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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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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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捣 粪

                                         捣   粪

张文睿


在庄稼把式眼里,论伺候庄稼,我们这些才十六七岁的知青,不摸门倒也不算啥,跟着干就行了,体能与整劳力相差甚远,是明摆的事儿。

村里的整劳力,一天九个工分,加上出早工,一分,十分!

十分是庄稼把式实力的体现,也是一种尊严。一个青壮年的汉子,要是挣不上十分,会让人瞧不起。

我呢,六分六。队长金发说,干得好,年年给你长。

知青中也有不服气的。金发说,你先干着,等到麦收时,场上扛口袋,你能顶上戗,你也九分。

扛口袋是整劳力的标志。麦子在场上碾完皮,凉晒好了,装进了口袋,一百来斤的样子,还是少说。两个劳力稍微搭把手,另一个壮汉就把口袋扛在肩上,一只手还得握紧没有系带子的袋口。粮仓有五六米高,离地三四米左右有个小窗口,扛口袋的人,踩着三四米长、七八寸宽、四十五度斜坡的踏板,一路小跑到窗口前,一侧身,麦子入仓。

有位不知深浅的知青,扛着多半袋麦子,一咬牙,就上了踏板,腰一弯一颤,一颤一弯。队长金发说,你明年再扛吧。

我用眼睛一扫,就知道自己离挣九分,还有不小的距离。就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

我一天到晚都干啥活儿呢?田里田外杂七杂八边边角角,逮着什么干什么。其间,跟妇女们一起,翻白薯秧之类的活儿,居多。挺烦人的。

烦什么?在白薯地里,一蹲就是一天,我没有蹲功,蹲一会儿就蹲不住了,实在蹲着费劲,就坐在地垄上干活儿。早晨露水大,往地垄上一坐,就是一屁股泥,等裤子干了,屁股上多了一层铠甲般的硬泥。

还有一点,妇女们一起聊的话题,有若干是谁跟谁相好,谁跟谁有一腿之类的。我虽然不腻烦大姨二婶三姐四妹们讲述的热闹无比的故事,也不拒绝往脑袋里灌些这些玩意儿,但一个小伙子,整天价不能跟一群大老爷们混在一起,多少有点儿不太正常。

所谓翻白薯秧,就是要把长得分别朝东西南北前后左右自由舒展的白薯秧,翻得朝一个方向。白薯秧一般要陆续翻三遍,据说,翻三遍与翻二遍,产量是不一样的。

我不愿意总干翻白薯秧的活儿,就跟队长金发讲了,金发说,要不然,你捣粪去吧。

捣粪算是一个没截没完的活计。

先找块儿平整点儿的地界,比两个乒乓球台子大点儿就行。

从别的地方陆续推几车黄土,摊开了,六七寸左右厚;把山上砍的蒿草,也就是野生青蒿,用铡刀铡碎了,铺上一层,厚点;再铺一层黄土;再到猪圈或牛圈起出粪便,铺上一层;再铺黄土。如三明治般叠加至一米五六左右高,顶上用黄土围个沿儿,再浇上几大勺人粪汤子。最后,上上下下用黄土拍瓷实了,就成了。

加多少黄土,是一个经验,也是一个学问,土加多了,肥料就没有劲儿了,土加少了,肥料能把庄稼苗烧坏了。

私人为自留地积粪,还可以在换新的土炕时,把旧炕坯捣碎了,铺上一层;家里有麦花秸的,也可以多铺上两层。

连沤带闷,整整一个冬天之后,开了春,把“三明治”刨开,用镐头连砸带捻,细细的捣一遍,堆放在一侧,就可以往田间地头送了。

这可是上等的农家肥。

用眼下的标准看,用上这种肥料,无论是种出的粮食,还是种出的蔬菜,都是标准的绿色食品。

积粪的日子,集中在夏秋两季。野生青蒿长得漫山遍野的,想砍多少,就砍多少。积多少粪就够了呢?准确地说,能积多少,就积多少,没个够。到底能积多少粪,就看村里的猪圈、牛圈、羊圈、养鸡室、马棚,还大粪池,总共有多少干货。归里包堆,少说也得积五六处、或七八处大大小小的粪堆,加一块儿,大约得有多半个篮球场那么大。

