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他开始走出家门去厂上班,召开了全厂中层领导会议,研讨了近期工作。根据工程师的意见和未来的发展趋势,对炼铁炉的改造、提升,净化设备的引进,自备电厂的建设,球团车间的改造等等,进行了具体研究。
赵云卿自己都没有想到,这次下基层时间虽然不长,却竟然误打误撞的收获了爱情,私定了终身。茫茫人海中,她苦苦等待寻觅的另一半,她的心仪之人竟然隐匿在远离繁华喧嚣的这片沃土之上,懵懵懂懂中,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作祟似的。尽管她是以这样完全主动的方式,狂轰乱炸般占领了阵地,以这样的方式走进了陈超的生活,但她却有胜利者的快感。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吃惊,为什么自己鬼使神差般那么喜欢陈超?为什么小梅的身影魂魄附体般总是时不时地浮现在她的脑海,挥之不尽,抹之不去,难道这就是宿命吗?看着陈超的精神一天一天的好起来,她的心里除了爱还有些许的成就感。她干脆摘掉眼镜,换上了博士伦,如墨一般的长发学着小梅的样子高高攀于脑后,脱掉高跟鞋,换上了小梅平时穿的衣服。简直就是上苍赐予,阴阳轮回,小梅在世。周围的人们先是惊奇,后是议论,再是叹息,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对别人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她才不管不顾,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全然充当了小梅的角色,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似的不离陈超左右。除了照顾他的生活,她还充当了秘书的角色,做各种会议记录,整理有关材料,抽空便向厂里的人虚心请教业务问题:专业术语,经营管理,财税报表,冶炼流程,利润分析等。什么采风、体验生活的事情早已抛在了脑后。她的导师宋柏涛几次打电话让她回去汇报情况,提交创作提纲,她都以还没有写好为由,竭力推拖。每到晚上她便打开电脑查阅资料,分析研判,有时竟能提出独到见解。陈超禁不住说,要说这一点,梅子是真不如你。云卿说,梅姐永远是我最敬重的人,我永远都无法和她相比。
这天傍晚,刘振邦气冲冲地来了,进门便要喝酒。赵云卿早已学会了“老四样”,赶忙去厨房准备,陈超问他怎么回事?刘振邦也不理他,猛咂着烟,只是在那里踱步。未等菜做好,刘振邦到自斟自饮起来。
陈超看着刘振邦的神情,知道县上八成又出了啥茬子。去年夏天,也是这个时候,刘振邦也是这样气冲冲地来了,进门就要喝酒。
原来刘振邦在为扩建新风街的事恼火。刘振邦要求最低要拓宽到30米,县长办公会没有通过,最后上县委常委会。县上多一半领导认为修恁宽没用,太浪费土地。刘振邦气得浑身发抖,他说:“主席早就说过,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我把话撂在这儿,再过十年,这条路即便是30米照样拥堵,不够用。”最后还是县委书记白居臣使了个折中的办法,定了个不伦不类的25米。路的宽度好歹算是定下来了,接着来是地下管网的安装。在刘振邦刚来不久的一次会议上,刘振邦就号召全县人民给政府提建议和意见,一场“我为栖凤出主意”的活动在群众中广泛兴起。刘振邦白天忙完工作,每到晚上便翻越那些堆积如山的信件。犹如一名编辑审阅自由来稿,深怕漏掉埋没了一个天才的文学苗子。刘振邦看到一个初中学生的来信,也不知道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从哪里看到的,说在扩建大街的时候,应当将排水、电网、自来水管道、煤气管道等一并实施,免得日后重新安装,弄得今天这里挖个坑,明天那里凿个壕,坑坑洼洼,修修补补,费钱费力不说,还影响市容,影响人们走路。刘振邦看后,抿住嘴笑了笑,不禁摇了摇头。谁能想到这件事情竟然如期而止呢。县长办公会上,同样遭到了多数领导的反对,大家以资金不足,影响工期为由各持其词。但其言外之意刘振邦其实早已清楚。