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邦穿梭于省城唐都大酒店招商引资洽谈会的大厅之中。他看上去精神抖擞,满面春风,同认识的其实县区领导有说有笑;实则思想沉闷,心绪不佳。因为洪力集团承包疙瘩岭铁矿的事情,县上纷争激烈,思想难于统一,明显分成两个阵营。他这边支持的人虽多,却多为副处级和科级干部,在常委会上他并不占优势。县委书记白居臣板着个脸不表态,其态度不言而喻,会议几次无果而终。更令他被动的是市领导的秘书给他打电话。他深谙秘书所为,通常领导不便说或者不便出面的事情,大都由秘书代为转达,然后领导通过秘书的信息反馈来研判部下的态度。后半年全市将进行大范围的干部调整。领导秘书传递的信息很明显,去市某局当局长或主政其它县、区。但他却难下决心,如果他答应了洪力集团承包之事,确实不负什么责任,就像白书记说的那样,拍拍屁股走了,矛盾放在下一任,未尝不可。但他于心不忍,思想上总是说服不了自己,更何况前些日他站在炎炎烈日之下面对几百名疙瘩岭铁矿的下岗职工发的毒誓呢。他甚至觉得倘若那样做了,自己仿佛像满清政府,卖国贼似的。几年来,在栖凤县所付出的心血,似乎一夜之间,为之一炬,付之东流。他感到自己孤立难支,势单力薄,但无论怎样,他的态度不会改变。他已暗下决心,坚持到最后,纵使摘去“顶戴花翎”,“卸甲归田”他也不能有违民心,有违良心,守土有责,他宁愿死在这片土地之上。
此时,刘振邦看见了安平县的县长,他赶忙凑了过去。
三年前,刘振邦在栖凤县上任之初所定下的目标,大多按他的意愿和设想基本实现了。唯有打通栖凤县的东大门,使该县走出死胡同这一目标没有实现;没有实现其问题并不在他,而是做为邻居的安平县。安平县和自己又不在一个市,跨区为之,沟通起来难度颇大。虽然他已把公路修到了安平县与栖凤县的交界处,但人家却不着急,没他这般热心。剃头挑子一头热。犹如当年阎锡山把铁路修成了窄轨;所不同的是,阎锡山是不让人进来,而他是让人进来,他修成了“宽轨”,而对方却不接茬儿,无动于衷。刘振邦因为此事,跑市里,跑省交通厅不下十多次,皆效果不大。各算各的账,按人家安平县的意思,投资这条路对自己意义不大,有那修路的资金,投资其它项目更合算。刘振邦给那安平的领导苦口婆心,说了不止一次。他说:“不能看现在,再过几年或者十几年,这条路的现实意义就会显现出来。”
对方却哈哈大笑,说:“兄弟,到时候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弄得刘振邦哭笑不得。
他去省交通厅,这时侯交通厅的领导已经不是那豪情万丈,同他拼酒的贾厅长了,贾厅长把他的事情只办了一半便到退休年龄,卸甲归田了。新上任的这位厅长系秘书出身,四平八稳,谨慎有余,虽不图,却也不谋,整日揣摩于领导心思之间,领悟于领导言行之下。刘振邦好不容易找见他,说明情况。
厅长说:“人家的事,人家不找我,你却跑得挺欢,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又弄得刘振邦哭笑不得。
现在,他看见那安平县长,不禁又想起了那条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就是在栖凤县再干一天,他也要撞响这一天的钟声,让那悠长的声音响彻在天际,回荡在脑海,他才感到心里踏实。
刘振邦穿过人群,走到安平县长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安平县长转过身,顿然一喜,两人握手。刘振邦说:“兄弟,路,咱那路的事你们研究得怎么样了?”
安平县长:“啥路不路的。”然后,搂住他的肩头边走边说,“听说省里动作不小,这次调整范围大着呢,你那里怎么样?”
刘振邦:“我没多想,随便。”
安平县长:“听说这次是跨区调整,你没找了找关系?”
刘振邦:“啥关系?我没关系。”
刘振邦又要说路的事,被安平县长用手止住,满脸心不在焉的样子:“我不陪你了,我还有事。”然后匆匆离去。
这时刘振邦的手机响了,他拿起看了一下来电显示:江苏李总。他蓦然想起,此乃江苏兴华重工集团的老总,桃园炼铁厂就是和这家公司签订的合同。他赶忙接电话:“李总,你好。”
“你好哇,刘县长呐,我在你们省城参加招商引资洽谈会呢,你在哪里呀。”对方操着别扭的普通话夹杂着浓重的本地口音问他。
“是吗,可巧了,我也在啊,我在大厅呢,你呢?”
