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天铭离开栖凤县的第三天,有一辆黑色丰田商务车驶进了桃园炼铁厂。车里走出五个人,三男两女。为首的是个中年男人,有五十六七岁样子,中等身材,微胖,略带有将军肚,齐刷刷的留一头黑白参半的短发,浓密的眉毛下,一双细长的眼睛,眼袋饱饱鼓起,方脸,直鼻,阔嘴,看上去,宛如弥勒佛,永远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此人姓耿,名大为。是宁安省纪委常委兼第一监察室主任。耿大为是省纪委书记王勇最得力的干将,第一把杀手锏。业内人密称耿大拿,凡他接手的案子,没有攻不破,拿不下的。耿大拿办案,思维独特,常常另辟蹊径,把一件事情分成几件事情,或者把几件事情并成一件事情,以小见大,平中见奇,常常不显山,不露水,就把案子调查清楚了。他办案不喜欢兴师动众,威风八面。他认为,那样往往适得其反,过早地惊动调查对象或者关键人,会对办案取证造成困难:封口,威胁,串供,伪证,毁证,制造假现场,甚至刀光剑影,杀人灭口。这类血的教训并不是没有。他喜欢用三十六计里的“欲擒故纵”和毛泽东的“诱敌深入”这样的计谋。无论到哪个地方办案,皆同形形色色的人打成一片,永远都是一副笑眯眯的神情,平易近人的样子,让人看着亲切,容易接触,好对付。从而先打消对方紧张的神经和恐慌的心态,让他感到并没有多大事情,还可以挽回,甚至可以摆平。然而愈是这样,对方就愈容易自己露出尾巴来了。
不过他这种办案方法往往危及自身,也有风险。当然皆在结案之后,或调查对像被隔离双规,被撤职或涉法被移交检察机关。调查对象方如梦初醒,感到被呼弄,被欺骗,遂恼羞成怒,进行报复。这些年,经耿大为手,处理、移交的大小官员不下三十多人,被反举报、诬告了不下三次,幸亏纪委书记王勇深谙部下的为人,作派和办案风格,再加上耿大为防范得当,使对方未能得逞。涉及人身安全的也有三次,一次是对方蓄意制造车祸,被耿大为成功躲过。一次是几个人蒙面持刀拦路行凶,耿大为从戎九年,特种兵出身,对方哪是对手,皆从容解决。
最近一次或许就发生在几天前。为什么说或许,因为目前警察虽然查明,系人为事故,但尚未破案,所以还不能最后确定是针对他而为的。
那是他在调查北韩市一名副市长,巨额财产来源不明,滥用职权,官商勾结,划拨土地,造成群体上访事件的案子。在调查完结,移送检察机关之后的一天晚上。耿大为参加完一个案件分析会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多了。他回到自己家那栋住宅楼的楼下,停好车往电梯口走,总感到身后有个身影跟着自己,多年的工作经验使他霎时警觉起来。他行至电梯跟前给妻子打电话,让她摁一下电梯上行键,然后自己飞快地闪进安全门,步行楼梯,慢慢上爬。他住十七楼,爬了还没三层,突然四周一片漆黑,没电了,紧跟着是一阵风驰电掣般“嚓嚓”的声音,似火车进站,又如飞机掠过头顶。电梯失灵了。
公安局很快介入。结论是:有人蓄意破坏,制造事端,系人为事故。
王勇得知情况后,把他叫到办公室嗔怪地说:“看悬么。”耿大拿笑笑:“也不一定就冲着我来的。许巧了。”王勇:“十有八九。”然后给他倒了杯茶,“北韩市的案子只能说告一段落,还不能结案,水很深,很复杂。看来对方狗急跳墙了。”其实案件的卷宗已经被中纪委调取,处于保密考虑,王勇暂没有告诉他。
耿大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王勇:“鉴于目前的情况,出于对你的安全考虑,这个案子你先放下。”
耿大为忙说:“不用,没事,我不怕。”
王勇:“不是怕不怕的问题。真有事了,说什么都晚了。现在给你一个新的任务。”
耿大为:“什么任务?”
