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是桃园炼铁厂热闹的日子。生产区那边火花飞溅,机械轰鸣;生活区这边人声鼎沸,鞭炮齐鸣。原来今天是厂里的一名员工结婚大喜之日。
在建厂之初,陈超和小梅就私下商定在生活区盖了一个可容纳三十余桌的宴会大厅,规定:凡本村村民、本厂员工,免费在大厅举行婚宴,席面费皆由厂里承担。
一晃几年过去了,一对一对的新人从这里步入婚姻的殿堂,开始了新的生活。瞅着一双双新婚燕尔,满满的幸福感挂在陈超和小梅脸上。每每遇到这样的日子,他们便缠绵一夜,有说不尽的话,亲不完的吻,如同自己良宵美景,洞房花烛一般。没有和梅子举办婚礼是陈超最大的伤痛。尽管补了那样不伦不类的阴阳婚礼,但一只大红母鸡怎么能替代一个活生生的人呢,难道那真是梅子的魂魄吗?难道真能给他带来些许心灵的慰藉吗?那只大红母鸡被他养在自家的院落里。他常常瞅着它一阵一阵地发呆。
现在,陈超做为证婚人站在台上宣读结婚证书。赵云卿穿梭于人群之中,大婶,大妈地叫唤,正忙前忙后地张罗着。办公室周主任匆匆走上台去,在陈超耳边嘀咕了几句。陈超看了看周主任,呆愣了片刻,遂大声对着台下道:“婚庆结束。现在开席,请大家吃好,喝好。”然后跟了周主任走出了大厅。赵云卿看见陈超有些慌张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也跟了出去。
原来是省纪委的同志来了,被周主任安排到接待室喝茶,然后自己小跑步过来叫陈超。云卿晓得后,心下暗喜,顿然明白了一切:定是王勇兑现他的诺言,安排的人下来了。
陈超却忐忑惶恐,不知道又要发生什么。
自从赵天铭副省长来了以后,他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尤其领导的讲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真可谓豪情万丈。他和县长刘振邦不止一次地提及又不止一次地探讨。领导那高度,那神情,那正气,令人敬仰,催人奋进又给人希望。然而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电力局恰电索鳖这点小事,怎么会惊动这么大的领导呢?他是如何知晓的?他们摇头感叹,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次,刘振邦突然瞅着赵云卿问:“小赵,不会是你吧?”云卿笑笑答:“怎么会是我呢,我可没那本事。”刘振邦叹了口气说:“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啊!”陈超不解地问:“啥意思?”刘振邦说:“此事惊动了这么大的领导,绝非说说而已,就此了事,肯定有连锁反应。围绕着这鱉崽子,上下一干人皆脱不了干系。我做为县上主要领导,事先知情,却没有竭力制止,负有责任呐。想想这些我就后悔。这也好,还梅子一个说法。我真对不起她。”说到这里竟然声音哽咽,眼圈潮红了。云卿忙说:“刘县长,你没事吧。你一心为民,一心为公,所作所为我都看见了。”刘振邦说:“那也不行。工作方式方法不对,知情不报,不予制止,也是失职啊。不好的是,这样一弄,22万伏的事怕要被搁置,泡汤了。”陈超摇了摇头说:“兴许不会那么悬乎吧。”刘振邦说:“有道是邪不压正,我何尝不愿意社会弊革风清,人们和谐相处,我轻松为官呢。说实话,这些年为了办事,习惯了。就像赵副省长说的,我们把正常的事情,看得不正常了;把不正常的事情,看得正常了。到底是省里领导,看问题的角度、高度就是不一样,可谓一针见血,高屋建瓴啊!可是面对现实,有些事情不是我们所能改变的啊。”刘振邦突然又想起那只鱉娃子,瞪着眼问陈超,“你怎么也给领导送了只鱉呢?”陈超低下头想了想,然后便把碰见郝运来,郝运来是如何如何上供的,又无意踅进了水产市场,前前后后,一五一十细说了一遍。