“我也在啊。”
俩人在人群中探着头相互寻找。
刘振邦一边在大厅纷乱的人群中寻找江苏李总的身影,一边想,对方是远到的客人,又是生意伙伴,而且双方在前期合作的也很愉快,应当尽个地主之谊。这样想定,他遂给陈超打过去电话,让他立即赶赴省城,晚上大家一块聚聚。
自从耿大为走后,陈超的心里又多了一层担忧,他不知道从省里下来的这位耿主任接下来会怎么样,他那似乎永远都笑眯眯的样子,更令陈超琢磨不透。就像刘振邦说的,因了那鱉的事情,或许上下一干人皆脱不了干系。他谁也不关心,他只关心刘振邦,深怕牵涉到他。尽管耿大为询问他时,他隐瞒了事实,但他不知道能起多大作用。几年来两个人的兄弟情份极深;更重要的是他为栖凤县的发展做出了非常大的贡献,深得全县人民的爱戴。
记得在刘振邦来到栖凤县的第二年末,架桥、铺路、修广场,城乡面貌焕然一新,百姓生活大大改善。人们皆欢呼雀跃,自发地组成了一群人,敲锣打鼓,到市里报喜。半道上被刘振邦知道后,顿然一惊,大叫:“胡闹,简直是胡闹。”连忙派人追上,把人拦了回来。大家返回,又跑到县政府大楼前,人人喜形于色,场面热烈。刘振邦站在大楼的门厅檐下,说:“我们今天所取得的成绩都是在县委的正确领导下,在广大栖凤儿女的共同努力下取得的,但这才刚刚开始,只是万里长征的一小步,还不能满足,更不足于骄傲。只要我们同心协力,我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大家齐鼓掌,刘振邦请一旁的县委书记白居臣讲话,然后率先拍手,大家也跟着拍手。白居臣略带尴尬,缓了缓神说:“是啊,刚才刘县长说得好啊,我们今天的成绩是全县人民共同努力的结果,是县委坚定地贯彻落实国家改革开放和一系列富民政策的结果;更是中央及省、市英明决策,正确领导的结果。当然,无论怎样,报喜也好,报忧也罢,集体去市里是不可取的。这不是搞个人崇拜,拉山头么,现在不兴这个。”
大家拍手,皆咧着嘴笑。白居臣转过身同刘振邦握手,在那一瞬间,白居臣感悟到了刘振邦的工作能力和人格魅力。刘振邦握着白居臣的手,却感觉对方的手,温暖,软绵,沉重,厚实。他蓦然觉得自己也许就是个红脸关公,猛张飞的命;在前面打打杀杀可以;四平八稳,指挥若定,端坐于账中,他自愧不如。
陈超又想起了小梅那妹妹。更使他心潮澎湃起来。那时他尚小,在他脑海里断断续续,隐隐约约记得此事。对他印象最深的就是父亲和小梅他爸在院里争夺孩子,打架的情景。实可谓光阴荏苒,岁月如梭,须臾之间,竟三十年过去了。一路走来,有几多的感慨,几多的艰辛,几多的忧伤,真是难于言表啊。幸亏当年梁三狗多了个心眼,无意间竟然应验了,而且还找上门来。那耿大为虽然没有说人现在哪里,但那信物能到这个级别的人手里,想必梅子那妹妹应该过得还不错吧。无论怎样,他也要好好对待她,把她当做亲妹妹,世界上最亲的人。给她幸福,给她快乐,令她衣食无忧。
陈超满脑子想着这些事情,站在高炉旁看着那一桶桶的铁水闪着夺目的金光,顺着轨道进入模型,不禁露出了笑容。持续的高温天气,再加上炼铁炉散发出的温度,连同他内心燃起的火热,使他感到自己都快化成铁水了。
他回到办公室,赵云卿正在写筹备自备电厂的可行性报告。见他进来赶忙给他递过毛巾。这时陈超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是县长刘振邦,便拿起电话:“头儿,回来了?”
“没有,还在省城。我见到兴华重工的李总了,他也来参加招商会了。你马上动身来省里,晚上搞个饭局,算尽个地主之谊吧,顺便再说说继续合作的事。”
“好,行。”陈超接过电话,抬手看了看表,对云卿说,“叫小安备车。”
云卿:“去哪儿?”