王勇:“汾东市栖凤县电力局采取强制手段,迫使一家炼铁厂捉野生甲鱼,并且在捉甲鱼过程中,致使一人死亡。”王勇把赵云卿写的材料递给耿大拿。
耿大拿看了看,略带吃惊:“这不是天铭省长的闺女么?”
王勇点了点头:“她在那个县体验生活,恰好碰上了此事,而且还参与了捉王八的活动。捉三两只吃吃也就罢了,一下让企业捉那么多就有问题了。这件事情虽然案值不大,但性质极为恶劣,简直是无法无天;更严重的是因此致人死亡,影响颇大。你下去后,不必联系当地纪委,直接去那个捉王八的厂子里,从最底层查起,把这些王八崽子的出处,来龙去脉,主要是去向搞清楚。方法不用我教,你是行家。查到谁是谁,查到哪一级算哪一级,绝不姑息。”王勇缓了缓气,“我们要不断地总结,吸取办案经验和教训。还是你那老办法,先不要惊动调查对象和关键人。人证、书证、物证、视听资料做牢靠,把最基础的证据链做扎实再说。我总感觉这里面有点名堂。无论怎样,有什么情况直接向我汇报。”
耿大拿点了点头:“你也要小心。”
王勇笑了笑。
耿大为起身欲走,王勇压了压手,示意他坐下,然后说:“还有个事情,你去那里后一并调查一下。”
耿大为:“什么事?”
王勇慢慢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包裹:“这件事说和我们所要调查的这件事有关系,也没多大关系,说没关系,也有点关系。”
耿大为:“什么意思?”
王勇打开包裹,拿出半个银镯子:“你去那个铁厂,见到那个叫陈超的厂长以后,在调查王八的同时,顺便问问他,有没有见过同这半个银镯子一样的那另半个镯子。”
耿大为云里雾里:“怎么回事?”
王勇:“因捉王八死去的就是那厂长的未婚妻。你问他那小梅,哦,就是那厂长的未婚妻,生前有没有给他说过什么,或留有什么遗物。”
耿大为瞪着眼看王勇。王勇清楚他想知道什么:“你先不要问那么多,暂时还不能告诉你。先去调查吧。噢,对了。”王勇又拿出一张陈旧的麻纸,“写这张纸的人也一并调查。二三十年过去了,这个人不知还在不在人世。总之,这个范围可以稍微扩大些。重点是年长者或者有点文化者。比如,教师,离退休干部,帐房先生,或者在临近乡村有点名气,有点墨水,喜好撰写对联,祭文什么的。”
耿大为接过那张麻纸,初看了一遍:“这准是个老者写的,你看,还用的繁体字呢。”
王勇:“想办法找到他,但愿他还健在。把银镯子对上,或找到写这张纸的人,我请你喝茅台。”王勇把那银镯子和那张麻纸一并包好,双手再递给耿大为,“小心装好,无法复制。”
耿大为接过来,摇了摇头:“唉,喝不喝茅台倒在其次,关键是我还头一次调查这种糊里糊涂的案子哩。”
王勇笑了笑:“你会知道的,就看你调查的结果了。”
耿大为摇着头走到门口,却又被王勇叫住:“另外,那个桃园炼铁厂,以及那厂长陈超本人也一并纳入调查之列。尤其那厂长,他从商的经历、背景、家庭、人品等所有情况要搞清楚。”
“好吧。我可真不知道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耿大为苦笑了一下,走出了王勇的房间。
王勇看着耿大为慢慢把门带上出去,遂站起身背着手在办公室来回踱步。他想着北韩的案子,想着那些竟敢对纪检干部暗下黑手的狂妄之徒,想着宁安省的反腐形势,社会风气和复杂的人际关系,不仅紧皱眉头。他有时感到自己力不从心,有时又感到自己责任重大。但无论怎样,他早已横下决心,前面纵然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他都将一如反顾地投入到这场斗争之中。他坚信邪不压正,得民心者得天下。历史的洪流必将荡涤污泥浊水,泯灭一切兴风作浪者。
王勇推开窗户,一缕清风袭来顺着毛孔进入体内,沁人心脾。他又想起了赵天铭,不禁心下自语:这老小子竟然隐瞒了我这么些年。
原来就在前几天,赵天铭约王勇去他家喝茶。说是喝茶,其实赵天铭是另有所图。两个人聊了聊闲话。赵天铭问:“听卿儿说你要安排人下去调查那捉王八的事?”王勇:“嗯,如果按常规,批转给他们即可。其实此事说小也小,案值很小,说大也大,人命关天。不过既然答应孩子了,我就亲自安排人下去吧。”赵天铭点了点头:“这样也好,你看下面乱成什么了,真是无法无天了。”王勇点了点头,呷了口茶:“你可真有个好女儿啊,骨子里流淌着一股正气,见了我连哭带诉,真是像你了。”
赵天铭看了看王勇,给他茶杯里添了添水,然后在屋里踱步,又走到窗前,燃起烟眺望着远处。
王勇看着天铭的神情有些不对头,遂问:“怎么,有心事?”
