鱉王府坐落于省城最繁华的迎宾路中段,虽楼层不高,仅五层,却占地面积宽大,整栋楼纯仿古建筑,琉璃瓦置顶,大红砖置身;四檐前伸高高翘起,檐稍卧四只蟠螭,面目狰狞,惟妙惟肖;檐下雕龙画凤,飞鸟走兽,雕工精细;一排大红灯笼高高悬挂于正面;门厅两侧雕一对老龟,甲盖花纹斑斓,脖颈长伸,活灵活现;四位门迎小姐亭亭玉立于左右,皆唐装打扮,对出入的客人点头鞠躬:“欢迎光临。”异口同声,笑容甜美,一举一动,大方得体,非经专业训练不能为之。
郝运来在酒店门口来回踱步,不断地抬手看表,包房他已经替陈超订好,但客人却迟迟未到。正当焦急之时,一辆奔驰轿车在酒店门口戛然而止,后面还跟了两辆奥迪,排场颇大。郝运来不禁扭头探望,只见奔驰车副驾驶的门先行打开,从车里下来一青年小心地打开后面的车门。车里慢慢下来一长者,体态臃肿,红光满面,气度不凡。长者身后紧跟一青年,肥头大耳,一脸福像。郝运来细瞅,竟然是洪力集团董事长秦龙。
自从那次他请秦龙在会馆消遣以后,虽有间接联系,却再未谋面。他的采矿证多亏秦大公子一个电话。人家一个电话竟把他跑了一年多的问题解决了,这使他对这位秦大公子心服口服,佩服的五体投地。他和“省城四少”中的三少白总比较熟悉。他对白总说,什么时候再约一下秦董,再聚聚。给他办了那么大的事,只在那会所里聚了一次,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其实他是想借次机会多接触接触大少,想搂大少这条粗腿。三少说,没有关系,都自家弟兄,有事尽管言声。然后请他去鱉王府吃饭,又顺便说,以后有饭局可以在这里,这是集团旗下的一个餐饮企业。乱七八糟的人不要,消费下万的不要。郝运来赶忙点头称是。三少说:“现在交给你一个任务。
郝运来忙恭耳细听。
“你同集团的策划人员去一趟你们市的栖凤县,考察一下那个县的疙瘩岭铁矿。”三少接着说,“你去了后可以联系那天在会所一起宵夜的那个开铁厂的叫什么陈超的。他是当地人,以后有什么事或许能合作,告诉他,亏待不了他。你到栖凤县后,直接去找那个县的地矿局局长。
郝运来说:“那局长我不认识。”
三少摆了摆手,显得有些烦:“你只管找他就是了,上面已经有人打了招呼。保不准他还请你吃饭呢。你从他那里把那疙瘩岭铁矿的有关材料,包括图纸、钻孔、坐标等资料复制下来。去现场拍几张照片,把周边的情况搞清楚。你听明白了吗?”
郝运来说:“听明白了。”又禁不住问,“你们真的要收拾那矿吗?那矿可是全省第一,绝无第二,我也知道些。”
三少瞪了他一眼:“让你做什么你去做就是了,不要多问。以后这也是规矩,做好自己的事,不要操心其它。”
郝运来点头,欣然领命,不敢怠慢,同洪力集团的策划、技术人员、工程师一行当即去了栖凤县。在路上他就给好朋友陈超打电话。结果电话里他知道了陈超家里出了事,陈超的未婚妻,他的嫂子小梅去世了。郝运来顿时一惊,不禁自语:“那么年轻,怎么会去世呢?”他难受了好一阵子。人家正处在事中,自然再不便提及让陈超陪同去疙瘩岭铁矿的事了。
郝运来到了栖凤县后,把洪力集团的人安排在酒店休息,自己先去吊唁了嫂子小梅,这才去了地矿局。
地矿局的领导对他们非常热情,不但所提事项全部满足,而且还对他们盛情款待。端起酒杯对郝运来说:“郝总,省厅厅长的秘书,如同厅长本人,给我直接打电话,代为传达厅长的指示。这是头一次,实在让我受宠若惊。我先自饮三杯,你随意。”那局长又凑近郝运来说,“郝总,听说矿管这块要上挂归条条领导。什么时候给兄弟引荐一下省厅领导?”其实郝运来也是糊里糊涂,他哪能认识省厅厅长?他在地矿厅门口守了一年多,只是知道谁是谁,见过面那是真的。
