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时间,我忽然对南宋的书与画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看着看着,觉得画这件事情不简单。
到底是文字在前,还是画在前呢?应该是画在前。
这就给人类带来一个问题。我们作为人,是应该把“画在前”,当成做人的大前提。可是,我们现在是生活在“文字在前”的时代,如果在心理上不做出适当的调适,极有可能遇到一些麻烦。
这是开场白。
接下来说这幅画。
这幅画原来有一个名字,虽然不是最早的名字,但至少在乾隆之前。在乾隆之前这画叫做《竹溪销夏图》。乾隆老先生一看,不行,太简单,应该叫《杜甫诗意图》。
这真的是胡扯八道。
他们找来的所谓的“杜甫诗意”,是唐代诗圣杜甫的五言律诗《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全诗如下:
落日放船好,轻风生浪迟。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片云头上黑,应是雨催诗。
雨来沾席上,风急打船头。越女红裙湿,燕姬翠黛愁。缆侵堤柳系,幔宛浪花浮。归路翻萧飒,陂塘五月秋。
也就两句可以勉强凑得上,即“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仔细看画面,非常勉强。
赵葵(1186—1266年)南宋儒将,宋宗室。字南仲,号信庵,一号庸斋,衡山(今属湖南)人,京湖制置使赵方季子。历经孝宗、光宗、宁宗、理宗、度宗五朝,一生以儒臣治军,为南宋偏安作出卓越贡献。历任中大夫、左骁骑将军、华文殿直学士、淮东安抚制置使、湖南安抚使、资政殿学士、福建安抚使、枢密使兼参知政事、丞相兼枢密使等。咸淳二年逝世,追赠太傅,谥忠靖。工诗善画。
他自己就会作诗,而且还不老少。何必勉强杜甫呢?
实际上,这幅画画的就是他自己作的这首《避暑水亭作》,全诗如下:
水停四面朱兰绕,簇簇游鱼戏萍藻。六龙畏热不敢行,海波煎彻蓬莱岛。身眠七尺白虾须,头枕一枚红玛瑙。公子犹嫌扇力微,行人多在红尘道。
如果你说不对啊,画面上可是竹子居多。好,写竹子的诗歌他也作过。
《竹 其一》:
一抹轻烟隔小桥,新篁摇翠两三梢。惜春不觉归来晚,花压重门带月敲。
《竹 其二》:
风竹萧萧梧叶黄,相思寸寸断人肠。一声塞管来何处,雁带秋声入故乡。
如果你说还是不对啊,上面还有驴子与人。
这不,赵葵辞官后,曾在墙壁上作《南乡子》道:“束发领西藩,百万雄兵掌握间。召到庙堂无一事,遭弹!昨日公卿今日闲,拂晓出长安。莫待西风割面寒。羞见钱塘江上柳,何颜。瘦仆牵驴过远山。”
可能你还有疑问,那么,他的诗歌都可以一一给你解答。
这里,先插播一个故事。褚人获(1635—1682年)《坚瓠集》中有《侍婢续诗》一则,说的是:
宋赵葵尝避暑水亭。作诗云。水亭四面朱栏遶。簇簇游鱼戏萍藻。六龙畏热不敢行。海水煎彻蓬莱岛。身眠七尺白虾须。头枕一枚红玛瑙。诗未成。葵即睡去。侍婢续云。公子犹嫌扇力微。行人正在红尘道。
确实,这一幅长卷,一头是“公子犹嫌扇力微”,一头是“行人正在红尘道”。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问题来了,如此清楚明白地方事情,乾隆为什么要“搅局”。
其实也很简单。乾隆老先生喜欢杜甫,并且自诩甚高。”予向来吟咏,不为风云月露之辞,有关政典之大者,必有诗纪事,即游艺拈毫,亦必于小中见大,方之杜陵诗史,意有取焉”
他极为推崇杜甫。在《读杜诗》中写道:
“大雅止姬周,何人继三百。卓哉杜陵翁,允擅词场伯。歌谣写忠恳,灏气浑郁积。李韩望后尘,鲍谢让前席。缅想浣花溪,披读仰高格。诗史非妄评,良足娱朝夕。”
爱屋及乌。像这首《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乾隆老先生,也是一读就记住了。
真是好记性。
这幅画的故事多,为这幅画写照的诗歌故事也不止“侍婢续诗”。
《水浒传》引述了这首《避暑水亭作》,却张冠李戴说是“吴七郡王”。
不妨节录《水浒传》第十六回《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如下:
杨志和谢都管、两个虞候监押着,一行共是十五人,离了梁府,出得北京城门,取大路投东京进发。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虽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热难行。昔日吴七郡王有八句诗道:
玉屏四下朱阑绕,簇簇游鱼戏萍藻。
簟铺八尺白虾须,头枕一枚红玛瑙。
六龙惧热不敢行,海水煎沸蓬莱岛。
公子犹嫌扇力微,行人正在红尘道。
这八句诗单题着炎天暑月,那公子王孙在凉亭上水阁中浸着浮瓜沉李,调冰雪藕避暑,尚兀自嫌热;怎知客人为些微名薄利,又无枷锁拘缚,三伏内,只得在那途路中行。今日杨志这一行人要取六月十五日生辰,只得在路途上行。自离了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凉便行,日中热时便歇。
蹊跷的是,金圣叹评点《水浒传》第十五回《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把这首诗歌给删去了:
梁中书看军人担仗起程。杨志和谢都管、两个虞候监押著,一行共是十五人,离了梁府,出得北京城门,取大路投东京进发。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虽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热难行。杨志一心要取六月十五日生辰,只得在路上躜行。自离了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凉便行;日中热时便歇。【夹批:先反衬出一句早行午歇,真是闲心妙笔。】五七日后,人家渐少,行路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杨志却要辰牌起身,申时便歇。【夹批:写得前后明画。】
“吴七郡王”是谁?
吴琚出身高贵。他姑妈吴氏嫁给了 宋高宗,他父亲吴益被封为王爷,他母亲秦氏则是秦桧的孙女。
除了出身高贵,吴琚还很有才华。他喜欢书法,最爱临摹米芾的作品,几乎能以假乱真。他还喜欢填词,精通音律,会唱各种长调和小令。他的山水画也有一定造诣,尤其是泼墨山水,大气淋漓。
作为宋高宗的内侄,吴琚被封为郡王,又因为他在家族同辈兄弟中排行第七,所以被大家亲切地称为“吴七郡王”。南宋士大夫说起吴七郡王,都会挑起大拇哥:吴七郡王,嗯,那是个才子,大才子!
不过,韩侂胄之所以请吴琚喝酒,既不是看重他的出身,也不是看重他的才华, 而是因为吴琚有功劳——拥立了宋宁宗。
不再抄录,“吴七郡王”又是一部大书,
这幅画,毫无疑问跟《避暑水亭作》这首诗高度相关。而这首诗歌竟然与《水浒传》又有牵扯,还牵扯到“吴七郡王”。
这样一来,“吴七郡王”吴琚(约公元1189年前后在世,约生於南宋绍兴间,卒於庆元间(公元1195~1200年),主要活动于孝宗、光宗和宁宗三朝。)与赵葵(1186-1266年)又可能有什么瓜葛呢?
“数面成瓜葛”,赵葵见过吴琚吗?或许。
现在,又有学者说,这画“应是一件具有士人修禅特色的南宋名作”。大约属于节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