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赵天铭一行如期莅临汾东市。
市领导向他简要介绍了全市的基本情况,以及重点工程、重点项目、未来发展规划等,并请领导现场指导。有多年基层工作经验的赵天铭心里明白,刻意准备好的东西无需去看,无非是通过媒体拍些光华四射的场面给人们看,皆为作秀。不能光看表面现象,那里面水分太多。他背着手站在汾东市地图跟前凝视了许久,然后说:“先去万合县吧。”
众人惧惊。
该县为革命老区,县城临黄河而建,地域辽阔,人口稀少,地下资源匮乏,经济条件落后,基本没什么工业企业,虽民风淳朴却固步自封。是为国家级贫困县。
现在赵天铭突然提出要去万合县,正戳中市领导的软肋,显然打了个措手不及,慌忙打电话联系:书记请假在北京看病,县长电话没人接。办公室主任万胜急得满头大汗,像热锅上的蚂蚁,好不容易拨通了县长秘书的电话:“邱县长呢,为什么不接电话?”
对方有些结巴:“喝,喝多了。”
“乱弹琴,简直胡闹!不是已经通知你们,省里领导要来吗?还喝酒!赶快叫醒,领导三个小时后到。”
万合县城的大街上,人畜关系相处得甚好,成群结队的牛、驴、羊、猪、鸡……皆闲逛于街面之上,穿梭于人群之中,悠悠哉哉,慢慢腾腾,全然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前面一辆警车在缓缓前行,几个警察,猫着腰,手持鞭子,嘴里嘘嘘地喊着,在左右驱赶着零乱的牲口和懒散的人群。
市领导尴尬之及:“这地方车少,人少,根本就没有交通意识。”
赵天铭说:“算了吧,不要撵了,慢慢跟在后头走,临时抱佛脚,会让他们不习惯的。直接去黄河边上吧。”
赵天铭站在母亲河的口岸,但见河水凝重浑涌,自西向东缓缓而来,河面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岸下跌宕澎湃,气势磅礴,浩浩荡荡,九曲百折,滚滚东去。
这时,有人踉踉跄跄跑到跟前,满脸通红,满头大汗,竖立着的头发还冒着热气,睡了觉的凉席印儿还印刻在脸上。
市领导狠狠瞪了他一眼。
赵天铭慢慢转过头:
“你是这里的县长?”
“我是。我叫邱有才。”
“这个县的国土面积是多少?”
“一千多平方公里。”
“一千几?”
“……”
“人口是多少?”
“八万多。”
“八万几?”
“……”
“这个地方的特点是什么?”
“穷。”
赵天铭看了看他:
“特产是什么?”
“穷。”
赵天铭又看了看他:
“特色是什么?”
“还,还是穷。”
赵天铭真想抬手掴他一巴掌。他强忍了一下怒火:
“这里的人文历史,风土人情,你知道多少?”
邱有才张了张嘴。
“这里的地质、水质、土质是什么情况?”
邱有才又张了张嘴。
“你来这个县多长时间了?”
“三年六个月零二十一天。”
“看来你脑子不坏,这个倒记得蛮清楚嘛。是不是想调整调整,回平川县呢?”
“领导,我任劳任怨,轮也该轮上我了!”邱有才身子摇晃了一下,打了个酒嗝,差点摔倒。
“你喝酒了?”赵天铭皱了一下眉头。
“喝,喝了点。”
“和谁喝的?”
“几个老乡。”
“在哪喝的?”
“万合宾馆。”
“喝的什么酒?”
“汾酒二十年。”
“谁付的钱?”
“……”
“你叫什么?”
“邱有才。”
“我看呐,你不是邱有才,你是太有才!”赵天铭气得手有些发抖,“这是国家级贫困县,到时候白花花的银子就按时拨下来了,可谓衣食无忧啊。国家养着你们,我看连养条狗,养头猪都不如;狗见了生人还知道汪汪两声,猪杀了还能好好吃几天肉呢。”赵天铭再不理他,秘书韩兴早已把邱有才的名字记在了笔记本上。
市领导赶忙凑到赵天铭跟前,给他递上烟:“天铭省长,我回去马上让他停职检查。”
赵天铭深咂了一口烟,没接他的话茬儿,而是问:“你们汾东干部中流传着一个顺口溜你听说了吗?”