这时郝运来却翻着眼,满口吐着烟雾在那里装酷:“领导很忙,看机会吧。”
郝运来圆满完成任务,对秦龙更加摩拜臣服。此刻看见秦龙,他赶忙跑了过去:“秦董,您好。”
秦龙看着他,皱了一下眉头。
“我是郝运来啊,你忘了?会所……”
“噢,”秦龙蓦然想起,“白总给我提过几次。”又侧过头对搀扶着的长者说,“老爸,他是汾东的郝总。”
老人冲着他笑了笑。郝运来看着老人有些眼熟,这不就是电视里经常坐在主席台的省领导吗?分明是刚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位高权重,名声显赫的秦文昌啊!这时几个领导模样的人从后面车里下来跟了过来,秦龙介绍:“这是你们市的张书记,这是你们市栖凤县的白书记。”又冲着几位领导说,“这是我兄弟,你们要照顾。以后汾东那边的事情,可能他要参与管理。”
郝运来连忙同领导一一握手。然后哈着腰把领导送进大厅。
看着一拨人簇拥着秦家父子上了楼,郝运来这才舒了一口气,却还站在那里瞅着空落落的楼梯发愣。这时他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什么人拍了一下,忙回头,见是陈超,他这才想起还有这茬事情。
郝运来又给刘振邦一行握手。陈超说,还有几个朋友,让他先将刘县长他们送进包间。郝运来安顿好刘振邦一行,又快步跑了下来。将胳膊搭在陈超的肩膀上说:“咋回事么?超哥,梅姐。那天人多我没好意思问。”
陈超叹了一口气,正愁着不知道该怎样给郝运来说时,大厅门外传来了一阵吵闹声。俩人走出大厅。只见一个保安正在同一位衣着朴素的长者争执,俩人中间隔一个陈旧的自行车。长者手握车把往前推,保安手握车把往后推。保安说:“自行车不准放在酒店前面,要他放到酒店外面的其他地方或者后面的员工车棚。”旁边还有俩美女。那是叶红梅和苏小琪。
叶红梅说:“这倒成什么了,这是哪里的规矩?”
苏小琪说:“我是省晚报的记着,我要报道你们。看不起谁呢?知道他是谁吗?他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叶红梅说:“狗眼看人低,别说你个小保安,把你们经理叫过来,这楼多少钱?老娘买了。”
保安才不管什么记者、会员,职责所在,仍在那里不依不饶。陈超一听中国作家协会,心下估摸了十有八九,遂过去说:“你们是不是云卿的朋友?”
“我们是。”苏小琪和叶红梅几乎同时回答,又同时上下打量着陈超。
郝运来一看是自己人,便从包里抽出五十元面钞,过来塞到那保安的口袋里说:“小兄弟,买包烟抽。”保安摸了摸口袋,嘴里嘟囔着放开车把。郝运来将自行车放到墙根的便利处。几个人寒暄了几句。陈超让郝运来先带客人上去,他还得等个人。郝运来满心欢喜,带着俩美女和宋柏涛走上楼去。
大家坐定,服务人员早已备好茶水,郝运来给苏小琪她们介绍了刘振邦一行,却不知道该怎么给刘振邦介绍苏小琪几个。刘振邦说:“不用介绍,让我猜猜。这位应该是小赵的导师吧?”
宋柏涛干笑了笑,他还沉浸在方才的不愉快里。
“这两位美女应该是小赵的闺蜜吧?”刘振邦继续问。
“我们是好哥们。”叶红梅答。
郝运来问:“小赵是谁?”
刘振邦答:“超子的女朋友。”
郝运来点头,又凑到刘振邦耳边低声说:“忘了告诉你,刚才看见你们县的白书记了,刚上楼。”
刘振邦略显吃惊:“是吗?他和谁?”