大家的意思是,这辈不管下辈事,只把任期内的事情做好即可,想的太远没用,到时候你在哪儿?我在哪儿?刘振邦说:“我们在座的都是党员干部,最起码应当有个长远观念,有个前瞻性吧。难道我们的智商,我们的觉悟都不如一个十二三岁的娃娃吗?是的,我们虽然现在还没有实现集体供暖,我们的电缆还大都裸露在外面,但历史是往前发展的。我相信用不了多久,至少我们的城区是一定能实现集体供暖的。说一句大话,如果让我连任,我在下届就有考虑。我还是那句话,现在不把地下管网弄好,用不了十年,我们的一切都等于白干。是的,如果我们不这样做,没有问题,到时候在座的各位有升官嘉爵的,有光荣退休的,并不负什么责任。但是,请同志们想一想,如果我们都各顾各,走一步,推两步,工作没有个整体性,统一性,连续性,我们还是共产党人吗,还是改革者吗?这件事情没有商量,办公室会议纪要保存好,出了问题由我一人承担。”刘振邦说完拂袖离开会议室,径直来到陈超这里喝酒,撒气解闷。
“咋回事么?”这时陈超一边给刘振邦递烟,一边瞪着眼问。
“这工作没法干了。”刘振邦说。
“你说嘛!”陈超有些急,“咱们兄弟,还见外啥。”
振邦说:“22万伏的事批下来了,一千万预算,可人家只出500万,另一半要由县上承担。这真是节外生枝,今年的项目核算,我计划得可丁可卯,一个萝卜一个坑,根本就没有这一出。”
陈超一听,反倒松了口气,端起酒杯和他碰了碰,笑着说:“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呢,吓死我了你。这事,好办,我出一百万,再叫几个兄弟凑凑,不是问题,包在我身上。”
刘振邦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激地点了点头,却仍在那里叹气。
陈超问:“怎么,还有事?”
刘振邦咽下一口酒说:“是啊,还有比这更大的事情呢。”
这时,赵云卿进来,她把饭菜已全弄好,坐在两个男人中间,听他们谈话。
刘振邦叹了一口气说:“疙瘩岭铁矿。”
“疙瘩岭铁矿,疙瘩岭铁矿怎么了?”陈超的神经猝然一紧。他知道,疙瘩岭铁矿是“大炼钢铁”时期遗留下来的产物,亦是栖凤县目前储量最大,品位最高,质量最好的一块连体铁矿。当年,陈超连同几个开矿的兄弟早就有心联合开采,只是那是国营企业,历史遗留问题太多,县上一直出台不了解决方案。后来,陈超开了铁厂,资金倾斜到了这边,这才放下念头,恋恋不舍,无奈做罢。陈超瞪着眼看振邦。
刘振邦说:“这些年我在栖凤县,最让我闹心的,我做的最不成功,最不好的,就是疙瘩岭铁矿的改制问题。一千多口子人呐,要吃,要喝,要生活。可县上一直议而未决,意见始终统一不了。这下倒好,连议都不用议了。”
陈超:“啥意思?”
刘振邦喝了一杯酒说:“唉!官大一级压死人呐。圣旨到了。市里主要领导打招呼,说我省洪力集团看上了,人家要开发。”
陈超紧绷的神经舒展开来:“那也好嘛,当年就是咱投资不起才打消念头的。大集团,财大气粗,这不什么都解决了!那块矿的储量产值,按现在市场价,保守的说,有二十个亿。”
刘振邦听着,看了看陈超:“人家不是买,不是采矿权转让,是承包。”
陈超:“承包!咋承包?”
刘振邦:“一年一百万,承包二十年,两千万。”
“啥?”陈超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倏地站起身来,瞪直了眼,“二十年两千万?二十年时间那块矿差不多不就采完了吗?留个空壳子还有啥用,这不等于白白送人么!那可是亿万年才能形成的东西啊!”陈超说完,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问振邦,“你刚才说那集团叫什么名字?”
刘振邦:“洪力集团。”
“洪力集团?啊呀!”陈超猛的拍了一下头,“想起来了。”
振邦和云卿皆吓了一跳,几乎同时问:“怎么了?”
陈超便把他去省城办车皮手续碰见了邻县,以前也在栖凤县开过矿的朋友郝运来。那郝运来和他吃饭时曾提到了洪力集团董事长秦龙,后来又通过郝运来在一家私人会所,亲眼见到秦龙的事情,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他没有把那天他看到的那乱七八糟的男女之事说出来,他觉得恶心。
“秦龙?”坐在一旁一直不言声的赵云卿不由地叫了一声。
两个男人齐头看云卿:“你认识?”