赵云卿一旁听着,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觉得他们既可爱又可怜还可笑。下面人办事难,真得难。她摆弄着旁边玻璃缸中的那只王八,心下自语。她记得曾给父亲也这样说过。自从父亲赵天铭那天开完会后,她便弄了个玻璃缸,把父亲丢下的那只甲鱼养了起来。有时侯她瞅着那王八发呆。她想起了她和小梅捉的那只面孔狰狞,令她刻骨铭记的王八,那只致人性命,咬了她一口,被陈超刻上字的王八现在在哪呢?就像小梅说的,指不定早已吃进哪个贪官的肚里去了吧。而眼前的这只活脱脱的王八却又使她想入非非。父亲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这绝不是一只普通的王八。这王八肚子里到底有什么?她充满好奇地提起看,也看不出究竟,又不止一次地问陈超。
陈超只是缄口不语,低头抽烟。
陈超一边走一边想,县长刘振邦正在省城参加招商引资洽谈会。省纪委的人来了,县里知道吗?很可能八成是因了那些王八崽子来的。他倒没啥,他怕牵连到刘振邦,一个实干家,好县长,一个栖凤县多年不遇的好官,如果因此受到处分,那可真是太不值得了。
他真的不想再提及此事,事情已经过去了,算了。他从阴影中刚走出来,他不想再把他拉回到那不堪的往事之中。若不是刘振邦、赵云卿、梁三狗等人苦口相劝,他不知自己会成什么样子。尤其赵云卿那炽热的爱,真挚的情,不知有多少次他误把赵云卿当成了梅子。有时候他觉得仿佛梦游一般,她对他的爱来的如此之迅速,如此之猛烈,就像赵云卿当时的心境一样,同样也使他意想不到,猝不提防,始料未及,令他一时难以接受。
那天晚上他确实是喝多了。当时赵云卿那么一打扮,还真把她当成了梅子。他占有了她,她却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她。仔细观察,她绝非轻浮贱卑之人,水性杨花之女。他后悔又不后悔;后悔的是自己不该草率行事,不后悔的是自己竟然这样轻易地得到了一个女人的爱。看她的素质,她的美丽,她的气质,她的修养,自己似梦吃天鹅,何德何能!一个大老粗,根本就配不上人家。然而,事情却恰恰相反,他却切身感觉到了她的真爱,那是纯粹的,真挚的,发自内心的。他既惶恐又兴奋,既不安又欣喜,这一切仿佛梅子转世,上苍赐予。他想,若不是她,他或许真会就此到下,他感到世界一片渺茫,颓靡之及。离开梅子犹如心身异处,他的灵魂仿佛跟着梅子去了那辽远的世界,却又被无数双手硬生生地拽了回来。是啊,就像赵云卿说的,逝者已逝,活着的还得继续。纵使哭天喊地,肝肠寸断,终唤不回梅子的生还。怒火也好,愤懑也罢,他不想再争什么了。
他要好好干下去,为了梅子,为了桃园村几百口子父老乡亲。他要挑大梁,带着这些人奔小康,奔未来,奔幸福。他对梅子刻骨的情,铭心的爱,没有人能理解,他不想再被提及,再被打扰。
走进接待室,耿大为慢慢站起笑眯眯地瞅着陈超伸出手说:“这位就是陈董事长吧。”陈超赶忙握住耿大为的手,点头称是。这时,赵云卿跟了进来,看见耿大为不由地惊叫了一声:“耿伯伯。”赵云卿晓得王勇会安排人下来,但绝没有想到会安排这么一个重量级的人下来,关于耿大为的传闻,她也听说过一些。陈超回头看了看云卿,又看了看耿大为,云卿赶忙接着说,“耿伯伯家孩子是我同学。”耿大为会意,忙点头:“噢,是。”大家坐定,陈超说:“还没有吃饭吧。”耿大为也不客气:“你还别说。”他看了看表,“都一点多了,还真有点饿了。”陈超看了一眼周主任,周主任出去安排。大家坐下喝茶,耿大为掏出工作证递给陈超。陈超连忙摆手道:“周主任已经告诉我了。不用看,不用看。”耿大为说:“我猜想,我们来你应该知道原由吧。”
陈超故意摇了摇头:“不敢瞎猜,不知道。”
耿大为没有理他,而是看着赵云卿说:“卿儿八成是来体验生活吧。”
云卿:“嗯。”
“来了多长时间了?”