赵天铭慢慢回过头:“她不像我,卿儿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什么?”王勇端起的茶杯刚凑到嘴边又慢慢放下,“你说什么?”
“卿儿不是我和沈虹的亲生女儿。”赵天铭又说了一遍。
“开什么玩笑。”王勇又端起茶杯,摇头轻吹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
“我说的是真的。”赵天铭坐回到沙发上,一脸严肃。
王勇这才感到,赵天铭不是在给他开玩笑:“到底怎么回事?”
赵天铭缓了好一阵子,双眸潮润,面带伤感。这才把二十多年前,自己去做什么,在回家的路上如何捡到弃婴,心下当时如何斗争,如何把孩子抱回来,又如何隐瞒于天下等等,连核桃带枣一股脑说了一遍。
王勇听后,站起身瞪了赵天铭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在他的胸前轻轻捶了一拳:“你小子也太能隐瞒了吧,你欺骗组织,隐瞒朋友多少年了?”
赵天铭摇了摇头:“老王,你是除我们家人之外所知道此事的第一人。”
“孩子知道吗?”
“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
“你怎么现在才突然想起给我说这些?”王勇有些嗔怪赵天铭。
“唉!或许我神经过敏。”赵天铭说,“那天,卿儿从那栖凤县回来,无意间给我说了那捉王八死去的叫什么小梅的还有个妹妹。那小梅的妹妹竟然和卿儿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而且她听那小梅说,他妹妹在生下没几天就当弃婴扔了,还提到了半个银镯子,这一下把我说懵了。当天一夜没睡,不会有这么巧吧。”
赵天铭看着王勇,似在问他又似在问自己。王勇反倒冷静了许多,慢慢呷了口茶:“如果真是这样,人世间的事情,也不好说。”
赵天铭突然想起什么,起身上楼从卧室的柜子最底下拿出一个包裹,下楼将包裹摊在王勇面前:“你看看,给咱好好分析分析。”
王勇翻着那纯手工制作的粗布包裹,看着那堆零钱说:“这是个穷苦人家啊。”赵天铭拿起那张麻纸凑到王勇跟前:“你看,人家写的,这没点墨水还真写不出来。你说是穷苦人家,这怎么说?”王勇仔细看了一遍,想了想:“也许人家请人写的呢?”赵天铭恍然大悟:“噢。不亏是纪检干部哇!很有可能,很有可能。”王勇把那半个银镯子拿在手里,一边左右翻看一边说:“你准备怎么办?”赵天铭说:“你不是派人下去吗,派谁下去?”王勇说:“本来还没想好人选。正好大拿差点出事,就让他去吧。”赵天铭忙问:“大拿怎么了,什么差点出事?”
王勇便把耿大为回家,突然停电,电梯失灵从十七层飞快地滑落下来的事说了一遍。
赵天铭听完,顿然义愤填膺,拍了一下桌子:“这也太猖狂了吧!”
