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刚参加工作一年,在一家国营厂做电工。
那时我们的厂正处在鼎盛时期,全厂职工近两千人,上班下班,自行车流如潮,潮涌潮退,蔚为壮观。
工人们每天八小时制,工资每月按级领取,那时最高是八级。当时我的工资是四十四块两毛钱,应该算是二级半吧。除了我们正式工,还有一些临时工,都是外地人,他们每天跟着货车装货卸货,按件计酬。本地人怕累,吃不了苦,做不来。这些临时工大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但也有例外,老吴就是。
老吴是江西人,四十多岁,秃顶,浓眉,大眼,眼睛有些凹陷,有时看人会射出两道精光。高鼻,宽嘴,说话很快,声音低而含糊,不仔细听,很难听懂。耳朵又薄又圆,微微的招风耳。
老吴个子不高,一米六五的样子,但是身体非常精壮。天热的时候,他经常在食堂前面的一排水龙头旁擦澡,他微微有点驼背,整个背板黝黑锃亮,如同一块铁板。手臂上的肌肉如拧紧的粗缆绳,虬然紧张,皮下的青筋如蚯蚓般隐约蜿蜒,胸肌和腹肌块块凸起,如山峦般连绵起伏。
厂食堂的北面有三幢五层宿舍楼,后面一幢是厂双职工夫妻宿舍,中间一幢是女工单身宿舍,前面一幢是男工单身宿舍。男工宿舍西大楼住着老吴一帮临时工,东大楼则住着我们这些青工。同住一幢楼,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和老吴算是点头之交。
一天晚上,我躺床上看书,忽然老吴过来叫我去打牌,说是三缺一。我跟着他到他宿舍,另外两个人是他相邻宿舍的同事,四个人就开始“斗地主” ,我们常州叫“三打一”。打着打着,忽然听到轻轻的呻吟声,我循声望去,只见里面靠窗的一张床,围着蚊帐。老吴放下手中的牌,去拿碗倒水,又拿了两片药,撩开蚊帐。这时我才发现一个半躺着的女人,因为距离较远,模样看得不甚清楚。老吴料理完过来,我问:“老吴,那是谁啊?”老吴说:“是我老婆,生病了。”我看看老吴,老吴今晚手气真差,输多赢少,一种恻隐之心油然而生。我说:“以后再打吧。”便转身出门,背后老吴小声嘟囔了一句不知什么话。
江南的黄梅天一过,便是火辣辣的夏天。
一天中午,吃过午饭,我正坐在电工间的工作台前,在吊扇“呼呼”的风下看《常州日报》。这时老吴探头进来,满头大汗,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手里拎着一个大号的塑料茶杯。见我便说:“倒点水。”我忙拎起身边的热水瓶,给他的塑料杯倒满水。他道谢着匆匆离去。烈日下,远处有一大堆货物,一群赤膊的人,如蚂蚁般肩扛手提往车上装货。
夏天最惬意的时光,便是吃过晚饭在阳台上乘凉。
一日傍晚,我看到老吴和一个女孩,在阳台上下棋,我便好奇地走过去。女孩子齐耳短发,穿件白色印花的荷叶领短袖,女孩的脸型和老吴有些相似,细眉,大眼,抬头看了我一眼,便迅速垂下眼皮。她的脸很白皙,如煮熟的鸡蛋白,圆润,白嫩,又如瓷器般光洁,晶莹。在夕阳下泛着光,在光映里忽隐忽现纤纤细细的绒毛,绒毛微微地颤动,如淡淡的霞光。我笑着问:“老吴,这是你女儿?”老吴说:“是我女儿,在浙江绍兴工作。”我说:“你女儿真漂亮啊,多大年纪了?”老吴笑笑:“二十了,要不你们认识认识?”我也笑笑随口说:“好啊。”这时,老吴停止了笑,两眼直视我,射出两道精光说:“真的哦,不说笑话。”我忽然一阵惶恐,低下头看着棋盘,忙扯开话题说:“跳马倒是一步好棋。”
大暑一过,就是立秋,立了秋还是大暑一样热。
这天午饭时间到了,人们拿着饭盆熙熙攘攘涌向食堂。我打了饭菜,端着盆子走向宿舍,突然在宿舍的梯道囗围着一群人,我挤上前一看,是一辆警用面包车,车前车后各站着一个警察。面包车车门半掩着,里面竟然坐着老吴,他双手反铐着,秃顶的头上冒出黄豆般的汗珠,挂满脸面,一件灰色的汗衫如同水中捞出般精湿。他看见我,伸了伸头,眼睛里射出两道精光,声音低缓而清晰:“绍兴国棉一厂三车间。”我惊愕着不知所措,忽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是小李,小李是和我一起分配进厂的,大专毕业,在厂保卫科当科员。我跟着小李来到楼道走廊囗。小李低声对我说:“这家伙在老家犯了命案,一直躲在我们厂里,现在当地警察抓他回去了。”我震惊了,心“呯呯”直跳,我竟然和一个杀人犯相处了这么长时间!
后来我们厂转制私有制,再后来厂倒闭了。现在变成了万达广场,广场对面是常州地铁一号线站台。
车来车往,人聚人散,沧海桑田,尘事如烟。
周文庆 2021一10一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