“快两个月了。”
耿大为点了点头:“这次体验生活,收获颇丰吧。”
“什么呢,都乱了。我想的和现实生活都对不上,我都不会了。”
耿大为笑了笑:“要是现实生活给你想的一样,那不都成神仙了。”
大家皆笑。
耿大为扭头看着陈超说:“这厂子规模很大,很气派嘛。”
陈超:“不大,不大,只是村办企业。”
耿大为说:“我这次来,也没有什么,就是了解了解情况,大家不要紧张。”
大家皆低头不语。
“我们是秘密前往,没有惊动当地的部门和领导。大家都很忙,”耿大为突然面带严肃,“希望你们也替我保密,我想大家应该都能做到吧。”
大家皆点头:“能做到。”
“需要见几个人,请你配合,安排一下。”耿大为看着陈超。
陈超点了点头。
这时周主任进来示意陈超饭已经准备好了。吃过饭耿大为让周主任为他们提供了两个独立的房间,然后开始办公。
第一个询问对像就是赵云卿。
赵云卿做为原告,按照程序耿大为需要对她举报的事实做进一步的核实。赵云卿在他面前连哭带诉,前前后后,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叙述了一遍。做好询问笔录,赵云卿复看了一遍,然后签字,摁了手印。
耿大为说:“我们下来的事那陈董事长知道吗。”
赵云卿一边擦指头上的红色印迹,一边说:“不知道。其实对于这类事情我原本并不感兴趣,但后来竟然出了人命,恰恰是小梅姐,而且我还直接参与目睹了这一切。小梅姐那么好,那么善良。这也太气人了。我就直接回到省城告诉了我爸爸。第二天就找了王勇伯伯,除此之外没有人知道此事。这个地方也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世。耿伯伯,你可要替我保密啊。否则,我老爸又得训我了。”
耿大为点了点头说:“好吧,好孩子。”
“耿伯伯,我还有事情要告诉你呢。”赵云卿突然又想起什么。
耿大为:“什么事?给此事有关吗?”
赵云卿:“给此事或许无关,也或许有关。虽没死人,但如果事情发生了有可能死的不止一个人。”她瞪着眼一幅神秘的样子。
耿大为一惊:“什么事?那你说。”
赵云卿便把那洪力集团通过上层关系,欲强行承包该县疙瘩岭铁矿的事说了一遍。
“又是洪力集团。”耿大为自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现在事情进展到什么程度?”
赵云卿:“现在县上分成了两派,一派以县委书记白居臣为首,支持承包;一派以县长刘振邦为首,反对承包。那可要二十几亿的产值呢,一年承包费仅一百万,承包十年,只能留下个空山壳子,等于白送人了。关乎到一千多口子下岗员工呢。县长刘振邦怕快要顶不住了。那可是个很难得,很能干的好县长啊。”
耿大为想了想说:“你要密切关注此事的进展。还有,保密。你都快成半个侦查兵了。”他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赵云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点头说:“好。”
耿大为顿了顿,喝了口茶,瞎蒙般随意又问了一句:“对了,听说那小梅还有个妹妹,你知道吗?”
赵云卿想都没想,也呷了口茶说:“知道。小梅姐亲自告诉我的。”
耿大为一听,精神倏然为之一振,即刻有了兴趣:“是吗,那你好好说说。”耿大为示意云卿坐下,“请你再详细说一遍,那小梅是怎么给你说的。”
赵云卿:“你问这个干嘛,这和此事有关系吗?”
耿大为:“你只管照直说,有没有关系是后话。”他按王勇说的那样又说了一遍,“说有关系也没有关系,说没有关系也有关系。”其实,他也是糊里糊涂。
于是赵云卿便把小梅如何告诉她,她妹妹如何命苦,她父亲是如何地不要女娃,无奈之下如何被遗弃在公路上,她母亲是如何哭得死去活来,后来又被一年轻人捡走,等等,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耿大为说:“她们还有信物?”
云卿眨巴着眼说:“有,我都亲眼看到了,是半个银镯子。”
耿大为:“那你知道那半个银镯子现在放在哪吗?”
赵云卿:“知道,就在陈超家里了。
“乖乖!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啊!”耿大为自语了一句,燃起烟在屋里踱步,很使兴奋。他想了许久然后说:“好吧,孩子,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赵云卿出去。
第二个询问对像是陈超。
陈超做为受害方,走进了耿大为的房间。耿大为给陈超递过一支烟,两人深吸了片刻,谁也不言声。
“我知道,你不想再提及此事,免得伤心,是吧?”还是耿大为先打破了沉寂。
陈超看了看他,点了点头。
“出事的是你的未婚妻,小梅,是吧?”