“咱们市的张书记,还有原省人大秦主任,还有几个,不认识。噢,还有秦主任的公子,洪力集团董事长,秦龙。”
刘振邦看了看郝运来。燃起一支烟,深深砸了一口,慢慢点了点头。
场面很快热闹起来。最活跃的当数郝运来,他一会儿同江苏李总谈投资,说项目,一会儿给俩美女交换通讯方式。李总带的工程师和刘振邦带的商务局长则坐在次要位置悄悄谈气候,风速,季节和风力发电的关系。刘振邦给宋柏涛递过去一支烟,俩人相互微笑了一下,各怀心思,自顾抽烟。
当刘振邦听郝运来说县委书记白居臣也在这个酒店吃饭后,他的心情一下低到了冰点。
陈超在酒店门口不时地往远处探望。他方才给云卿打过去电话,她竟然给挂断了,现在是晚高峰,兴许堵在路上了吧。客人都上去了,这女子。陈超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正准备给司机小王打电话,一辆白色宝马车款款而来,那是自己的车。陈超舒了一口气,快步走过去。司机小王下车冲着他眨了眨眼,伸了伸舌头,轻轻打开后面的车门。
赵云卿今天着实刻意打扮了一番,头发高高盘起,着一件粉红色连衣裙,同在厂里的赵云卿判若两人,陈超差点没认出来。陈超正想说话,只见她后面紧跟下来一人,着灰色上衣,蓝色裤子,身材伟岸,气宇轩昂。
“赵,赵省长!”陈超细瞅,顿然一惊,脸色通红,一时间呆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怎么,连个手都不握?”赵天铭微笑着慢慢走到陈超跟前,赵云卿挽着父亲的胳膊。
陈超听这句话非常熟悉。他蓦然想起赵天铭去他厂里视察,临别时说的就是这句话。他紧紧握住了赵天铭的手。
“这……”陈超看着赵云卿。
“我爸爸。”云卿说话的声音很小。
“啥?!”陈超猛一下松开握赵天铭的手,本能的后退了一步,他感到他的腿有些发软。
“客人都到齐了吧。都有些谁呀?”赵天铭依然微笑着问他。
“陈超,爸爸问你呢。”赵云卿过来戳了他一下。
“啊,哦,有,有我们县的刘县长,江苏的李总,还有云卿的导师和两个同学。”
“那快进去吧,别让客人久等了。”
陈超脑子里依然懵懵懂懂,似在梦游一般,慌忙前面带路。
走进大厅,灯火通明,透过灯光陈超看见赵云卿脸上淡淡的忧伤,像是哭过的样子。
二楼汾东厅是郝运来预定的包间。走廊的其它房间: 林城厅、泽州厅、北韩厅……一溜排过去,像人民大会堂似地。看来是一个市,一个厅。人家想得蛮周到,让人看着也亲切,仿佛回到家里一般。
包间的红木房门被服务员慢慢打开,一只纤细的小手伸向里面,有礼貌地含着微笑道一声:“您请进。”服务员闪过,陈超他们走了进来。
大家细瞅,女的分明是赵云卿,男的除了陈超还有一位。
“赵伯伯。”还是叶红梅反应快,毕竟是在那个院里长大的。她涌上前去,拉住了赵天铭的胳膊。众人站起,皆面面相觑,竟一时不知所措。刘振邦如梦方醒,快速反应过来,赶忙过去握住赵天铭的手:“赵省长,欢迎您,欢迎您呐。”赵天铭微笑着同大家一一握手。
包间很大,红色的地毯中间摆一大大的圆桌,靠墙摆一圈红木沙发,供客人就餐前喝茶休息。赵天铭坐在最中间的位置上。
俩闺蜜生死别离般抱住赵云卿窃窃私语,这个说,想死她们了,那个说,有重要事情要对她说。然后皆指着陈超指指点点说他长的好帅。又说她不够意思,隐瞒朋友。
赵云卿羞红着脸轻轻推开她们,过去问候了导师宋柏涛。
“我是不请自来啊,今天我是以家长的身份参加你们这个饭局,一没带车,二没带秘书,三没带工作。请大家随意,不要拘束,不要拘束。”赵天铭满脸笑容,环顾众人。
“家长?”众人皆惊,尤其刘振邦和宋柏涛。
“云卿是赵伯伯的女儿,难道你们不知道吗?”一向嘴快的叶红梅拉着赵云卿的手说。
“我早该想到了。”刘振邦不停地搓着双手,像是塞前热身,要和谁打一架似的。
“云卿,你这是……”宋柏涛惊愕万分。
“是我没让她说的。”赵天铭摆了摆手,转过身问刘振邦,“她在你们那里表现的怎么样啊?”
