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题目很大,大到无边。就像秋天的风月,大到无边。
不信吗?请看,陆游(1125—1210年)这一首写于1192年的《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睡不着,天热,心也热,那就去亲近一下早晨的风吧。可还没有多少感觉,北方,还是广阔、高耸的北方,在心中放不下。这其中,家国情怀,也依稀还有风月情怀吧。
实际上,陆游一晚也睡不着几个小时的。早在乾道元年(公元1165年)秋天,那时他41岁,初任隆兴(治所在今江西南昌)通判,写的一首《秋夜读书每以二鼓尽为节》中就说:“腐儒碌碌叹无奇,独喜遗篇不我欺。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高梧策策传寒意,叠鼓冬冬迫睡期。秋夜渐长饥作祟,一杯山药进琼糜。”二鼓,即二更天,也就北京时间晚上11点。也许有人说,晚上11点,夜生活才开始啊,这有什么好说的。可是在古代,这就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了。否则,哪里会有“叠鼓冬冬迫睡期”这一说。
这是深夜,那么傍晚时分情景如何呢?这一首《秋晚幽居》,就说得很是分明。“吴中秋晚气犹和,疾竖其如此老何?鸟语渐稀人睡美,木阴初薄夕阳多。扫园日日成幽趣,抚枕时时亦浩歌。车辙久空君勿叹,文殊自解问维摩。”
“木阴初薄夕阳多”,这一句写得真好,把秋天的夕阳简直写活了。我们看待万事万物,无论遭际如何,在日常中,善于发现新奇的东西,心境就会不一样。“秘传一字神仙诀,说与君知只是顽。”(《鹧鸪天》),顽者,玩也,淘气,胡闹也,就是凭借这一个“顽”字,陆游的岁月也就得以在故乡安顿下来。很多人喜欢他的“青灯有味似儿时”这一句,什么是“儿时”,也无非就是顽者,玩也,淘气,胡闹也。
陆游一生,波折很多,又总是对国家大事念念在兹。有许多的抱负,无处施展;有许多的痛苦,无人诉说。怎么办?那就只得把目光和心思,朝日常生活铺展。特别是在他65岁的时候,被谏议大夫何澹以“嘲咏风月”罪名轰回老家,除了78岁曾入都修史一年外,就一直与朝廷无关。
难道就此与“风月”也无关吗?这怎么可能!
如果一个宋代的文人,宣布自己与风月无关,也就等于结束了他的生命。况且像陆游这样,一天不写诗,就不叫日子的人,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放弃“嘲咏风月”的。“嘲咏风月”这四个字,真是有意思。吟风弄月,可以是国风,也可以是大雅、小雅,但是,借风月说事,就让有些人不舒服了,所以加了一个“嘲”,真是谐趣得紧。陆游还在《秋日杂咏》中夫子自道:“五百年前贺季真,再来依旧作闲人。一生看尽佳风月,不负湖山不负身。”贺季真,即唐代诗人贺知章,一个不折不扣的老顽童也。
无独有偶,陆游的邻居鲁迅先生,也曾经一度与“风月”两个字交上了劲。一部《准风月谈》堪称奇书。
你不是说“嘲咏风月”吗?陆游干脆顺其道而行之。“予十年间两坐斥,罪虽擢发莫数,而诗为首,谓之‘嘲咏风月’。既还山,遂以‘风月’名小轩,且作绝句。”绝句其二曰:“绿蔬丹果荐瓢尊,身寄城南禹会村。连坐频年到风月,固应无客叩吾门。”陆游开始为寂寞的人生之旅,做思想准备了。
“霜重瓦欲裂,月明人少眠。残年抱遗恨,终媿祖生鞭。”1206年,陆游82岁,其明月一般的家国情怀依然耿耿。这一年,蒙古诸部长尊铁木真为成吉思汗。5月,宋宁宗下诏北伐金朝,史称“开禧北伐”。而诗中“祖生鞭”一典,颇堪玩味。“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著鞭。”这在说谁呢?说功过迄今仍无定评的宰相韩侂胄吗?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