陈超又点了点头,然后再抬起头:“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自有我们的渠道,正所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耿大为站起身,背着手慢慢在屋里踱步,“我们是法制的国家,我们每一个公民都有权力拿起法律的武器,维护尊严,维护正义。对当下的不良风气,不正之风,腐败行为,我们要自觉抵制,敢于同它们做斗争,而不是逆来顺受,听之任之。你说,对吧?”
陈超低头不语。
“好吧。”耿大为又给陈超点起一支烟,“那就请你把捉王八的事情,详细说一遍,前前后后,到底怎么回事?”耿大为看着陈超,面目严肃。
陈超想了想,便从什么时候停电,为什么停电,然后他无奈之下,率领全厂员工前去捉鱉的事,前后过程细说了一边。
记录员在飞快地速记着,耿大为详问:
“你们总共捉了多少只鱉?”
“三百只。”
“有多少人参加了这一活动?”
“连厂里的带村里的,估计有三四百人吧,反正,沿涝河两岸,上下几十里都是我们的人。”
“你的未婚妻小梅也去了吗?”其实,这些问题,耿大为已经问过赵云卿了。他现在问陈超,只是做相互印证,慢慢引入下文。
“她没有参加我们的大队伍,我让她还有赵云卿在家值班,不让她去。是她自己在我们走后,私下里和云卿去的。”
“她们去了那里?”
“黑龙潭。”
“然后呢?”
“然后梅子就在捉鱉的过程中出了事,具体的云卿最清楚,只有她在现场。唉!这女子,就不听话。”陈超双眸潮润。
“她们捉到鱉了吗?”
“捉到了。我们回来后一碰,二百九十九只,正好差一只。听说梅子也捉了五、六只呢,不过全跑了,仅剩下一只,是个老大的鱉崽子,刚刚好,也巧了。我当时一气之下还用刀子在那鱉盖上刺了三个字呢。”
“刺了三个字?哪三个字。”
“黑龙潭。”
“你们把那些王八弄好后,交给谁了,谁去交接的,司机是谁?”
“给了县电力局,调度室的王主任,具体的是厂里周主任办的,我没去。”
“这件事情,事先你们县里有领导知道吗?”
“没有。”陈超即刻想到了刘振邦,“没有人知道。”
“哦。”耿大为在屋里踱步,转了好几圈,突然问:
“小梅在生前有没有给你说过什么,或留有什么遗物?”
陈超愕然。
“你好好想一想。”
陈超不知道对方要问什么,仍然一头雾水。
“小梅还有个妹妹,是不是?”
“妹妹?啥妹妹。”陈超顿然一惊,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过了片刻方才恍然大悟,“哦,有,那时候我还小,才四五岁,隐约记得,梅子后来也经常提起过,她妹妹被放在路边让路人给捡走了。这都快三十年前的事了。”
“有没有留下什么信物?”
“信物?啥信物。”陈超眨巴着眼一时想不起来。
这时,赵云卿推门进来,手里拿了切好的西瓜。
“别急,慢慢想。”
陈超还在那里发懵,或许事情过于突然,令他猝不提防,一个人在那里自语:“能有啥信物呢?”
“是不是那半个银镯子。”赵云卿一边给每个人手里递西瓜,一边漫不经心地随口说。
“对,是有半个银镯子。”陈超看了看赵云卿,顿然想起,“在我家卧室衣柜底下的抽屉里放着呢。”
“能拿来我看看吗?”
陈超示意云卿,赵云卿往盆里放好洗脸水,摆好毛巾:“你们吃,我去拿。”
赵云卿出门。耿大为继续问陈超:
“你们村里或周边村里,有没有喜好识文断字,挥笔弄墨的?”
“有啊,梁伯,他还去捉鱉了。他远近闻名,人称风水梁。”陈超未加思索。
“叫什么?”