“很好,很好,非常好。”刘振邦有些手舞足蹈。他记得领导去桃园炼铁厂,刚下车也是这样问他的,自己就怎么一点儿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关系呢?
大家皆笑,笑过了却都缄默不语,赵天铭的突然出现,使大家始料未及,这么大的领导,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
郝运来凑到陈超耳边轻声道:“你厉害。”
陈超戳了他一下,低语吩咐:“安排上菜,最高标准。”
郝运来会意,悄悄出去安排。
“大家随便嘛,不要因为我而影响了你们的气氛。”赵天铭燃起一支烟。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不期而至,使大家有些难堪。这样的场合他必须主动,必须多说话。他看了看刘振邦。
“我介绍一下。”刘振邦见赵天铭满含微笑地看着他,很快反应过来说,“这是我们的赵副省长。这是江苏兴华集团的李总,是来参加我们招商引资洽谈会的。我们以前也有过合作。”他又给赵天铭介绍。
李总站身同赵天铭握手。
“噢。”赵天铭看着李总,“那个招商会的开幕式我参加了。”
李总说:“我来的晚一步,等我来时开幕式已经结束了。”
赵天铭笑了笑,然后问他:“怎么样,参加这次会议,有没有收获啊!”
“贵省是资源大省,北京的屏障,发展速度着实很快呐。收获也有,都给刘县长谈过了,准备先去他那里看看,想搞风力发电。”
“很好嘛,新能源是趋势,清洁又环保,好项目啊。”
几个服务员推着餐车进来,大盘、小盘、方的、圆的、大碗、小碗……顿时堆了一桌。刘振邦站起身说:“请您入座。”大家相互谦让着依次落座。
这是一个别开生面的晚宴,由于赵天铭的意外出现使宴会从紧张到激动又到活跃。大家挨个给赵天铭敬酒,他也来者不拒,谈笑风趣,耐心的解答大家提出的各类问题。譬如宋柏涛提出的,随着商品时代的到来,人们都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已经发生变化的问题;影视、网络的迅速兴起与普及,纯文学被边缘化的问题。郝运来提出的办理矿手续繁琐,个别工作人员有意刁难的问题。江苏李总提出的,发展不平衡,南北互补的问题。刘振邦提出的工作延续性,监管盲区,职能部门相互扯皮推诿,多头执法的问题。等等。赵天铭的视野、理论高度和思想境界当然使在场的人无法相比的。大家像在听一位德高望重的讲师在给学生授课似的,皆恭耳聆听,许多问题经他一点拨,茅塞顿开,心胸豁然开朗。包间里时不时传出阵阵掌声。赵天铭说:“今天是私人场合,大家碰到一起,有问题问我,有些问题专业性还很强,我也不好不回答。但纯属个人看法,不一定准确,更不需要拍手。我们还是以喝酒、吃菜为主。”他指了指宋柏涛,“老宋,你可不要写进去啊!”他说笑着举起酒杯,却又迎来了一片掌声。
谈到贫富差距时,刘振邦看了看陈超。
“我准备先拿出五百万,搞个养殖示范区。”陈超涨红着脸说。
“自从您视察我们县以后,我们按照您的指示,立即做了部署。小陈这里已经加了码了,他的帮扶对象不是他那个村,而是他所在的那个乡。我们那里管这叫结对子。”刘振邦差话说。
赵天铭点了点头说:“古话说,帮急不帮穷,一定要走产业扶贫,项目扶贫的路子,光知道发钱,钱花光了,就没了,那是不可取的。有人说扶贫工作是政府的事。是的,政府是主体这没有问题,但它更是社会责任。致富不忘乡亲,共同富裕才是我们的最终目的。”赵天铭说完,看了刘振邦一眼,端起酒杯转身坐在了后面的沙发上。刘振邦会意,也拿了酒杯坐在赵天铭的身旁。大家见领导离席谈私话。顿时放开了些,你给他倒酒,他给你敬酒,场面即刻热闹起来。
苏小琪和叶红梅拿了酒杯一起走到赵云卿身边说:“祝你们幸福!”
