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的巴赫(1735.9.5—1782.1.1),就像中国的瞎子阿炳(1893.8.17——1950.12.4),就是音乐本身。
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也一如《二泉映月》,既简直,又复杂,就是心情本身,谁也不能彻底地把它讲清楚。
不计其数的钢琴家,试图登上《哥德堡变奏曲》的峰巅,眺望广大的世界和起伏的人生,但多半很是沮丧。它太简单了,简单到你总感到你是在以掌击水,有时候似乎若有所悟,转瞬之间,掌还是掌,水还是水,不陷入莫名的沮丧,还有救吗?最后只能自我安慰:沮丧,也是一种自我拯救。
格伦·古尔德,似乎是唯一的。他赋予了这部作品以年轻的生命。年轻,就是懂得慢下来。慢下来,是一种躲藏,是一种故意,然后又出其不意地响亮的出现,异常地响亮,像建筑工地一样响亮,像儿童乐园一样响亮。这是非凡的1955年的版本,告诉世界一个崭新的巴赫又回来了。巴赫,依然是一杯每天早上可以泡开的茶,随着你的心情沉浮。
1981年,古尔德的《哥德堡变奏曲》更加清澈了,像中国的秋天一样清澈而凝练。不过,就在我试图听出清澈的时候,巴赫又出发了。一个人在路上,就不是清澈,而是兴致勃勃。因此,我们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秋天,这就是秋天的兴致勃勃。特别是秋天的早晨,其实黄昏也一样,草木、树冠的顶部都有一层密密的霜意。响亮而纯粹,这是另外的季节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的。就像这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莫扎特、舒伯特、贝多芬都不可能有,因为他们都不会为一个只是睡不着觉的人写音乐。这需要有中国的秋天一般的耐心。
一味的低语,还是无法让一个睡不着觉的人进入梦乡,他必须用声音把失眠的人的思想引向远方,并且不要纠缠于一点,因此,这首看似简单的音乐,却有四面八方。一棵桂花树开了,绝不是孤独地开放,而是四面八方都是绽放。如果演奏《哥德堡变奏曲》,而让人听不出过去、现在、未来,听不出四面八方,那就一定是失败的。我们无须比较古尔德的1955年的版本与1981年的孰优孰劣,反正1981年的版本有更加自然流畅的四面八方。
四面八方,对,就是四面八方,有了这个标准,我们就可以来听加拿大另一位钢琴家安吉拉•哈维特(AngelaHewitt)的演奏了。她对这部作品钻研是很精深的,这从她专门为演奏这部作品而写的一篇长文也可以看得出来。在文章的结尾部分她写道:“我们应当自问:为什么这部作品会有如此强大的精神穿透力呢?聆听她时常让我置身于一个似曾相识的瞬态时空,隐藏其间的感觉我仿佛一生都在寻觅。”
似曾相识,出神入化,这是人类特有的一种感觉,由此,我们确定了最深沉的自我。通常,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总要隔一段时间经历一次似曾相识。就像马尔克斯的小说《百年孤独》的开头,“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马孔多是个二十户人家的村庄,一座座土房都盖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着遍布石头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头光滑、洁白,活象史前的巨蛋。”对此,美国心理学家阿兰·布朗博士在《“似曾相识”的认知心理学研究》说,三分之二的成年人都至少有过一次“似曾相识”的经历。而且越有想像力的人越可能经历奇特的感受;经常在外旅行的人比长时间留在家的人更容易经历“似曾相识”;另外,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比其他人更多经历这种感觉。“似曾相识”的发生率在青年时期最高,此后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降低。特别是当人们真正开始重复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时,它的发生率反倒降低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有人说,唐朝诗人李商隐的《锦瑟》最难解说,现在看来,它无非是对人类“似曾相识”这种情感方式的一种呈现和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