赵云卿慢慢站起身说:“听说过。”
振邦忙问:“你可是省里下来的。此人你也见过吗?你知道多少?有何来头?”
赵云卿想了想,说:“此人系省城名人,人称省城四少,他是那四少里面的‘大少’,其家庭背景十分复杂,他是我省一位领导的独生公子。听说家人对他十分溺爱,而且他爷爷是老革命,他父亲这辈,兄弟姊妹多,为官者也多。从他老家那个县,到市,到省,以至于到北京,还有其它部门和企业都有任职者。其关系盘根错节,根基深厚,无所不能,人称秦家帮。还听传言,有人逢年过节去他家拜访,说找秦书记,看门的问,你找哪个秦书记,我这院子里有五个秦书记。”赵云卿没把秦龙追求她的事情说出来,她觉得说那没意思。
陈超将信将疑:“是不是真的,有那么悬乎么?”
刘振邦木讷地点着头:“有可能,有可能,提到这秦家我以前也听说了些,看来是真的。”他慢慢吁了口气,“咱这小胳膊哪能拧过人家那大粗腿呐。疙瘩岭,完了。”
赵云卿给两个人倒上酒,自己干脆也倒了一杯。三人碰了碰,坐在那里,谁也不言声了。
墙外有几条狗在叫唤,或是打架,或是抢食,亦或是发现了什么令它们警觉的生物,“汪汪汪”的,撩拨得人心烦意乱。
陈超叹了口气,给刘振邦酙上酒问:“那白书记啥意思?”
刘振邦深咂了一口烟,慢慢吐着烟羽说:“人家都替我打了保票了。想得好周到啊。”
栖凤县县委书记白居臣,其名字和白居易只差一个字。白居易会写诗,他不会写诗,白居易敢于言书直谏,他不言书直谏。但白居臣却是一位资深的政客,深谙为官之道。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善于为官,善于用人。
在白居臣看来,一把手最主要的是做好三个字:一是“稳”。就是稳重。一把手首先得稳重,要做到喜怒哀乐不形于色,万事不能慌,不轻于表态。就像一个汽车司机,汽车行驶在公路上,手握方向盘,汽车正常行驶,不要轻易扭动方向盘,行偏时,稍微拨拨即可,万不可大动,否则,手忙脚乱,动一发而祸及全身,容易发生事故,甚至翻车。二是“放”。就是放权。一把手要敢于放权,不能事无巨细,事必躬亲。亲力亲为,说明你本事不行,能力不够,而且往往顾此失彼,没了章法,你步子一乱,下面就跟着更乱,容易出问题,有时侯甚至是大问题。也好比放风筝,放得愈高愈远,愈加说明你的技术好,任其随风飘吧,反正线儿在自己手里,倘若风筝飞不起来,说明你没能力,那才叫丢人呢。三是“和”。就是和谐。班子团结是最主要的,尤其一、二把手,争权夺利,往往两败俱伤,得不偿失。因此,他从不轻易过问或插手政府那边的事情,不但不插手,而且还大力支持。这有点像战争年代的陈毅和粟裕。陈坐镇大营,协调八方,具体战役大都交由粟来指挥。当然,白居臣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无论政府那边工作做得多好,他是党政一把手,一切都是在县委的领导下取得的。政绩也好,成果也罢,他皆是第一收益者。
果不其然,市领导找他谈话,说:“老白厉害啊,全市十一个山区县,你从倒数第一,一跃成为了第一,这两个第一,一里一外,可不容易啊。”
白居臣摇摇头说:“我纵然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呢,还是党的政策好,市委领导得好,栖凤人民团结拼搏得好啊。”
市领导说:“常委会已经做了研究,拟定你为市人大副主任候选人之一,还有两个陪选的,走走样子,组织程序不能违背,不出意外,基本就这样了。韩主任已临近退休,明年换届,你替补,再干一届主任。一下就和我平立平坐了,你有何意见?”
白居臣心下暗喜,嘴上却说:“我可不敢同领导您平立平坐,,麦子长一寸,棒子长一尺呢。”又说,“我怕胜任不了吧。”
市领导说:“有啥胜任不了的,别小看人大,看似什么也不管,又什么都能管着,大小头头都得给面子,尤其是一把手。”
白居臣点了点头:“我努力做好,服从组织安排。”
市领导给他添上茶,顿了顿,用征求意见的语气问他:“那个小刘县长,怎么样?”