村里人不愿意用化肥,一是费钱,二是越用化肥,地越板、越瘦。村里人啥时候用化肥呢,就是看哪块地庄稼长得实在不好、或不太壮实,就追加一点儿化肥,把产量摧上去。

平常的日子,农家肥当家。

捣粪的这伙人,有七个:两个富农、两个哑巴、一个光棍儿、还有光混儿他哥,还有我。

俩富农是亲兄弟。一个叫金泰,一个叫金良,人称金大、金二,都是六十多岁的老人。

我插队的这个山村,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末,土地改革定成分时,没有人够地主和富农的条件,只有三家属于中农偏上的状态。其中有一户,在眼瞅着就要定成富农的关口,把亲闺女,嫁给了土改工作组长。

金大、金二戴上了富农的帽子。

俩哑巴,一个叫柱子,一个叫三儿,都是小二十岁的人了,都没上过学,且智力有点弱,准确地说,不是一般的弱。

光棍儿他哥,年轻时在县城的衙门里当厨子,因为排行老四,人称四衙役,他弟弟顺着四衙役的雅号,被众人叫成五衙役。一个七十挂零、一个六十挂零。

我混在这个队列之中,多少有一点荒诞。

在人们的印象中,庄稼人守着黄土地,用点黄土不算什么。不是这样的。

七十年代初,我插队的这个山村,庄稼地东一亩西一垄的,绑一块儿,八百亩庄稼地,一百二三十户人家,寸土寸金呐。到哪儿挖点土,都得算计好了,不能乱来。

五十年代中后期,当时兴大兵团作战,南村儿的人,到北村儿种玉米,后村儿的人。到前村种高梁。我们村里的一部分麦田里,让外村人种上了几百棵核桃树。核桃树下种麦子,核桃也长不好,麦子也长不好。得交粮食税,还得点儿交林业税,村里人那叫一个憋闷。

后来,核桃树下都改种白薯啦。

金发队长有主意,找块儿坡坡坎坎的地,种着核桃树的。顺着坡挖,上边的土取走了,下边的地又新开出了一块,放屁吹灯,一举两得。遇着核桃树,就刨了它,少三棵五棵树也不显眼。核桃树烘干了,破成板,做衣箱,还能卖个好价钱。

当年,核头没啥经济价值,一分钱一个,棉瓤的大核头,一斤能称十七八个,如今,这种品质的核头,价格翻了一百五六十倍。

多扯一句,村外的山坡坡,再远些的七梁八沟,地表层的土质,大多是风化岩,橙色与铁锈色相间,用镐头一刨,一片片的,捣碎了,石头不是石头,土不是土,种庄稼?别想!种树成活率都不高,种松树苗子。二三十年后,长不到半米高。哎,这地界开好了,伺候好了,对付着能种一点香瓜。

所以嘛,黄土可是好东西,金贵着哩。

私人要用点儿黄土,得跟队里打招呼,没人敢乱挖。

我们是给队里干活儿,用黄土,用多少挖多少,用独轮手推车运到指定地点,别走一路洒半街就成。

野生青蒿草,不用我们自己砍,金发队长派几个人,上山砍上半天,就够用一阵的。

我负责什么呢,先把铡刀使唤利落了!

我对铡刀充满恐惧,铡秦香莲她们家老陈的,就是这家伙。好在由五衙役负责把这个铁家伙,从这个粪场扛到另一个粪场,由五衙役负责磨刀、负责往刀口大把大把地续青蒿。我呢,负责往下按刀把,往下铡,有力气就行。

话是这么说,鼓捣刀的活计,都是细心的活计,不太好玩儿。

先说这铡刀的床子,使唤年头多了,松懈且晃荡,往下铡草时,需要往左拐着往下压,费劲。再说,总怕把五衙役的手伤着。五衙役呢,总是嘿嘿一笑:铡吧!