“大名叫梁三狗。我们这里无论年纪大小,都唤他梁伯,是个快八十的老人了。”
“噢。”耿大为频频点头。
随后,耿大为把人员分成两个组,两人一组,分别对鲁三虎、马厂长、周主任、送鱉的司机,以及十多名参加捉鱉的厂里员工和村民进行了询问。最后由陈超,赵云卿陪同,去了梁三狗的家中。
仲秋的夕阳别有情趣,太阳埋在云端之中,像个油画大师躲在后头,挥彩弄墨,把个云层渲染得金碧辉煌,霞光万丈,惟妙惟肖:似飞龙在天,似万马奔腾,似崇山峻岭,似波涛汹涌……梦幻般千变万化,使人心旷神怡,遐想万千。一缕清风拂面,令人顿感惬意。大家不觉间已到梁三狗的家门口了。
梁三狗正坐在院中的葡萄架下,手里拿一本线装古书,也不知是什么书,没头没尾,却在那里认真研读;石条桌上放着一个黄铜质地的水烟袋;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大杯子,外面烤的一层白色,早已落漆掉瓷,乌黑的茶锈糊满了茶杯的内侧。看见有人走进院子,梁三狗赶忙站起细瞅,见是超儿,大喜过望,遂道:“早起更衣,左眼挑抖,喜鹊喳喳,便料定今日必有贵人登门。果不其然,贵人将至矣。”
陈超忙对耿大为说:“村里有敬老院,可他死活不去,没有办法,去年才给他又翻修了一下房子,他的基本生活费用全由厂里承担。在我们县,这可是名人呢。”他又对着梁三狗说,“梁伯,省里的领导来看看你,顺便了解点情况。”耿大为一行赶忙把几个礼品盒,水果篮放到石条桌子上。
大家坐定,相互寒暄。耿大为提高声音说:“老人高寿?”
梁三狗:“不用那么大声,我耳朵灵着哩。”又把三个指头捏起,再叉开,“七十有九矣”
大家皆笑。耿大为略带窘态:“好身体,好身体。”
梁三狗:“托公家的福,托村人的福,托超儿的福哇,没他们照顾,可不行。”
耿大为:“能进你屋里瞅瞅吗?”
梁三狗:“能,咋不能,只要你们不嫌乱,不嫌脏。”
大家进屋,其它地方着实凌乱不堪,唯有一案桌和旁边的书架,干净整洁,摆放有序。案桌上铺一写字毯,其实也不能叫写字毯,像是个羊毛毡子,早已陈旧破烂,被墨迹渗透的于桌面形同一色。桌子一角整齐地码放这一大摞墨宝。
耿大为顺手拿起一张字,似很眼熟,心下暗喜。遂道:“老人家真是一点一撇足见功底,写的一手好字啊。”
梁三狗:“此乃无门无派,自创一体也。”说完,咧着嘴笑。
大家也跟着笑。皆称赞:“梁体,梁体。”
耿大为示意其它人先出去,屋里只剩下陈超和赵云卿。耿大为说:“老人家,我请你看样东西,看你是否认识。”他从包里去出那张麻纸,小心铺开。梁三狗戴起老花镜,拿起细瞅,蓦然一惊,瞪着眼看耿大为:“这字正出自老夫之手,为何在你这里?”
耿大为扶老人家慢慢坐下说:“我也是受人之托。您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梁三狗摘下老花镜,一时间老泪纵横。他长叹了一口气,先骂了一句:“那个畜牲不如的东西。”陈超赶忙给他敬过烟去,再帮他点着。梁三狗抬头看着陈超,猛地抓住他的手臂道,“超儿,这实在是天意。梅子那妹妹果真还在人世,且找上门来了,实可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天地造化啊。”
赵云卿眨巴着眼瞅着他们,心下一时也跟着激动起来:“梅姐说的果然是真的吗?,真是太好了!”她扭头看耿大为想问个究竟,却被他用手止住,示意她不要干扰梁三狗的思绪。
于是,梁三狗便把当年遗弃赵云卿的故事细细说了一遍。
可怜赵云卿这时却还蒙在鼓里,再一次被感动地流了眼泪。陈超既惊讶又兴奋,也迫不及待地看着耿大为,想知道梅子妹妹的下落。而耿大为并不睬他们,他从包里又拿出那只被掰断的银镯子递给梁三狗问:“老人家,您看看,是不是这只。”
梁三狗拿起凑到眼前对了对,颤抖着嘴唇说:“是,是,正是这只镯子。”他看着耿大为也跟着追问,“梅子那妹妹,她现在在哪里?”
耿大为却没接他的话茬儿,而是说:“这个主意定是您老人家出的吧。”
梁三狗说:“这算啥主意,凭世故经验,举手之劳罢了,只是当时瞅了瞅旁边的梅子可怜,那时娃娃才一岁多,遂生此念,有当没有的,没成想竟如人所愿,实在是连老夫都不敢想啊。”老人看看陈超,竟眼含热泪,乐得合不拢嘴,再问耿大为,“那娃现在可好,人在哪里?”