市领导愕然。
“卧薪尝胆守西山,韬光养晦入东山,苦尽甘来迈平川。”
“天铭省长,这我还真没听说过。”市领导连忙解释。
“真是委屈了这几个词语啊。”赵天铭缓了口气,“知不知道倒是其次,问题是你们是不是这样做的。”他用冷峻的目光看着市领导。
“也不全是。西山几个县的条件确实要比东山几个县差一些。主要是首先锻炼干部,先让他们在最基层,最艰苦的地方锻炼,磨磨性子,然后再逐步调整;再有,就是考虑到稳定,干部平衡。”
赵天铭张了张嘴,看了看身边的其它干部和不远处的记者,欲言又止。他强咽下一口吐沫,竭力控制了一下情绪。
这时,几声船工号子:“哎呦…嗨呦…哎呦…嗨呦……”的叫唤声,响彻在耳边。几只竹筏漂泊于河面,满载了什么货物,逆流而上。几名艄公手撑划杆,有规律地,左一下,右一下地奋力划着。
再眺不远处,黄河之水,顺势而行,万般作弄,蜿蜒曲折,呈“s”形,与苍山交相辉映,在斜阳的普照下,河水泛着鳞鳞碎光;山脉却置于背影之中,一明一暗,一阴一阳,山水融为一体;河抱着山,山揽着河,山中有水,水中有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浑然天成,似一幅巨大的太极之图,鬼斧神工般展示于天地之间。
“那就是乾坤湾吧?”赵天铭问市领导
“嗯。是。”
“刘志丹就牺牲在对岸的不远处吧。红军东征时,主席和朱老总在这里停留过好一阵子呢。这是块为民族的独立和解放事业做出过巨大牺牲和贡献的土地,我们永远不要忘记这块土地和这里的人民啊。”
省市领导连连点头。
“黄河滔滔,雄山巍巍,物华天宝,好美啊!”赵天铭望着眼前如此壮观,美妙的景致,由衷地赞叹了一句,与当下的心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赵天铭坐在中巴车一侧靠窗的位置上,神情严肃,深邃的眸中充满了茫然。车子原准备开往万合宾馆,然后召开会议,听县上领导做汇报。市里领导用征求的目光看着赵天铭。赵天铭想着刚才县长邱有才那副浑身充满酒气的窘样,那傻乎乎的神态,全然没有了兴致。
“让他汇报,汇报什么?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算了,直接回吧。”
车子绕过城区渐渐远去,穿过一道沟,翻过一道梁,又翻过一道梁,在破烂不堪的公路上颠簸前行。
霞光将缠绵不尽的山川镶上了一道金边,层层薄雾轻浮于山川之间,犹如一副浓墨重彩的山水长绢,一幅幅地抛在脑后,又一幅幅地浮现在眼前。路边不远处,在长满草丛的沟楞上,一缕袅袅青烟款款升起,在空中飞舞,又很快融化在空气之中。
“那该是户人家吧。”赵天铭说。
秘书韩兴赶忙站起细瞅:“嗯,是,我都看见烟筒口了。”
“我们下去看看吧。”
车子款款停靠在路旁,大家下车,顺着一条羊肠小道向那户人家走去。
县长邱有才的车紧跟在后面,这时酒劲儿早已全无,市领导冲着他瞪了瞪眼,
做了个手势,他赶忙小跑步过来,走在赵天铭的前面带路。
用长短不齐,粗细不一的木棒拼起来的栅栏门横在了他们的面前,一条大黑狗竖着耳朵,“汪汪”地叫着向他们扑来。赵天铭不禁亮了亮眼,脑海里即可浮现了他当年的兄弟,他的童年,他的大黑。