五衙役在村里好像是属于重点控制的对象,这位,长着一对八点二十的眼睛。眼珠子一瞪,挺吓人的。

说来,五衙役也没啥罪过,就是有一年,他悄悄在离自家十几米远的山坡上,种了点“大捻”棒子。所谓“大捻”棒子,就是在荒山坡上,用铁锹挖一个四五寸深的浅坑,种上仨或两老玉米豆,能收两个老玉米。生产队怒了,派了五六个小伙子,要把刚出苗的棒子给拔了。五衙役拼了老命,护着不让拔,撕扯了多时,那几个小伙子居然没拔成。最终呢,五衙役被公社来的民兵绑走了。次日,五衙役一回家,玉米苗都拔了。

五衙役对我很和善,三天两头问我:“够吃吗”?

我总想说:“不太足实或欠点儿”之类的话,可总是改口道:“要是眼下有新出锅的贴饼子,还能吃仨。”

五衙役每回听我这么一说,就笑得像个孩子。

我对五衙役有那么一点儿恐惧。每回铡青蒿前,五衙役总要把铡刀从床子上卸下来,磨上一阵子。那一刻,上上下下挥舞着三尺长的大铡刀,五衙役脸上,多少有点儿凶神恶煞的样子。

垫上黄土,洒上青蒿,就该往上铺牲口粪了。

插句闲话。我是一九七三年六月七日,插队落户的。一进村儿,就闻到一股不太习惯的味道,什么味道呢,大概是马圈、牛圈、羊圈、猪圈、养鸡室等味道的混合体,还有刚出锅的玉米粥和柴草燃烧的味道,再加上家家户户腌芥菜缨子的味道。

大约过了仨月,我对什么味道都浑然不知了。

把马、牛、羊、猪的粪便起出来,再铺上新黄土,统称起圈。马圈最干净、依次为牛圈、羊圈、猪圈。起猪圈最费劲,要是赶上下过大雨,满圈是稀屎,热闹大了。猪屎不溅你嘴角,就算对得起你。

大的猪圈十米左右,小的猪圈六七米大,里面都有一个两米大的土台,外带一个石槽子。

起圈的活计,不是你怕不怕脏的事情,得稳稳当当,别心急火燎的想三下五除二地就把活儿干落停了,大可不必,也不大可能。

先把猪轰到别的圈里,把独轮手推车停放稳了,一锨一锨把猪粪往车上装,装得不能再装了之后,推出圈,沿着村中高高低低的小路,把猪粪倒在粪场上。起一个圈,要来来回回跑十二三趟。

一般情况下,上午十点钟左右、下午三四点钟,都要歇一小会儿,我们就蹲在猪圈边上或什么地方,歇一阵儿。天热就找块凉快的地界儿,天凉呢,就靠着墙根儿晒太阳。

我们这七个人,有两个抽烟的,金大和四衙役。只要挖上一袋,金大就要东拉西扯地说点啥。主要是讲他年轻走南闯北时都吃过啥,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地讲。真正听他说话的,只有我一人

所谓走南闯北,就是金大年轻做小买卖时,到过一个叫石匣的小镇,那是个四四方方的小镇,街上全是买卖家,那地方的烧饼夹烧鸡,香!金大讲的那个小镇,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就沉在了水库底下了,成为传说。

金大思维与一般人不大一样。譬如,他总想在自己的房前屋后种一点茶树,每每不能如愿。有一年,有人从南方给他带了一丛茶树苗子,活了,就是不对味,有些黄岑的味道。金大有些恼火,把亲手种的茶树苗子,刨了,晾干了当柴火烧了。

四衙役这个人有点意思,一天到晚,基本上不干活,可能真的干不动了。干不动了,也得挣点工分呀,也得吃饭呀,四衙役就杵着一把比自己的脸还要瘦小的铁锹,跟在众人后边,偶尔动弹几下。其余的工夫,就呆呆地看着什么。譬如,看墙角下爬过来一队蚕豆大小的蚂蚁,四衙役那张千沟万壑的脸,看不出像是在笑,还是像哭。