白居臣心里十分清楚,刘振邦能不能接替他而主政栖凤,他这一票至关重要。
如果说,他和刘振邦一点矛盾没有,那是不可能的。譬如,刘振邦提议撤掉那个医院院长,其实白居臣是不同意的,好歹那院长听话,自己又有病,随叫随到,用着也顺手。但也不能怪刘振邦撤他,瞧他做的哪些事,着实让白居臣没法袒护。那院长哭丧着脸找他,被他臭骂了一顿,然后问他,市里有没有认识的领导?那院长说,他认识一位副市长,那副市长去年老父亲生病,是他安排的去北京,床前床后的伺候了三个月。白居臣点了点头。没想到刘振邦硬是没给那副市长的面子。还譬如,有一个项目,他想让他的一个朋友做,刘振邦却要走招投标程序。当然,刘振邦也是征求过他的意见的,只是他没有再坚持。他不想因小失大,授人以柄。或许他的聪明和理智就在于此吧。
此时市委主要领导问刘振邦的情况,他装作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年轻。冒失。”又做了个手握方向盘的姿势,“得把住。”
市领导会意地点了点头:“这个小刘,我不找他,他从不找我,我不给他打电话,他从不给我打电话。”
俩人又聊了聊别的。市领导突然扭转话题说:“还有个事情在你离职前需要办一下。”
白居臣:“请领导吩咐。”
市领导:“你们县有个疙瘩岭铁矿?”
白居臣:“嗯,有。”
市领导:“那矿的性质是?”
白居臣:“是国有矿,大炼钢铁时期的产物,是个老大难矿了。”
市领导点了点头:“省洪力集团有个投资意向,想开发这个矿。”
白居臣一惊:“洪力集团?老领导的……”
市领导摆了摆手,没有让他把话说完。
“好事情啊,这下什么都解决了。”白居臣接着说。
“解决什么?”
“那个矿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告状上访的不少,主要是职工安置问题、历史遗留问题、待遇问题等。”
“人家不是买你的矿,只是承包。”市领导知道他不抽烟,遂自个儿点着,吸了一口。
白居臣怔了怔:“承包?怎么承包。”
“具体的,你们去谈,大概是一年给你们出一百万的承包费,承包二十年。”
白居臣霎时显得面有窘色:“好,我回去和刘县长商量一下。”
市领导略带愠怒:“商量什么,民主集中制是我党的基本方针。既要民主,又要集中。你是一把手。地方一把手就是让你去解决问题,处理问题,敢于担当,敢于拍板,没有问题要你们去做什么?”市领导呷了口茶,重重地将茶杯放在桌子上,难道这点小事还需要老领导亲自给你打个电话吗?”
“不用,不用。”白居臣连连摆手。
“这件事情我单对你一个人说话,”市领导用一双威严的目光看着他,“刘振邦那小子,我不想理他。再说了,那矿搁了几十年了,不是白搁着吗?现在有人要开发本来就是好事嘛。”
白居臣头上有些冒汗:“好吧,我想办法。”然后准备出门。
市领导说:“这次拟任提拔是差额选举。”
白居臣回过身握着市领导的手说:“请您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白居臣刚才在领导面前紧张、冒汗,并不是他不想把疙瘩岭铁矿承包给洪力集团,那又不是自家的自留地,何必因此得罪顶头上司呢;更何况那是他的老领导秦文昌儿子的公司呢,再说了凑合几个月他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而是当领导提及此事时,他的第一反应是,该怎么给县长刘振邦说。关于此矿,他和刘振邦也私下沟通过多次,拍卖、招标、引资、县里投资、员工入股等等,但方案一直没有定下来,其原因是每个方案,皆有利有弊。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承包这一形式。实在是高明啊,洪力集团背后肯定有高人指点,一旦承包,债权债务和人家没什么关系,东西还是你的,人家只给你交承包费即可,矛盾自然还留在县上。
那可是一块老肥的肉呢!