陈超:“省城。”
云卿即刻喜形于色:“我也去。”
陈超看着他笑了笑。
赵云卿站在那里激动的有些手舞足蹈。是啊,已经下来块两个月了,他想妈妈,想爸爸,也想她的导师和那几个闺蜜了。父亲下来在众人面前他们连知心话都没有说上一句。见到父亲那天她真的哭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哭,是父女情怀,还是父亲的慷慨陈词感染了她,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父亲从小就给她灌输“独思、自立”的思想。但不能不说她的自立、自信,包括她对陈超的爱除了自身的条件她觉得丝毫不比别人差外,或多或少还源于父亲,或者说他的地位,那是她的底气。现在该到把一切告诉给父亲的时候了。她又想起她的导师,几次打电话过来,自己也太无组织无纪律了,尤其那天一气之下还顶撞了他,人家是为你好,凭什么给人家发脾气?还有那俩闺蜜,电话里能把她吵死,这个说,你快回来,我要K歌,我快要憋疯了……那个说,你快回来,我要喝酒,我要发泄一下……俩疯丫头指不定又受了什么委屈,出什么洋相呢。
想到这里,赵云卿夺过陈超的手机打过去。她不怕刘振邦,当官的她见的多了:“刘县长,我是赵云卿。”
“小赵啊……晚上你可和超子一起来啊。”刘振邦说。
“我知道。我问一下,晚上的饭局你们几个人?”
“我刚找见李总,他那边带司机三个,我和商务局长还有一个司机。你怎么?”
“我就问一下方不方便。我也有几个朋友,方便的话就一起了。”
“方便,方便。”又问,“什么人啊,是男的?还是女的?”
“美女,大美女。”
“好,好!有美女作陪更好了,我还正犯愁呢。”
赵云卿放下电话,竟然一头扑在陈超的怀里。陈超抚摸着她的长发,眺望着远处。他不知道埋在他胸脯里的这个女人已经淌下了幸福的眼泪。
汽车飞奔在前往省城的高速公路上。陈超在考虑,安排这位李总在什么地方用餐呢,人家可是大集团的老总,寒酸不得。他对省城不熟,去省城的次数,数都能数得过来。他突然想起了郝运来。这小子整日穿梭于省城的高档场所,来往于上层人物之间,不知这会在哪里消遣,他掏出手机,拨通了郝运来的电话:“郝总,在哪呢。”
“陈总哈,省城呢。”郝云来回答。
“正好。晚上我有个饭局,省城那些地方我也不熟,麻烦你给安排一下,豪华点,规格高点。”
“鱉王府啊。”郝云来未加思索,“那可是目前省城最高档,最好的酒店了。得预订,迟了就没包间了。”
“什么鱉王府?”陈超听着似乎有些耳熟。
“嗨,就是那次我们在汾东饭店吃饭,正赶上对面开张的那家。”
“噢。”陈超蓦然想起,“那就请你给预订一间。晚上你要没事,也一起吧。”
“几个人?”
“现在还不好说。”
“那我按满桌定了,大包间,十八位坐。”
“啥意思?”
“燕窝,鱼翅,辽参等都按位计呢,你不报人数,人家没法安排。”
陈超笑了笑:“好吧,你弄好就行。”
赵云卿歪着头倚在陈超的肩膀上。她翘着嘴角,露着甜甜的笑。她已经决定,这次回去给父亲和闺蜜挑明一切,再不需要藏着掖着了。她不仅要给陈超、刘振邦他们一个惊喜,而且还要给父亲和她的闺蜜们一个惊喜。
她拨通了父亲赵天铭的电话,她听出了电话里喘气的声音。她知道父亲定是又在和王勇打乒乓球了。她说她在回去的路上了。晚上有重要饭局,请他务必参加。她全然一副命令般的语气:“无论你有什么事情都一律推过,在家静候,听见了吗?”