耿大为:“我先替孩子谢谢您了。不过孩子在哪,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们。我相信,她会回来的,一定会来看您的。”
梁三狗慢慢站起身,走到书柜跟前,颤抖着手打开一扇柜门,在他的墨宝里翻腾,从里面抽出几张纸。一张被积压在最底下,另几张却在最上层,一张是那当年的遗弃书,另几张却是小梅的祭文。
原来,梁三狗早就有留底的习惯。凡他写的东西,对联也好,祭文也罢,他每每都再誊抄一遍。几十年来,他保存的底稿竟有半柜之多。
每一篇祭文皆是一个人的缩影,一本书,一份情,一段历史,一首歌;廖廖千言,盖棺定论,或伟大,或平凡,或善,或恶,竟是一个人一生的写照啊!
耿大为拿起小梅的祭文,认真地看了一遍,竟潸然泪下,感动不已。
大家一时间又被带入到悲痛之中。
“老人家,这篇文章我拿去看看,可以吗?”耿大为抑制住情绪。
梁三狗抬了抬手:“拿去吧。纵然太白撰文,逸少持墨,也唤不回梅子来了。多好的娃啊!”
走出梁三狗的家门,几个人缄默不语。这时天色已暗,月亮早早爬起,像个银盘子挂在当空,晚风吹拂着路边的树叶沙沙做响。还是赵云卿心急,又忍不住问耿大为:“耿伯伯,那小梅姐的妹妹在哪么,到底怎么回事么。还不能给我说吗?”
耿大为看了看云卿又瞅了瞅陈超:“还不能告诉你们。不过,请放心,很快你们就知道一切了。”他这样对他们说。他不能给孩子们说,其实连他自己也不晓得人在哪里,也是糊里糊涂,那不成笑话了吗?事情倒是弄清楚了,任务完成了,而且没走弯路,没费什么劲,很顺利。但他依然满脑子狐疑,百思不解。他不禁心下又嗔怪了一句:好我个王大书记,你这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唱的哪一出呢?
吃过晚饭,耿大为一行连夜离开桃园村前往县城住进了一家酒店。
此日上午九时,栖凤县电力局调度室主任老王被秘密约到酒店耿大为的房间。
耿大为给老王倒上水,用温和的语气说:“你也不必紧张,我们只是了解一些情况,你照直说即可。实话告诉你,我们次此是秘密调查,市、县的有关领导并不知道,当然,你的领导更不会知道了。我们纪检干部不好当啊,到哪里都敏感,也不受人欢迎。你说是吧。”
老王赶忙哈腰:“欢迎,欢迎。”
耿大为接着说:“考虑到我们的身份和对你的影响,所以我们秘密把你请到这里来,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老王:“知道,知道。”
耿大为:“那就好,我们都替你考虑了,你也要替我们考虑,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当然包括你的上司。”
老王:“好,我保密,我保密。”
耿大为:“那就说说那些王八吧,噢,你们这里管叫鱉。”
老王便把局长老吕指示他掐电索鱉的事,前前后后细说了一遍。
“你没问你们局长,要那些鱉做什么?”
“我问了,吕局长瞪了我一眼,看他火气很大,我就再没敢问”
“那些王八,送到哪里了。”
“当时吕局长给了我一个手机号码,让我连夜送往了省城,去了让打那个电话。”
“什么!”耿大为大吃一惊,倏地站起身,“送往了省城!哪里?”
“我们就没进市。”
“什么!怎么回事?”
“我打那个电话,那人说要我们只送到进省城的高速路收费站口即可,那里有人接货。我们到了已经凌晨三点多了。有个箱式货车在那里等着。车上下来四个人把那装鱉娃子的塑料箱卸下,清点了一下数,装进他们的车里,走了。”
“什么样的货车?车号多少?什么颜色?”
“是辆普通货车,黑色的,长城牌的吧,车号实在没有留意。”
“那个电话号码还在吗?”
“我没存,不过移动公司应该能查出来吧。”
“那天是几月几号?”
“六月具体多少号记不起来了,反正快党的生日了。”
“你们几个人去的。”
“我和一名司机,两个人。”
“你给司机打电话,让他马上过来。”
老王打过电话没半个小时司机过来。他们在另外一个房间给司机制作了询问笔录。
耿大为安排人去当地移动公司查阅了老王六月后半月的通话记录,找到那个手机号码。又到县、乡医院复制了小梅的病历,于当日马不停蹄返回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