三孔破烂的已经不能再破烂的土窑洞呈现在眼前。窑面原始的土层早已被风雨冲刷的凹凸不平,一串串雨水鞭挞的痕迹密密麻麻,参杂不齐的挂在墙面上,犹如一张饱经风霜的长者,横七竖八的皱纹里夹杂着眼角的泪尿眯起眼瞅着他们;几只鸡在院落里咯咯地叫着,悠闲地嬉戏着;靠右边的不远处,一位老妇正踩着一块青石,一条胳膊搂着一只破烂的铁锅,一只手里拿了水瓢在猪圈旁喂猪。她见有人站在栅栏外面,赶忙撂下手中的活计,一边栓狗,一边应着:“哦,哦,来了,来了。”
“大婶。”赵天铭微笑着伸出双手,那老妇赶忙用系在腰间的围裙擦了擦自己那双干瘪粗糙,饱满青筋的老手,本能的握住赵天铭的手,然后目光异样的瞅着这群陌生的面孔。
“这是我们赵副省长。”市领导赶忙跨前一步,“过来看看您。”
“看我?”老妇愕然,“哦,哦。”她一边应承着,一边往窑里走。
窑内早已被烟熏的潮黑,用麦秸和泥土糊就的墙壁有些地方已经脱落,窑后面支一木棒,窑顶木棒所顶之处裂开一条两指宽的裂缝。窑中间挂一幅毛主席头像,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耀眼。靠窗的土炕上蜷缩着一位年迈的老汉,骨瘦如柴,正在那里仰着头,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草草几根山羊胡须随着他的喘气上下抖动。
“老人家。”赵天铭探着身伸过手去。
“肺心病,哮喘。几年了。”老妇一边说着,一边找能坐的东西,她用围裙擦了擦板凳,又弯下身将半个砖块垫在一条板凳腿下。那是一条四腿不齐的板凳。
赵天铭坐在炕沿上,再一次仔细观察这近乎原始的住人的地方。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个镜框,镜框里是一张带着微笑的,年轻英俊的脸。
“这是?”赵天铭看着老妇。
“大儿,当兵,打越南,自卫反击战,走了,踩着了地雷,尸首都没了。”老妇开始往地火炉子里添柴烧水,“我们是光荣军属哩,政府每月给钱。”
赵天铭点了点头:“老人家的病没有去医院吗?”
“去过,让住院,要押金,没住。”
“不是有医保吗?”
“有,看完病才给哩,哪有钱垫呐。”
“你们是上头的人吧?”老汉强撑着坐起身子,嘶哑着声音接过老伴的话茬问。
“您躺着别动。”赵天铭扶住老汉的胳膊,“有什么事您尽管说。”
“啥时候分红?”
“分红?”赵天铭有些懵。
“老人家,分啥红?”市领导往前跨了跨身子。
老汉指了指墙上,原来在儿子镜框的右下角还夹着两张纸。秘书韩兴赶忙过去细瞅,然后一字一字的念道:
“股金证。万合县,曲峨公社,南垣大队人民供销社。一九五一年八月。股金证,万合县,曲峨公社,南垣大队农村信用合作社。一九五一年六月。”
大家一听,皆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赵天铭稳了稳神,缓了缓情绪:“老人家,你当时入了多少钱呢?”
“不是我入的,是他爷爷入的,供销社是五块,信用社是八块。”老人捋了捋细细几根胡须。”他爷爷说了,让我们要相信公家,迟早要分红哩。”
赵天铭感到鼻子有些酸楚,他强忍了一下:“老人家,那分过红吗?”