“什么事?”赵天铭问。
“面陈详叙。”不等赵天铭回话,她便撂了电话。
“谁啊?”陈超问。
“先不告诉你。”她冲着陈超笑魇如花。
赵云卿接着给他的导师宋江涛打电话,又分别给她那两个闺蜜叶红梅和苏小琪打过去电话,预约好了晚上的饭局。
陈超瞅着她天真烂漫的样子,糊里糊涂地笑了。
自从赵天铭从汾东视察回来后,一连几天他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他再一次看到了改革开放给城乡面貌带来的巨大变化和人民生活的日新月异;另一方面贫富差距问题,干部不作为问题,腐败问题等也愈加凸显出来。所有这些问题他已经安排秘书韩兴搞个材料出来,以便他给省主要领导汇报时用。回到家中,他不经意地打开女儿的闺房,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除了没有女儿的身影,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他看见她瘦了,黑了,宛若村姑,于平时在他身边完全两个模样,接着脑海里又浮现了女儿和陈超站在一起的样子,他当下明白了女儿这次下去这么长时间的缘由。王勇安排人下去了吗?事情搞清楚了吗?偿若她真是那小梅的妹妹,他该怎么对她说?他该怎么办?一连串的问题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他一边想着,一边上楼走进妻子的房间。他让保姆出去,他自己来。他将热毛巾轻轻地敷在妻子的脚上。他盼着她快些醒来,他有时候觉得胸口憋闷的很,他有很多话要给她讲,要同她商议。
他走进省主要领导的办公室。领导示意他坐在沙发上,先关切地问他沈虹的身体情况。
赵天铭摇了摇头说:“还是老样子。”
领导说:“去德国治疗吧,我正让人联系。费用你不用考虑。”
赵天铭忙说:“不用,就那么慢慢养着,兴许能好了。”
领导说:“病就像一个堤坝,有漏洞了,你不主动去堵,去想办法解决,它自己能堵上吗?只会越来越大。就像这次你下去,有没有发现问题?”领导突然话锋一转。
赵天铭略愣了一下,然后说:“是有些问题,正准备给您汇报呢。”
“收获颇丰吧?”
“收获也有,感受也有。”
“听说你在那个栖凤县有个讲话。是吗?”
赵天铭心下一惊,消息好快啊。他蓦然感到自己的一切皆在领导的掌控之中。他摇了摇头说:“看到一些问题,情绪有些失控,可能说错话了。”
省领导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有,你做的没有错,但对下面也要注意情绪和措辞。我们共产党人就是要敢于说真话,善于发现问题,敢于面对问题,善于解决问题。我们既要看到成绩,也要认识到不足;既要看到主流,也不能忽视支流;只有不断总结,才能不断进步;都藏着掖着,净拣好的说,那不是一个合格的干部;那是对党不负责任,对组织不负责任,对自己不负责任。你拟个东西,明天常委会上咱们议一议。”
赵天铭不住地点头,等领导讲完,他才将材料递过去说:“我已经弄好了,正准备先让您审阅呢。”
领导摆了摆手:“我不看了,明天直接拿着上会吧。”
常委会上,赵天铭对此次汾东之行进行了简要的陈述。省主要领导一边认真听,一边仔细记,并窥斑知豹,着眼全局,对一些具体工作进行了研判、讨论和分工。会议结束,王勇将胳膊搭在赵天铭的肩膀上说:“今天是周末,走。”赵天铭知道王勇要他去哪里。其实他没有那样的心情,便硬着头皮有些不情愿地来到了健身室。他们你来我往,你推我扣,小球飞旋于桌面之上,俩人打得汗流浃背,头上皆冒着热气。那都是当年小球转动大球,搞“乒乓外交”,全国体育热,乒乓球热,在水泥台子上练就的硬功夫。
秘书给王勇递过毛巾,王勇擦了擦,又看了看赵天铭的秘书说:“你们都回去吧。”
俩人背着手在草坪中散步。
“前几天我去北京开会,人家的秘书找到我,给了我一袋药。”王勇从旁边的柳树上扯下一截干枯的树枝说。
“药?什么药。什么意思?”赵天铭明白王勇说的“人家”指的是谁,他有些愕然。
“人家秘书说,前段时间他们领导去国外,让工作人员从大街上买的。托我捎给他哥哥,文昌同志的。治糖尿病的药。”
“噢。”赵天铭若有所思地慢慢点了点头,“这醒提的,好高明啊。那你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吗?”
王勇转过头看了看赵天铭:“现在种种迹象,剑指一处啊。”
赵天铭停住脚步,把一只手搭在王勇的肩膀上:“你不要给我说,我也不问,你们有你们的纪律,你们的规矩。”
王勇点了点头,说:“大拿回来了。现在可以确定,那批王八崽子被送入了我们省城。已有些眉目,具体,待查。”
“什么?省城!这还真没有想到。”赵天铭倍感吃惊。
王勇点了点头:“可以号令一方,对方皆俯首为之,绝非一般人所能做到的。”
“我相信你。”赵天铭也扯下一截干枯的树枝,一折两断,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拍了拍手说,“无论什么情况,我们不能辜负了领导对我们的知遇之恩,国家对我们的栽培之德,党对我们的信任,人民对我们的期待啊!”
王勇抽出一支烟,在大拇指上轻轻磕着,蹙额凝眸,眺望着远方:“山雨欲来风满楼,怕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啊!”他又拍了拍赵天铭的肩膀,不屑地笑了笑,“放心。舍我其谁,纵使粉身碎骨,我当含笑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