王勇说:“还不好下最后定论,案子公安那里在查,还没结果呢。幸亏老耿经验丰富,警惕性高啊。这家伙几次了,总能逢凶化吉。正好让他避一避,这差事就密派给他吧。”
“好,大拿我最放心。”赵天铭轻拍了一下手,“大拿的安全你一定要放在心上,那可是活宝。让大拿去顺便替我把此事也落实一下。卿儿那天那么一说,我总是胸口堵得慌,总是个心结。啊!还有。”天铭顿了顿,“让大拿把那个叫陈超的厂长也顺便了解了解。”王勇:“了解人家干什么?”赵天铭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瞒你说,我估摸着卿儿这次下去这么长时间,怕是爱上那小子了。”王勇默许地点了点头:“要是死去的那小梅果真和卿儿是亲姐妹,那可真像那纸上写的,日月轮回,万事无常,天大的巧合啊!”又扭过头问天铭,“假如真对上了你准备怎么办?”
赵天铭深吸了一口烟,慢慢往外吐着烟雾说:“让我再想一想。”
耿大为从王勇办公室出来一肚子狐疑,先想了想领导让调查的那王八,又想了想那半个银镯子还有那张麻纸。不知道这中间存在何种关联。他和王勇虽为上下级关系,但私下甚密,实可谓无话不说。没想到这次王勇竟还瞒着他,大为不禁感到事情非同一般。他这样一路思摸着回到自己家楼下,看到刚修好不久的电梯,那天“呼隆隆”电梯下滑的声音又回荡在耳边,脑子遂跑到了北韩市他所调查的那桩案子上。
耿大为在北韩市调查的是一桩上百名群众联名上访举报的案子。原因为北韩市,北城区在一个城中村的拆迁搬迁过程中,因为土地赔偿,还迁面积等问题,于开发商对峙。最后开发商采取强制措施,对村民大打出手,虽未造成死亡事件,但有十几个村民被打伤。群众实名举报该开发商的幕后主使为北韩市分管土地、城建的副市长宋兆虎官商勾结,沆瀣一气,欺压百姓,并举报宋怀明作风糜烂,收受贿赂竟明码标价,腐败之极,并举报其有多名情妇,在全国各地有多出房产,等等。
宋兆虎是土生土长的本地官员,从一个乡党委书记做起,先后主政过五个县、区的一、二把手,其网织大小官员众多,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可谓无所不能,在北韩市名气颇大,人称“宋老虎”。外地人到北韩市问市委书记、市长,没几个老百姓晓得,但提到宋老虎却无人不知,甚至“谈虎色变”。
耿大为欣然受命调查北韩的案子。在未去之前,他先做足了功课,把宋兆虎的履历、档案,曾在各地的工作情况,脾气,爱好,妻子,儿女,家庭,裙带关系等了解了一遍。这是耿大为办案一惯的做法,他认为这样做,知己知彼,有备无患,有利于在调查、取证过程中,事半功倍,少走弯路。
耿大为一行到了北韩市的第二天晚上,市里有关领导便请他吃饭,也算是接风洗尘。耿大为欣然应允。席间不断有领导给他敬酒,耿大为也不推辞,迷起细眼,满脸笑容皆一干而尽。有领导说:“耿主任,刁民呐。害群之马哪个村里也有一个两个,头痛啊!”耿大为说:“对,刁民。老百姓要说好,最好,要说坏,也最坏。就像你说的,害群之马,当然是极个别人,得寸进尺,蛮横无理。”
大家皆点头赞同。
耿大为接着说:“唉,吃的这碗饭,没办法,捅上去了不走走样子也不行。请转告宋市长,北韩市的发展改革,他功不可没。”
“对,对,宋市长确实为北韩市的发展做出了贡献。他,敢干,敢为,敢当,雷厉风行,难免得罪人。一群刁民,不识抬举,得寸进尺。”
耿大为点头称是。
大家又开始第二轮给耿大为敬酒。他一连喝了几杯,说要去方便一下,走路有些东倒西歪,却还含糊不清地说:“等…等着,让我腾腾肚子,给各位每人再碰三杯。”大家都说,耿主任真讲义气,绝对性情中人。
其实耿大拿是在装醉。他的酒量一般人是喝不过的。