白居臣心里清楚,临出门时市领导那话的意思和份量。现在他在考虑和刘振邦该怎么说此事。只要他同刘振邦意见达成一致,问题就基本上解决了。他把刘振邦叫到办公室,说:“我比你大整整一轮嘞。”
刘振邦说:“您老当益壮,没有问题。”
白居臣说:“不行了,老喽。你可还年轻,前途无量呵。”
刘振邦说:“我没啥想法,干点实事就行。”
白居臣说:“光干实事可不行,思想上不断要求进步才对。”又压低声音说,“这次市领导找我谈话,我力荐你,或主政栖凤或去其它县任一把手,好歹咱哥儿俩在一个锅里喝了几年稀饭哩。”
刘振邦呷了一口茶:“那先谢谢老兄。”
白居臣:“市领导点头应允了。不过他提了个事情,说有个洪力集团,想要承包咱们那老大难的疙瘩岭铁矿,我觉得也是好事,当场替你答应了。”
刘振邦一惊:“承包?怎么承包。”
白居臣把条件说了一遍。
刘振邦呆坐了半天,说:“白书记,怕不合适吧。这件事咱们也议过多次了。交多少承包费另说,前提是一定要把矿上的遗留问题和一千多口人的生活、工作和待遇问题解决了。”
白居臣:“人家都交承包费了,自然其他事情就不挨人家事情了嘛。”
“可是……”
白居臣抬手制止住刘振邦的话头:“兄弟,留下任去解决吧。我们把工作都做了,什么矛盾都处理了,还要下任做什么去?再说了那是历史遗留问题,又不是我们手上形成的。”白居臣拍了拍刘振邦的肩膀,继续说,“你看吧,反正我已经在领导面前替你打了圆场了。”
刘振邦点起一支烟猛咂,半天说不出话来。
现在,刘振邦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陈超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愧疚之极,刚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头儿,那天在那私人会所,见了那秦龙,他问我,我真的没加思索,随口就把疙瘩岭铁矿的事说了,一句无意的话,谁能想到呢?我真后悔死了,实在是罪过啊!”
刘振邦摆摆手说:“该来的总会来的,不在今天也会在明天。”
陈超问:“那你准备怎么办呢?”
刘振邦思忖了许久,说:“一个字,拖。”他坐回到沙发上,端起酒同陈超和云卿碰了碰,一饮而尽,然后说,“为官一方,守土有责。无论怎样,我不想在栖凤县留下千古骂名,成为历史的罪人。”他夹了口菜,一边嚼着,一边接着说,“我就不明白了,有些当官的搞腐败,收贿赂,或者让子女经商,他们要那么多钱做什么?那钱有多少是够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我就对那不感兴趣,身外之物,够花就行。我觉得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留个好口碑,多少年以后,人家还记着你,至少不留骂名,比什么都重要啊,如此方不枉活一世,虚度一生足矣!”
陈超点了点头,说:“当官的都像你这么想就好喽。贪官虽可恶,但那种占着茅坑不拉屎,虽不贪,却也不干;或者说压根就不会干的,死猪式的官老爷更可恶。遇到那样的官老百姓才遭殃呢。”
赵云卿说:“那就是不作为么。”
刘振邦抬头看了看他们,没有言声。
陈超问:“白书记如果高升了,你有没有可能替代他,主政栖凤?”
刘振邦说:“我没想过。不过,实话说,我是真不想走。不想走不是想就地被提拔,而是我手头好多事情还没有做完,我县的旅游项目,几个点还没衔接起来,打造汾东后花园的工程还没完工,打开栖凤东大门的事还没着落……唉!好多事情呢。”刘振邦有些伤感。
陈超说:“假如你真走了,再来个倒省心了,坐享其成嘛。”
刘振邦瞪起眼,倏地坐正身子: “那可不一定。你吃过的馒头,别人不一定吃你剩下的。爱好不同,性格不同,工作起来作派也会不同的。比如你喜欢西瓜,人家喜欢芝麻,人家就会把你的西瓜荒芜,甚至拔掉,种自己喜爱的芝麻。这有活生生的例子。”刘振邦燃起一支烟,继续说,“多年前,我在我们老家的一个乡镇当书记。那地方有个村子,叫臣南河,出的大蒜特别好,而且是独瓣蒜。”
赵云卿忙问:“啥是独瓣蒜?”
