子去山下买面。”陈超接着说,“恰逢暴雨,她知道山上几十口子人等着吃饭呢,竟然盖了个塑料布,顶着大雨,踩着泥泞,抗着五十斤的一袋面粉,爬了二十多里的山路……。这个女人呐!”陈超喝了一杯酒,“她的事我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
赵云卿蓦然感到自己和小梅相比,真是天壤之别,自愧不如。她同时再一次深深体味到了陈超对小梅的爱为什么那么深,那么重。
赵云卿端起酒杯说:“无论怎样,我现在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你,也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可是逝者已去,再怎么也无法挽回,你总不能一直沉浸在痛苦之中吧。你说是吗?”
陈超抬头看了看她,低下头去。
“我们换大杯。今天我陪你一醉方休。从明天起,希望你振作起来,开始新的生活好不好?”
陈超忘着窗外。月亮正穿过层层云雾,向前奔行。
赵云卿将酒杯换成茶杯,倒满,跟陈超碰了一下,说:“我敬梅姐,敬你,敬你们感人至深的爱情。”说完一仰脖,喝了。
陈超没有言声,也一口喝了下去。
赵云卿突然说:“你等一下。”她猛地站身,顿感天旋地转,她知道,自己怕是喝高了。她强做镇静,摇摇晃晃地走进卧室,找了一件小梅的衣服,换上,又竭力回想着小梅的样子,把头发盘起来,摘掉眼镜,站在陈超面前叫了一声,“超哥!”
陈超打着酒嗝抬头一看,慌忙站起,竟然差点摔倒。云卿连忙将他扶好,一用力自己也东倒西歪地险些倒下。
“梅子!”这时,只听陈超叫了一声,竟然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嘴里不挺地喊,“梅子,梅子……”
云卿顺势紧紧抱住他宽大的肩膀。或委屈,或爱恋,或伤感,或同情……万念俱存的泪珠顺着脸颊滴在了陈超的身上。
仲夏的夜晚总是那么迷人,凉爽,惬意,令人留恋,深怕夜晚的短暂,白天的来临。
赵云卿坚持着把陈超扶到床上,帮他脱了鞋,盖好被单。兴奋,冲动和酒精交织在一起,使她已经身不由己,不过头脑还算清醒。她扶着墙边走出陈超的房门。站在门口,分明听见陈超还在里屋喊小梅的名字。
“这辈子就他了!”赵云卿站在门口停留了片刻,骤然间,她横下心,这样坚定地对自己脱口说了一句。遂跌撞着返回房间,断然脱掉衣服,躺在了陈超的旁边,一把将他搂住。
她解开他的衣扣,抚摸他的头发。他不由地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用嘴唇紧紧贴住他的身体,去吻他的脖颈,他的脸,他的胡须,他的嘴唇。陈超一边嘟囔着,一边疯狂地衔住云卿的舌头没命的吸吮,猛然抬起,将她压在身下,手在她身上四处乱摸,又把头埋在她的胸脯之间,肆意乱拱,舔她的肌肤,咂她的奶子,嘴里却不停地,含糊不清地叫着小梅的名字。
两个人顿时交融在一起,缠绵在一起,翻滚在一起,泪水,口水和汗水粘合在一起……
伴随着些许的隐痛,世界被撕开了。一股灼热顿然从脚尖渗透到发梢,一种美妙的快感充满了她的每一根神经。她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绵绵的云雾之中,翻滚于澎湃的波涛之内,被囫囵,被融化,被占有,被侵入,欲死欲醉,欲飘欲仙,欲罢不能……
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竭力地配合着,呻吟着,心甘情愿地任凭这个男人放纵着,摆弄着,折腾着自己。除了泪水,幸福和满足,脑海里已经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了……
翌日一早,陈超醒来,看见旁边的赵云卿,大吃一惊,满脸通红,赶忙起身下床,又感到自己赤身裸体,顿时窘态可掬:“咋回事?”他一边找衣服,一边说,“昨晚喝多了,真多了。”
赵云卿反倒不着急,表情虽然有些羞涩,但心里却不紧张。
女人,一旦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一切给了一个男人,就会在他面前变得随便起来。什么都是他的了,没有什么遮遮掩掩的了。
她嗔怪地说:“我不管,反正我是你的人了,你得娶我。”她翘了翘嘴,搂住他的脖子。
陈超缓了缓神,慢慢板过她的身子,两只手搭在她的肩上,看着她,凝视了许久。
赵云卿并不回避,也迎着他的目光看他,说:“他们不是说我给梅姐长得很像吗,你就把我当成梅姐,好吗?”
陈超只是看着他。这突如其来的爱,仿佛在梦境一般,就像当时小梅出事他不相信那样的事实一样,一时间还没有缓过神来。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超哥,我爱你,真的,我会像梅姐那样爱你的。”然后倒在他的怀里,无比委屈地哭了。
赵云卿心里清楚,这种爱近乎敲诈,或者说胁迫,或者说乘人之危,但无论怎样,她无怨无悔。
(中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