去年经王勇举荐,中纪委抽调耿大拿去办一个案子。他看了看举报材料以及其它已掌握的要件,竟然提出截然不同的调查方案,令专案组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遂汇报给领导。领导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王勇推荐的人,必有所长,就按他的思路办。”
耿大为几个人在某省,调查了三个月,便把此案查了个水落石出。此案其案值之大,所牵涉的官员之多,级别之高,令耿大为触目惊心。他回到京城,案件终结报告撰写好,依法、依规提出办案人员的处理意见。连同满满十几档案袋证据材料往办公桌上一放,完事,打道回府。至于如何具体处理那些官员,那就不是他的事了。
耿大为回到省城没过一个月的一天晚上,他正在家看电视,突然有人敲门。他抬头看看挂钟,快十点了会是谁呢?他从猫眼里看了看,竟然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省纪委书记王勇。
王勇进门也不言声,径直走进厨房,拿了个盘子,打开自己提的塑料袋,掏出一只烧鸡放到盘子里,又取出两瓶汾酒,“咕咚咕咚”倒了一大杯,一仰脖,下去了。耿大拿直着眼看王勇,一时成了丈二和尚。那敢怠慢,无论啥事,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能让领导一个人喝啊!他赶忙也倒了一杯,一仰脖,咽了下去。一边用手揩着嘴角的酒渍,一边问:“王书记,你这演的是哪一出啊?”
王勇添上酒道:“老耿,咱兄弟先碰三,我再给你说。”
耿大为:“好,好,碰三,碰三。”
俩人碰过酒。王勇点了一只烟,深咂了一口,说:“老兄,我做了件对不起你的事情。”耿大为不以为然:“能有啥对得起,对不起的事呢?你说。”王勇说:“中纪委要调你去北京,被我硬扣了下来,也没给你商量,征求你的意见,耽误了你的大好前程啊!”耿大为一听这事,紧张的神经放松弛下来:“嗨,我还以为啥事呢,就这啊,一把年纪了,还啥大好前程。在哪儿不是干呢,别多想,不怪你,没事。”王勇把手摁在耿大为的手背上:“老兄,宁安离不开你啊,官商勾结泛滥,裙带关系突出,帮派体系严重。老弟我孤立难支,压力大啊,你要走了,我真怕趴下呢。”耿大为:“放心,我不走。”王勇从包里拿出一张卡:“这里面有十万块钱,我知道你正为儿子在北京买房犯难。我儿子还在读研。马上用不上,你先拿去用。”
耿大为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北京一家公司上班,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房子的事情一直未曾解决。耿大为正在四处筹措给孩子交首付,并明确告诉儿子:“老子就这点本事了,给你交个首付都累断筋了,剩余的你们结婚后,自己慢慢还吧。”儿子咧着嘴,沮丧着脸,颤抖着伸出三个手指头:“老爸,三十年,三十年呐,那时我比你现在岁数都大了,身上还背着饥荒呢。”老耿说:“放心,物价涨,房价涨,工资也会跟着涨哩,国家会考虑的。”
耿大拿的老伴原是名国营棉纺厂的职工,企业改制后,下岗;不但没有工资,而且还需每年续交养老保险金;不过快熬出头了,再有一两年,过了五十五岁便可以领上钱了。
现在,王勇借给他钱,犹如雪中送炭,令他感激涕零。
这时窗外几声沉闷的雷声,王勇望了望外面漆黑的夜空说:“天要下雨了。”老耿说:“下雨好,我不留你,天留你,干脆咱兄弟俩今天喝它个痛快,一醉方休。”他们这样你敬他一杯,他敬你一杯,不觉间,两瓶酒下肚,竟然没事人一般。耿大为又拿出一瓶……
天亮时耿大为醒来,瞅着歪躺在沙发上的王勇,嘴角流着口水,一只鞋挂在脚上,另一只却被自己甩出去老远,不禁暗笑:堂堂省纪委书记,竟然喝成这样!