“分过。就一次,半斤红糖,供销社给的。那时候可金贵着哩!”坐在锅台棱的老妇一边往地火炉子里加柴一边抢着老伴回答。
“当时入股不会就你们一家吧。”市领导给老汉递过去一只烟。
老汉摆摆手:“不吃了,不能吃了,断了。”又接着说,“大部分家户都入了,那劲头高着哩!听党的话,听毛主席的话,听公家的话,错不了。”
“您没有找过他们吗?”赵天铭问。
“唉!”老汉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多少年没有进过县城了,看病去过两次公社医院。不晓得该找谁,也怪咱住的离村远。”老汉没说几句话便气喘吁吁,连声咳嗽,赵天铭赶忙扶他躺下,韩兴递过来一块脏兮兮的粗布汗巾。
窑里顿时陷入一片沉寂。
“老人家,几个孩子?”赵天铭往炕头这边挪了挪,看着老妇问,他不想再让老汉多说话。
“俩娃。俩小子。”老妇掀起锅盖,轻吹着沸水腾起的热气说,“大前年春上,二小子去山里挖药材,从半山腰里掉了下来,两腿摔断了。”
“孩子呢?”市领导问。
老汉对着窑外抬了抬山羊胡子。
大家齐头往外面看。只见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一个坐着轮椅的小伙子正和等在外面的几个工作人员聊天。旁边还有一个女子,蓬头污面,站在那里傻笑。
“那女的是谁。”市领导问。
“捡的。”老妇笑了笑,“去年冬上我去他三姨家走亲戚,回来路上瞅见这娃躺在雪地里。我寻思死了,摸了摸还有气,就把她背了回来。娃是饿的,问是哪的,她不知道,问她家人,也不知道,问她多大,还不知道,原来是个傻子。正好给我二娃做媳妇。正为娃媳妇的事犯瞅着哩。”老妇说过了,突然反应过来,“你们不会是因为这事来的吧,我可没犯法,我若不救,兴许她就死了呢。”
“没有,没有。”赵天铭赶忙摆了摆手,“您做的对。”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他在路边捡到的那个弃婴。
“大婶。”赵天铭慢慢从炕沿上滑下来,站起身,“看来这个家就你一个,也不算劳动力。你们怎么生活呢?”
“有几亩庄稼,农忙时几个侄儿过来搭把手,我喂喂猪,养养鸡,闲下来捋捋酸枣,换个钱;再说,大儿子还有遗属费哩。能过了。死老头天天盼着分红,都多少年了,老人家都走了多少年了,过去了,不说了。”
“不,大婶,没过去。”赵天铭紧紧握住老妇的手,掏自己的口袋,韩兴赶忙也掏口袋,市领导见状,哪敢怠慢,纷纷拉包取钱。
赵天铭把一叠钱塞到老妇手里。
老妇老泪纵横,一时间感动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婶,你们没吃低保吗?”赵天铭问。
“低保,啥是低保?”
赵天铭没有言声,慢慢抬头看了看市领导,又看了看躲在不远处的县长邱有才。同坐在炕上的老汉握了握手,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走出窑洞,又问候了坐在轮椅上的二儿子,冲着她那傻媳妇笑了笑,慢慢走出院子。
坐进车里,赵天铭两眼酸楚,静静地淌下两行眼泪。车下路旁,市领导责令县长邱有才立马安排车辆将老汉送往县医院接受治疗,并把低保和股金证的问题尽快搞清楚,书面报回。市领导对邱有才说话的声音很大,似乎有意让赵天铭听见。赵天铭目光呆滞地望着远处的群山峻岭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市领导知道自己的工作没有做好,只是或解释或说些用人失察之类的话,赵天铭闭住眼似听非听,像睡着一般,一路无话。
回到宾馆,赵天铭把秘书韩兴叫过来,却看着韩兴半天不说话。
“分红的事情我了解了一下,对于解放初期鼓励光大社员入股分红的事确实有,但对于这类的历史问题早已解决了。”聪明的韩兴趁领导吃饭的机会已经把当年入股分红的事通过有关渠道了解了大概。
“解决了?解决了那是什么?”赵天铭倏地站起,指着窗外,显然有些无理取闹。
“这可能是个别现象。那家人住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韩兴小心回答。
“个别现象也是现象。至少说明他们宣传不够,工作没有做到底吧?”