赵云卿站起身干笑了笑,陈超也跟着站起。碰过酒,叶红梅轻声说:“帅哥是用什么魔法打动我家云卿的芳心呢?”苏小琪戳了她一下,示意她注意场合。俩人做了个鬼脸又过去给郝运来和江苏李总继续攀谈起来。
赵云卿趁机给她的导师宋柏涛敬了一杯酒,自己也跟着喝了一杯。
陈超一直关注着赵云卿的情绪,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拽了拽她的衣襟问:“咋了么?出了啥事么?”
赵云卿也不理他,只是瞅着一个地方发呆。
陈超又偷偷在桌子底下拉她的手,她躲开他,躲过了却又伸过去实实将他的手攥在自己手里。
坐在沙发上的赵天铭用一双锐利的目光看着刘振邦:“你这个人是魄力有余而原则性不强啊。”
刘振邦低下头去,他即刻想到了陈超捉的那些王八崽子。
“当然了,工作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无论什么时候我们也不能失去原则,要守住底线啊。”赵天铭说,“能干是好事,但能干不是衡量一个合格的好干部的唯一标准,你知道吗?”
刘振邦折服地点了点头。
“当然了,只要工作就难免要出问题,不工作不是就没有问题吗?其实那是最大的问题喽。有道是月有盈亏,人无完人啊。有问题,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改了就是好同志嘛。”
刘振邦感到鼻子有些发酸,这么些年了没有哪个领导对他这样推心置腹的交谈过。或委屈或憋屈,或感激或感动,他用手胡乱地摸了一下脸,竭力控制了一下情绪
“来。”赵天铭将酒杯凑到他的面前,俩人碰杯,一干而净。
赵天铭坐回到圆桌上,服务员给他酒杯里斟满酒,他端起酒杯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看我们的宴席是不是也到此为止呢。最后,请大家举杯,让我们共同预祝李总此次考察不虚此行,合作成功。再一次欢迎李总来我们这里投资兴业。”大家站起,举杯共饮。
这场晚宴就算结束了。
大家起身,刘振邦时时挂念着他那条路,还有洪力集团承包疙瘩岭铁矿的事,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要把这些情况汇报给省领导。他凑到赵天铭跟前说:“赵省长,坐我的车吧。我送您。”
赵天铭看了看他,点了点头。
大家下楼,赵天铭一一握手,最后走到陈超跟前,目光深沉地看着他说:“好好干。”他又看了看旁边的女儿,“照顾好她。”
“我会的,您放心。”陈超赶忙伸出双手,握住了赵天铭的手。
这时,大厅里忽然有些慌乱起来,服务人员皆小跑步汇聚到同一个方向,很快站成两行,中间留出一个过道。只见秦文昌父子被一群人簇拥着从另一个楼梯下来慢慢向门口走来。
赵天铭他们也正好走到了门口,俩人不期而遇,已无法回避,双方略显尴尬。赵天铭只好迎上去,握住秦文昌的手说:“秦主任,可巧了,没想到您也在这里。”
秦文昌也同样感到意外,笑道:“我说不出来,他们非让出来,你说我一不抽烟,二不喝酒,吃饭就那几样,尿糖高,下不来哇。”他又看了看他的身后问,“有客人?”
“有位江苏商人,想在咱们这里搞风力发电。”赵天铭答。
“噢,好事,好事。”秦文昌冲着江苏李总笑了笑。
双方人员开始互相握手。
刘振邦握住白居臣的手,皆面带微笑,双目对视,各自内心复杂,难于描述。
两拨人并肩走出大厅,皆有说有笑,客气备至。
赵云卿低着头跟在陈超身后,她能感觉的到,秦龙正在一个劲地看她。
刘振邦临上车吩咐陈超:“后面的事你安排一下,安排好。”
陈超点头:“你去吧,放心。”陈超知道,按照不成文的规矩,饭后便是招待客人休闲娱乐的时间。或歌厅,或舞厅,或按摩,或洗澡,或足疗,或一条龙,全看客人爱好。
陈超走到江苏李总面前问:“李总,想清净还是想热闹?”