此时耿大拿被两个守在卫生间门口的人员搀扶着走到酒桌前,一只手在空中乱舞,嘴里嘟囔:“来,喝!”市里领导看着他的样子,皆以为他是真喝高了,便吩咐手下把他送到下榻的酒店。
凌晨一、二点的样子,月明风清,人们大都进入梦乡之中。忽然有一个黑影悄悄打开耿大为的房门,蹑手蹑脚摸到耿大为床前,慢慢脱掉衣服,轻轻躺在了他的身旁。然后拿出个微型摄像机,调好焦距,一只手搂着他的胸脯,一条腿动作娴熟地搭在他的身上;另一只手却似在玩自拍,从头到脚,上下,左右地移动着摄像机。这样过了几分钟。突然床前的台灯打开了。耿大为其实根本没醉,他打开台灯慢慢坐起身子,看了看身旁散发着浓浓香水气味,用一头波浪式黑发卷裹着一张漂亮脸蛋的美女,若无其事般轻声说:“拍完了吗?”
美女惊慌失措。
耿大拿一只手偷偷摁下早已备好的录音笔的按键,说:“别怕,没事。先把衣服穿上吧。”
美女看他笑眯眯的样子,顿时紧张的神经也放松了不少。
“谁派你来的?”老耿点起一支烟,也递给她一支。
“大哥。做吗?”
“做啥?”
“看大哥说的,一天在外面跑,还不知道这吗?我给你做全活。”
“做不做,是后话。谁派你来的,你怎么还拍录像呢?”
“这……大哥。”
“好,我不问了,咱们商量个事,怎么样?”
“大哥,你说。”
“你回去后,就说任务完成的很好,我很满意,咋样?”
“这……”
“你就这样说,对你一点坏处都没有,而且还可以多得奖金。你想想看,是不是这样?”
美女点了点头。
“好吧,如果他们不相信,你可以给他们看录像。你刚才拍得太暗;来,现在亮着灯,你在我老头子脸上再亲亲,拍下。”
“谢大哥。”那女的又搂住耿大拿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亲,并把过程录了下来,“大哥真好。”
耿大拿摆了摆手:“记住,就那样说,奖金肯定少不了你的。”
美女圆满完成任务,高高兴兴地离开了房间。
看那美女出去,耿大为不禁想起了有一次王勇几个人给他开玩笑,说:“老耿,你一天查那么多贪官,几百万、上千万、上亿你就不眼红?”
耿大为说:“在我眼里那就是纸,连鬼票子都不如;不过共产党给我发的工资,那可真是钱,少发一分都不行,少发一分你得给我说个门门道道来。咱这觉悟也没有多高,查案处理人,那就是咱的工作,咱的饭碗子;就像售货员卖饼干,挣你的工资就是了。饼干一天卖了多少钱,有多少利润,管你什么事?”
王勇大笑,又问:“假如你坐在一个女人怀里,你能不能做到坐怀不乱?”
耿大为摇摇头:“不能。”
王勇叹了口气:“自古有多少英雄栽在女人手里啊。”
没想到耿大为却还有下句话等着他:“因为我做不到坐怀不乱,所以我干脆,不坐怀。”
弄得王勇又哈哈大笑。
现在此女所为,耿大为早有防备。他安排自己带的心腹,在他下榻的房间里已经提前秘密安装了微型监控设备。此事只有他和随从的两个工作人员知道。
耿大为清楚,对方使用的是双刃剑:如果他就范,那美女就当送他的礼物;如果他不从,那录像就是证据,可以反咬一口。
他深咂了一口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只是投石问路,好戏还在后头呢。
案子首先从实名举报的群众查起。专案组走访了这些人员,去医院看望了受伤的群众,制作了询问笔录,取得了相关的证明材料。下一步是接触被举报的北韩市韩光房地产开发有限责任公司。
这天晚上,耿大拿的房间里又来了一人。来人有三十六七的样子,手里提一皮包。耿大拿偷偷摁下录音笔:
“你是谁?”
来人:“我是受人之托,拜访拜访您。”
耿大拿:“谁?”