陈超用手比划了比划:“就是一整颗蒜,没分瓣。”
赵天铭接着说:“我查了一下县志,那地方的大蒜在唐代就有记载。民间还有歌谣,承相河的葱,臣南河的蒜,杨村河的黄瓜不用看。”
陈超:“啥意思?”
刘振邦:“就是好呗。这三个村子沿河挨着。我就给他们重修了水渠,扩大平整了土地,搞了个千亩蔬菜园。还别说,名声一下出去了,效益挺好。后来我走了,第二年,竟然全都换成了西红柿。一场冰雹下来,砸了个差不多,有人给我打电话诉苦,可我走了,不在那个县了,能有啥办法。”
陈超忙问:“好好的,为啥换?”
刘振邦说:“过后我听人说。新来的那位领导喜欢西红柿,也喜欢吃西红柿。其实,不是种西红柿不行,也能活,死不了,但那土质肯定种那三样要比西红柿好,更主要的是有历史渊源。”
陈超和赵云卿静静听着,皆目瞪口呆。
“你是说工作的延续性,是吗?”赵云卿思索着问。
刘振邦忙回答:“对,工作的延续性。”
赵云卿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那你有什么办法吗?”
刘振邦摊摊手:“我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能有啥办法。”
大家陷入一片沉思之中。
这时,刘振邦的手机响了。他先瞅了瞅表,九点半,再拿起手机看,不禁一惊,是市政府办公室主任万胜办公室的坐机电话,这么晚了,能有啥事?他略加思索,然后接起了电话。
“是刘县长吧。我是万胜。”
“万主任啊,你好,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办公室呢?”
“加班呢。有个紧急情况,本来明早再告诉你,现在提前给你打个招呼。是这样,大后天,也就是28号,省委常委,赵天铭副省长要来我市调研,很可能要去你们栖凤县。”
其实市里接到省政府办公厅的通知是:赵天铭副省长要去你们市调研,请做好相应准备工作。调研什么?哪个行业?重点是什么?没有说。因为没有指向性,市里既便刻意准备好的地方,人家不一定去;去哪里,主动权全在领导的心里;谁又不是孙悟空,能钻进领导的肚子里。弄得市领导十分被动,只得让办公室安排:通知全市各县、县级市和开发区做好迎接准备,皆用同一个口气:很可能去你那里。
“啊,好。”刘振邦放下电话,看着陈超半天回不过神来。
“赵副省长要来?”陈超问。
刘振邦点了点头。
赵云卿背过身倒茶,站在那里暗自窃笑。
“如果来我县,你这里也是重点。赶快准备吧。”刘振邦站起身,“我得走了。”一边出门,一边给秘书小王打电话,行至门口又大声叫道,“别忘了,挂个条幅。”
桃园炼铁厂是栖凤县的重点企业,如果赵天铭副省长来栖凤视察,很有可能来他这里。陈超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因为他确定不了到底来不来他这里,更不知道是福还是祸。为了车皮的事情,他给那赵副省长送了一只鱉,在鱉肚子里塞了一张一百万元的存款单,人虽然没见着,不过第二天事情就办了,而且很顺利。他不知道是那只鱉起了作用,还是别的原因,他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他想把这个秘密说给云卿听,想了想,又打消了这样的念头。这些事情还是越没有人知道越好吧。他躺在床上又想起了疙瘩岭铁矿,还有县长刘振邦的处境,一时失眠,难于入睡。
赵云卿则头枕他的胳膊,一只手搂住他的胸脯,却在偷偷地笑。陈超几次问她父母是做什么的,她都说,老家县城里的一般工作人员。她还不想让他知道,她还不想“违约”,她觉得还不到时候,更不想让他心里有压力。迟早的事情,反正这辈子是他的人了,最后再告诉他吧。其实,在此之前,她就给他父亲和王勇打过几次电话了,问他们什么时候下来,对方总是说,很快。有时她还想:俩老头子不会是逗小孩子玩吧!看来,也该到兑现的时候了。父亲该怎么处理那只王八呢?不过赵云卿相信父亲会处理好的。她也相信王勇同样不会骗她,同样不会令她失望。她一定要替小梅出这口恶气。
皓月当空,繁星点点,卧室里一片朦胧。俩人各自怀揣着不一样的心思,久久未曾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