李总摆摆手说:“算了吧。”
陈超说:“时间还早呢。”
李总笑了笑,看了看身边的苏小琪说:“那就陶冶陶冶情操吧。”
陈超点了点头,把一直和叶红梅说话的郝运来叫过来问:“找个唱歌的地方,要好点的。”
“蓝精灵,现在省城蓝精灵最好。”一起跟过来的叶红梅抢先回答。
“好,那就蓝精灵,你们先去,我这里安排一下,随后就到。”陈超说。
苏小琪上了江苏李总的车,叶红梅上了郝运来的车。
叶红梅冲着不远处正在同宋柏涛说话的赵云卿大声道:“云卿,我们先走了,蓝精灵,你们也快点。知道在哪吧?”
“知道。”赵云卿点着头,目送他们一溜烟相继离去。她忙四处找她的导师宋柏涛,她看到宋柏涛骑着自己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已经渐渐远去,晚风将他所剩不多的几缕白发高高吹起,他迎着风,很快消失在斑斓多彩的都市夜色里。
赵云卿的心头不由地涌起一丝伤感。商品时代了,难道这些爬格子的文人,这些纯文学的坚守者,这些人类文明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这些人类精神食粮的耕耘者被社会遗忘了吗?难道文字就那么不值钱了吗?他们伏案劳作,一年,两年……甚至终其一生所得的稿酬不如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愣小子开三个月的煤矿,更不及那些所谓明星在电视上扭几下屁股,露几张笑脸,分分钟的收入。这公平吗?她庆幸自己从事文学只是爱好,而并不凭此养家糊口,好歹自己也算是高干子弟。然而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谁给的呢?
那个被遗弃在公路上的弃婴,那旷野里歇斯底里般的啼嚎又一次回荡在她的耳边。
赵云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慢慢返回大厅。陈超去吧台结账,她依然沉浸在复杂紊乱的内心世界里。今天本来是个开心的日子,但她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事情的突然性,搁谁头上都是一下难以接受的。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该怎么面对这一切?该怎么对陈超说?自己这样鬼使神差地爱着他,究竟是姐姐的魂魄做祟,还是姐妹俩血管里流淌着一样的血?难道这就是宿命吗?
她懒散地欣赏着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厅。不经意间她看见大厅中间几个人围着一个装修考究的鱼缸在观赏着什么,对里面的东西指指点点,品头论足,于是,她也凑了过去。
那鱼缸里是一只老鱉,体型硕大,面目怪异。赵云卿细瞅,顿然大惊,这分明就是自己和小梅捉的那只鱉,陈超一气之下在那鱉盖上刻的“黑龙潭”三个字依稀可见。云卿立刻感到天旋地转,猝然喘不过气来,她禁不住大叫了一声:
“陈超!”
陈超过来:
“咋了?”
“你看。”
陈超探近头往鱼缸里细瞅。
“咚咚咚……”似千面战鼓在胸中擂起,万声呐喊在耳边回荡。陈超差点昏厥过去,他双目圆睁,头发根都立了起来,狮吼般大叫了一声:
“服务员!”
服务员小跑步过来。
“这是什么?”
服务员惊慌失措,不知何意:
“甲鱼。”
“哪来的?”
服务员发懵,怯怯摇头。
这时,大堂副理过来:
“先生,您有何吩咐?”
“这鱉娃子哪来的?”
大堂副理见陈超问鱼缸里的王八,反倒松了一口气说:“嗨,我还以为什么事呢。这是我们花重金从深山老潭里请来的。据考证,这只甲鱼至少已有二百多岁。它是我们酒店的招牌,也是镇店之宝。”
“啥!!”陈超已经情绪失控,一把擒住大堂的衣襟。保安和一群人已经围了过来,“多少钱?多少钱?我买!我买!!”