韩兴赞同地点了点头。
“还有最低生活保障。她大儿子为国捐躯,丈夫有病,小儿子残疾,难道这还不够吗?”
“市里已经做了安排,正在查实”
“问题是像这种情况究竟还有多少?”
“我尽快整理个东西,以便回去后您在常委会上提出来。”
赵天铭看了看他,背起手在屋里踱步。
韩兴关掉空调,推开窗户,一缕微风扑面而来。
“有些事情我一个人定不了,但股金证的事我可以做主。”他吩咐韩兴,“你回去就以省政府的名义拟个文件,要求省信用联社、供销合作社等有关部门联合办公,成立专项清算小组。不要坐在办公室等着这些人拿着股金证来兑现,而是要找出原始账册主动下去上门服务。要账对本,本对人。对于已经过世的,要弄清其子女和继承人,逐一兑现,签字留存。要保证做到不留死角,无一遗漏。”赵天铭慢慢回过身,语气凝重而深沉,“我们共产党人说话要算数,不能失信于民呐!”
韩兴点了点头,给他茶杯里添满水,慢慢退出门去。
建国五十年,改革开放都二十多年了,那股金证都成文物,可以进历史博物馆了,竟然还有这样的问题没有解决彻底,这使赵天铭实实没有想到的。革命老区的人民是多么善良又是多么淳朴啊!如此困难的家庭为什么没有列入最低生活保障范畴?那个一身酒气,傻里傻气,满脑子浆糊的县长邱有才,一门心思地掐着指头算日子,熬时间,盼调动。一方兴衰,百姓福祉,这怎么得了呢?还有老人那为国捐躯的儿子。尤其老人在路上捡到的快要饿死的流浪儿更使他想起了多年以前的自己。赵天铭思绪万千,转辗反侧,一夜无眠。
次日,赵天铭视察完市区电子商城、商业一条街以及汾河治理工程等项目后回到酒店。昨天省领导去万合县砸了锅,市领导感到很没有面子,总得想办法挽回些面子才好。遂找秘书韩兴打探虚实。市领导说,天铭省长已经随机看了几个项目,他们也准备了几个地方,是不是也去看一看?韩兴说,你们准备的哪里?市领导说,昨天领导看了一个西山县,明天是不是去看一个东山县?有个栖凤县也是贫困县,这两年发展的很快。韩兴说,好的,他请示一下领导。其实这正中赵天铭的下怀。对方主动让去和自己刻意提出来,其意义大有不同。赵天铭当下点头同意。
在市县领导的陪同下,赵天铭在栖凤县视察了栖凤尧王山庄旅游开发项目、《弟子规》编纂者贾存仁的故里、凤凰休闲度假村、幸福疗养院等地方。于当日下午分乘两辆中巴车来到了桃园炼铁厂。
陈超早已恭候在大门口,赵天铭下车,白居臣介绍:“赵省长,这位是董事长,陈超。”
赵天铭仔细看了看陈超,同他握了握手,没有言声。
赵云卿站在侧后,同赵天铭目光相对,不禁脸颊发热,似在那里偷笑。一旁的刘振邦赶忙介绍:“赵省长,这位是省作家协会的学员,赵云卿。来采风,体验生活的。”
“她表现得怎么样啊。”赵天铭说。
“很好,很好。”刘振邦给赵云卿使眼色,示意她过来给领导握手。
“领导好。”赵云卿过来给父亲握了握手,匆忙退到一边,又偷偷给韩兴做了个鬼脸。
大家慢慢往厂区走。赵云卿走在最前面,俨然一副讲解员的模样。赵天铭一行跟着女儿从原料车间到烧结车间再到冶炼车间、动力车间。在化验室赵天铭问:“你这里的化验结果有法律效力吗?”赵云卿回答:“没有,全汾东市只有市里一家有资质的检测机构。这里只是初检,样品拿去市里才能出正规的,国家认可的检测报告。需求方如果购买,在签合同之前,人家还要自己拿回样品复检呢。”
“看来品质是呼弄不了人的。”赵天铭说。大家说笑着走出厂区。“这栋办公大楼挺排场嘛。我看我们就在这里开会吧。”市县领导一听,都慌了手脚,赶忙一级一级安排。刘振邦指示陈超赶快让人收拾会议室,准备茶水。
赵天铭走进二楼会议室。秘书韩兴悄悄把什么东西放在了赵天铭的脚下。
在听取市县领导的汇报后,赵天铭对汾东市近年来所取得的成绩给予了肯定,对栖凤县的发展思路和布局给予了赞许,同时也指出了问题与不足。他指出:
随着我国加入WTO,互联网时代会以飞快的速度进入我们的生活,渗透到各个领域,全球经济一体化的步伐将会迅速加快。我们一定要摈弃以往的传统思维,进一步解放思想,与时俱进,紧跟时代的步伐。绝不能一味的吃老本,搞“傻、大、粗”,靠老祖宗留下的资源发展经济,要不断学习,敢于接受,敢于挑战新生事物,尽快调整思路,转型发展,要尽快整合、淘汰落后产能。要把保护生态平衡,加大环境保护治理,放在突出位置,人民所需要的不仅仅是丰衣足食,还有清新空气,花香绿草,碧水蓝天。
同时,要把发展不平衡和贫富差距的问题摆在突出位置上来,在致富奔小康的道路上谁也不能掉队。要牢固树立我党“传、帮、带”的好传统、好做法。对于贫困地区要采取,富市带穷市,富县带穷县,富乡带穷乡,富村带穷村,富人带穷人,进行捆绑式,携手式,拉动式,引导式等多种形式的帮扶措施。对国企、私企,要根据企业的规模,年收入,进行测算,确定帮扶的户数、人数。具体的省里将出台相关的实施方案,以“方案”为准。总而言之,这绝不是一句空话,而是要责任到市、到县,到乡,到村,到户,到人;要有数据,有指标,有目标,有措施,有项目,有内容,并纳入全年综合考核的范畴。
贫困地区也要自强不息,不甘落后,振作精神,奋起直追。要在争取外援的同时,充分发挥我党,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要有“红旗渠”的骨气、“大庆”的精神”,激励广大人民群众奋起直追。要根据各自的人文、地理、交通、特点、特色、特产等自身的独特优势,潜心研究,高瞻远瞩,因势利导,因地制宜。要在不折不扣地执行国家大政方针,坚决执行省委的整体部署、方略的基础上,科学的制定出适合自身发展的未来至少十年的发展纲要。此纲要,要会同各方面的专家、学者予以研究通过。要把各项工作,细化,量化,数字化,目标化。这个纲要不是一般性的,而是纲领性的,是不可以随意改动的。它是衡量干部,考核干部最主要的依据。
在实际工作中要坚决杜绝只喊口号,不做工作;只做表面文章,不抓具体落实;只抓形象工程,不关心百姓疾苦;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呼弄上级,骗取政绩的不良风气。
在干部使用上,要大胆创新,在不违反组织原则的前提下,要敢于为政,敢于用人,敢于放权。同时,要毫不留情的把那些,懒政,怠政,不作为,只会说,不会做,只喊口号,不谋工作;熬时间,混资历,捞资本,盼调动,等提拔的干部坚决地予以拿下。要让想干事的人有事干,谋干事的人情愿干;要让混日子的人没位子,不作为的人腾位子。只有打造好一支铁打的,党性强,负责任,敢担当,善思考,有能力,有作为的干部队伍,我们的改革大业才能不断向前,我们党的事业才能昌盛不衰……
赵天铭的讲话赢得了一片热烈的掌声。他缓了缓气,呷了一口茶,看了看秘书韩兴。韩兴会意,站起身说:“请记者和其它同志暂时回避一下,市县领导留下,继续开会。”
陈超听后转身准备出门,韩兴走过来小声对他说:“请你继续参加会议。”陈超看了看韩兴,瞟了一眼坐在正中间赵天铭,又本能地瞅了瞅刘振邦,小心翼翼地回到座位上。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参加如此高级别的会议,面对这么多领导,他的心蹦蹦乱跳,早已惶恐不安,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赵天铭坐在那里沉默了许久,然后说:“我之所以把记者和其它人员请出去,主要是我后面的话可能登不了大雅之堂,可能要偏激,要骂人,要说错话。”
众领导相互看了看,又一同把目光聚焦在赵天铭身上。
赵天铭弯下腰去,从脚下拿起一个蛋糕模样的盒子。
陈超见状犹如五雷轰顶,霎时脸色煞白,心根猝然一紧。
赵天铭慢慢打开盒盖,从里面提起一只张牙舞爪的甲鱼。他把甲鱼举起来说:“请同志们看看,这是什么?”