来人:“韩光公司董事长吴大鹏。”
耿大拿晓得,他这几天有意释放的信号有了效果。“请君入瓮”,八成是“君”来了。
他给来人倒了杯水,来人给他递过烟,帮他点着,他深吸了一口,看了看他脚下的皮包:
“那是啥?”
来人:“钱,一点心意。”
耿大拿不屑地瞥了一眼:“多少?”
来人:“五十万。”
耿大拿没有言声,坐在那里抽烟。
来人:“耿主任,钱多钱少好说,没有问题。”
耿大为缓了好一阵子才问:
“你是?”
来人:“宋市长是我表姐夫。”
“噢!”耿大拿似受宠若惊,赶忙往他茶杯里添了添水,“嗨,咋不早说。”
来人紧张的神经舒展开来。
“宋市长是员干将,改革派,工作出差错也难免。要不是纪律,我早就想拜访他了,只是……”耿大为没把话说完。
来人:“我表姐说了,只要你能放过我表姐夫一马,条件,你开。”
“你不是受那韩光公司吴大鹏的委托来的么?”耿大为顺便从酒柜里拿出一瓶酒,倒上,“来,喝点。”
来人的警惕心被彻底打消,遂端起酒杯和大为碰,一饮而尽:“那只是我的一个同学,应个名,傀儡。那公司我说了算。”
“噢。”耿大为点了点头。
“其实,我说了也不算。你知道洪力集团吗?”
“不知道。”
“人家占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呢。董事长你知道是谁吧。”
“谁?”
“秦龙。他父亲你一定知道是谁吧?”
“谁?”
“刚刚退下来的原省委副书记、省人大主任,秦文昌啊!”
“噢。”耿大为怎么能不知道秦家父子呢?,档案柜里还有好几份反映洪力集团的批转件呢。“哎呀,你怎么不早说?”他端起酒杯给来人碰了一下。不可能吧?人家是集团公司,光凭你嘴里说说可不行。
“我们私底下有协议。”
耿大为点点头,他突然想起举报信里提及宋兆虎在全国各地有多处房产的内容,便说:“看来你很直爽啊,咱们遇一块了,我也是个爽快人。我现在有个事情。”
来人:“你说?”
耿大为:“孩子在北京工作,现在还租的房子。”
来人未加思索,有些激动:“嗨,小ks,别说北京,就是青岛、成都、海口、三亚。都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来人拍了一下胸脯。
“只是那房产证过户有麻烦吧。不知是谁的名字。”
“房子都是我姐夫的,不过房主都是我安排的,私地下给个小钱,写个合同即可。不是事儿。”
“好。你叫什么?”
“孙向东。”
耿大为端起酒杯:“向东弟,既然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请回去告诉宋市长,程序我们该怎么走怎么走,专案组不是我一个人。”又压低声音,“遮遮人眼。我们该约谈谁,请他不要过问。让他放心,不要紧张,我自有分寸。”
孙向东站起身握住耿大为的手:“好,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们的事可也就成你的事了。”又凑到他耳边,“那女的就在外面候着,让她进来?”
耿大为笑了笑:“不用了,老了,一次就够了。”
打消对方的防范、紧张心理后。第二天,耿大为派人悄悄把监控资料、录音资料和五十万现金,秘密派人直接送往省城交给王勇。然后迅速布置:兵分三路,一路去韩光公司,一路去市城建局,一路去市土地局。查阅账目、资料,对相关人员进行约谈,制作笔录,复印、复制相关材料,证据基本全都掌握后,又把相关人员全部相继放了回去。大家都很满意,认为自己的“老板”肯定已经把事情摆平了,现在只是走走过场而已。万事大吉,满心欢喜。
这天晚上,耿大为认为时机已经成熟,该到收网的时候了,遂请示省纪委书记王勇,并建议,为了排除地方势力的干扰,行动应秘密进行,凡参加人员通讯工具要予以控制,皆不知情为妥。王勇采纳。遂协调省纪委、省检察院、省公安厅人员直接下来,突然动手,在同一时间内将相关主要涉案人员全部控制,实施双规,隔离审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