“多少钱也不卖。”
赵云卿用手机拍下那王八,转身打了个电话,然后拉住陈超的胳膊使劲往外扯:“咱们走,超哥,出去给你说。”
“我操他妈的!”陈超一边回头叫骂着,一边被赵云卿拉出了酒店。
“别激动,超哥,那些王八的下落这下不就清楚了吗,我已经给省纪委书记王勇打了电话,把这情况告诉给他了。”
陈超看了看赵云卿,突然:“啊——”地大叫了一声。
司机小安早已把车开到酒店门口,俩人上车,小安问:“到哪?哥。”
“回家,回家!”陈超第一句声音很小,第二句却如同呐喊。
汽车飞奔在回家的高速公路上。迎面的车辆风驰电掣,灯光刺目,擦肩而过,离自己愈走愈远;小梅却仿佛款款而来,离自己愈来愈近。刚刚抚平的心又被刚才那只面目狰狞的老鳖掀起了滚滚波涛,带回到痛苦的回忆之中,梅子的音容笑貌,一言一行,一点一滴,又一次浮现在了眼前。陈超闭上双眼,两颗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滴了下来。
赵云卿更是在那里失声恸哭起来:“我姐,我的亲姐,我可怜的姐姐啊!”然后一头栽到了陈超的怀里……
窗外的夜色依然如故,永远都是那样安详地覆盖着大地;月亮挂在中间,静静地鸟瞰着世界,聆听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什么都说开了,什么都清楚了。陈超和赵云卿相互痛哭了一夜,对视了一夜,相拥了一夜,深爱地皆不能自己,恨不得钻到对方的心里。
翌日,俩人买了烧纸、鲜花和祭品去了姐妹俩父母的坟前,云卿跪在那里痛哭得几乎昏厥。
他们拿了重礼来到梁三狗家里,俩人深深地给老人鞠了三个躬。梁三狗双手颤抖,老泪纵横,激动得不知是悲还是喜,不住地说:“造化,造化啊!”又吩咐道,“去你姐坟前。洒烧酒绕茔三圈,摆七荤七素;行七拜,燃七香,焚七纸。企盼梅子护佑你们,继遗风,完夙愿,成大业吧。”
陈超和赵云卿在小梅的坟前整整停留了三个小时。云卿爬在坟头,哭得死去活来。陈超几次催促,她都不肯离去,非得香火燃尽再走。
月亮穿梭于浓浓的云雾之中,朦朦胧胧,若隐若现。黑龙潭那湾绿绿的深水静静地躺在那里,安详而静谧。
他们坐在黑龙潭的岸边,望着静静的潭水,沉默了良久。
赵云卿从盒子里取出陈超给他父亲赵天铭的那只鱉,轻轻放在岸边。只见那鱉脖子一伸一缩,左顾右盼,不慌不忙,依依不舍似的在他们脚下停留了片刻,然后慢慢向水中爬去,很快消失在了深潭之中。
赵云卿瞅着一切平静如初的潭水,再一次追问:“那王八肚子里你到底装了什么?”
“就是一只鳖娃子。”陈超蓦然觉得当初往那鳖里放了一张一百万的存款单竟然是那么的幼稚无知,荒唐而可笑。他不想再惊扰它,更不想再伤害它。
“你说这只王八和我姐捉的那只有什么不同吗?”
陈超燃起烟深咂了一口,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一个被永远的关在了里面,一个却获得了重生。”
赵云卿把头轻轻靠在陈超的肩上,眼眶里盈满了泪水:“给爸、妈坟头立个碑吧,还有我姐。”
陈超点了点头。
“我想去无锡看爷爷、奶奶还有姑姑。”
“行。”
“我想去新疆看哥哥,在平息叛乱时,哥哥腿部受伤,立了功,现在都当上了营长,听说他也有女朋友了。”
“行。”
“妈妈的病你说还能好吗?”
“会好的,咱们请天底下最好的大夫。”
这时,一缕凉风飒然袭来,远处几道电光划破夜空,一闪一闪又一闪,伴随着沉闷浑厚的雷声翻滚在天际,分明正在酝酿一场前所未有的狂风骤雨。
赵云卿凝望着遥远的天际说:“天边好像在打雷,咱这边也好长时间没有下雨了,你说那雨能下过来吗?”
陈超慢慢点了点头,一字一顿地说:“能的。”说过了,又说了一遍,“一定能的。”
(全文完 共计约176000余字)
2019年夏夜修订于临汾鼓楼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