“鳖?”
“甲鱼”
“王八?”
“个头好大,应该是海龟。”
众领导抬头观望,皆唏嘘不止,顿时一片哗然。
陈超大汗淋漓,脸色由煞白变成了通红。
“实可谓洋相出尽,荒唐至极,煞费心机啊。”
陈超低下头,真想有个老鼠洞,马上钻进去。
“我想这绝不是一只普通的甲鱼吧。”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请大家静一静。”赵天铭轻敲了敲桌面,“在座的领导有没有收受过类似的礼物呢?谁有勇气说出来?”他用威严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一遍。
会议室里除了空调发出嗡嗡轻微的声响,一片沉寂。
“这只甲鱼就是有人送给我的,用官话说就是行贿吧。”赵天铭把甲鱼递给韩兴。韩兴轻着脚步出去,同站在楼道里的赵云卿窃窃私语。赵天铭继续说,“我个人认为行贿者大体可分为三类情况。第一类,是有野心或者说有想法,用冠冕堂皇的词语也可以称之为想进步者。他们从下面受贿,再把收到的钱财向上级或更上一级人行贿,绑粗腿,找靠山,想被提拔,平步青云,加官进爵,光宗耀祖。第二类,是有目的者,给掌实权的人行贿,想通过此安排亲属子女,承揽工程项目等,以获得更丰厚的好处和利益,实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第三类,是有求于人者。”赵天铭呷了口茶水,耸了耸肩,“我先给各位讲一个小故事。我们某职能部门的一位小科员,因为一个手续让一家企业跑了十多次。他不把问题一次性讲完,而是指出一个问题让企业整改一个问题,然后他再指出一处问题。他一句话,企业花钱不说,来回要跑上千公里。而且此人工作还十分细致,非常认真,专业设计院出的报告那些数据,他还得摁着计算器再算一遍。其实他不是对工作认真负责。”赵天铭抬了抬身子,“他是在找问题,找不下问题,不把你卡住,你怎么会不把我当回事呢?最后实在找不下问题了,便说人家的名章是假的。同志们,公章需在公安部门备案,有真假之分,难道普通人的名章还有真假之别吗?企业没有办法,拿了烟酒、揣了红包过去,办了。这说明什么问题呢同志们?”赵天铭顿了顿,“原本正常的事情变得不正常了,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类人。我想给我送甲鱼的人应当归于这一类。实话讲,他送给我我都不知道他要我为他做什么,或许就图个心安理得吧。谁也不是傻子,谁也不会把钱白白送人,但有些事情你不上供,不行贿,就像那家企业一样,他们没有办法啊,事情办不成么。违心的,被逼的,无奈的,反而成了一种习惯,一种认可,一种规矩。同志们。”赵天铭将茶杯往一旁挪了挪,“我不是纪检干部,但我是一名党员。我想,在坐的各位也都是党员吧。我们每一个党员,都应当有自觉遵守和抵制社会不正之风以及腐败行为的责任和义务吧。我们手中的权力是党赋予我们的,是对我们的信任,而不是升官发财的砝码,借机敛财的工具。我不知道在座的有没有读过刘少奇同志《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一文。我们时刻不能忘记在党旗下的宣誓,要时刻不忘初心,时刻不能忘记我们是一名党员。”赵天铭停顿了片刻继续说,“同志们,任何事物在它开始之初,总是不完美的。改革开放也是一样,我们在走前人未走过的路,在摸着石头过河,哪有不湿鞋的?但我们要看到主流,主流是好的,是好的,永远是好的!!”赵天铭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近乎咆哮,“改革开放了,经济搞活了,社会进步了,日子富裕了,但我们有些干部的思想却退步了,觉悟却丧失了,公心却失去了,责任心却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私欲、贪婪和膨胀。有些干部,不思谋如何做好工作,而是每天扳着手指头数日子,熬时间,盼着被调任,被提拔。这类人当初是怎么混进我们的队伍中的?我们的队伍里究竟有多少这样的干部?还有一些领导,使用干部论资排辈,想着什么稳定,平衡,殊不知你平衡一下,遭殃的是一方兴衰,成千上万的人民!我建议啊像那样的干部,干不好,你就别走,继续干,再干不好,降职使用,再不行就下到乡镇,从头做起,省得你再跑到其它地方误国误民。实可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啊!有的干部,贪污腐化,以权谋私,官商勾结,权钱交易,收受贿赂竟然明码标价,简直到了明目张胆,肆无忌惮的程度。有些单位,利用依法具有的垄断地位,以强制的手段,竟然公开让一家企业兴师动众,满世界的捉野生甲鱼,甚至闹出人命,简直是胆大妄为,狂妄之极,无法无天!!这件事情就发生在你们身边,你们当地的领导事先知不知道此事?有没有去制止?”
刘振邦的心扑扑乱跳,冷汗早已出了一身。
“中央一再强调。”赵天铭继续大声说,“双文明建设,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要双管齐下,可有些干部却把中央的精神置若罔闻,我行我素,充当耳旁风,一只手高高举起,另一只手却揣在口袋里,听之任之。一味的抓经济,搞建设,却失去了原则,忘记了我们的初衷。这样的GDP,我们宁可不要!不要说一个山区小县,一个汾东市,就是把我们宁安省从中国版图上抹掉,历史的车轮照样浩浩荡荡,勇往直前,锐不可当!!”赵天铭伸出手有力地挥舞了一下。不知谁拍了一下手,大家紧跟着拍手,赵天铭连忙制止,“这里不需要掌声,需要我们各位好好地去体会,去思考,去反省。同志们,有道是邪不压正,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大乱必有大治,这是历史规律,也是历史的必然。人在做,天在看。天,就是我们广大的人民群众。希望我们的个别干部要好之为之。我们每一位干部,每一名党员都要对党的纪律,心存敬畏;把党对我们的培养,心存感激;把人民对我们的信任,心存责任。廉洁自律,公正为官,清白做人,一点一滴,一言一行,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赵天铭讲完,站起身,径直走出会议室。众领导面面相觑,呆愣了半天方才回过神来赶忙跟了出来。
赵云卿远眺着父亲。其实刚才赵天铭在里面的讲话,有时侯声音很大,像在怒吼,满楼都能听到。
她突然想哭,她真想扑到父亲的怀里。
众人簇拥着赵天铭走到车前。赵天铭稳了稳情绪,回头环顾人群。他深深地看了看不远处自己的女儿一眼,又看了看站在女儿身边的陈超,心里估摸了十有八九。他感到两个孩子似天造地设,甚为般配。
“陈董事长。”赵天铭看着陈超满脸窘态的样子,大声叫了一声。
陈超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他还沉浸在刚才的会议当中。众人看他,赵云卿戳他方才回过神来。他赶忙跑过去。
“怎么,连个手都不握?”
一股热流倏然涌上陈超的心头,他感到两眼发酸,紧紧握住了赵天铭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