金二说话跟蚊子那么大的声儿,一天到晚就一句:“你们呀,家里大人不在身边,晚上别吃凉东西,熬点儿热粥啥的……”

在猪圈能赶上许多热闹。

劁猪的来了,一尺多大的小猪仔,往地上一按,掏出锋利的柳叶刀,几十秒钟,完事!那头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小家伙,断子绝孙啦,有点残忍。

收猪的来了,一个百余斤的公猪,手下不利索的小伙子,三两个人,愣是捆不上。遇上忒笨的主儿,让猪挣脱出来,满村乱窜,弄得猪屎飞满天,还是稀屎。

在马圈干活时,遇见的稀罕事儿更多。

装马料的棚子里面住了几百只麻雀,推开门,拿根儿竹杆一轰,麻雀一齐往外撞。我随意抓了几只,烫了毛,开了膛,找了个炒菜用的勺子,放了一点盐,搁了一点点猪油,炸着吃了。

配骡子配马,是马圈较为热闹的场面。一匹母马不愿意与一头公驴进行深入的零距离亲密,几度把趴在身上的驴,甩了下去。 有人出了个主意,找了一个小土坡,让马往坡下站,驴从坡上火急火燎地往马身上蹿。数次未遂后,驴忍不住了,在地上甩了一堆类似米汤的东西,且浑身大汗,气喘吁吁。

在捣粪的这伙子人之中,干活能出大力气的,是柱子和三儿。这俩儿,一人戴着一个让汗水渍烂了的绿军帽。

这绿军帽子可有来历。有一天夜里,柱子和三儿同时失踪了。两人的家长急疯了,四下狂找。第二天下午,村口驶来一辆吉普车,柱子和三儿从上面跳了下来,一人戴了一顶新军帽。一个四十来岁的军人,跟在其后。这位军人拉着闻讯赶来的队长金发,一句话说了好几遍:“都是好孩子呀,好孩子呀!”

这哥俩,走了七十里山路,到县城兵站报名去了。

柱子和三儿干活都不惜力,歇晌时,哥俩比比划划吭吭哧哧聊得挺热闹,只是一有大姑娘小媳妇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就静了下来,伸着脖子瞪着眼,直到人家走远了。

柱子和三儿也能说几句话,都是一字一句地往外蹦,粥、白薯。

与起圈相比,垫圈是个好活儿。

牛圈、马圈都垫黄土,羊圈、猪圈有时垫沙土。特别是下过大雨后,起完圈里面也是湿乎乎,垫点儿沙子合适。

沙子得从河套里挖,那河叫清水河,离村里也就不到一里地,不算费劲。

费劲的是,我的独轮手推车,漏沙子。

当初,生产队木匠给我做手推车时,用的柳木没干透,没过多少日子,变形加开裂。装沙子前,得用大大小小的石头,塞在车斗的缝隙间,即便如此,也是边走边漏。

歇晌时,我们坐在河滩上,让小风一吹,蛮自在。

河的两岸,不是杨树就是柳树,还有槐树,柳树居多。金大、金二、四衙役、五衙役都喜欢仰着头看树,然后小声嘀咕着,哪颗树成材了,哪颗树能出一个大柁、哪颗树能出一个二柁、树的哪一段,能出一个檩子、或能出一个柱角、还能出几根椽子。

当然,树是不能随意砍的。众人只是看看而已。再说,在七十年代初,农民想要得三间房的木料,四个大柁、四个二柁,十五个檩子、八个柱角,椽子一二百根,大多要花费三五年、七八年、甚至十几年、几十年的心血。

在树叶落下来之前,捣粪的主体部分,积粪,也就算是落停了。

经过了天寒地冻,风嚎雪落,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季,过了正月,出了九,开始捣粪。

最初是带着冰茬儿捣,往碎了捣,越碎越不嫌碎。

前边是仨年轻人抡镐,捣差不多了,老头儿们上阵,把捣下来的粪土,铲到了一边,归置成堆。

闷了一个冬天的“三明治”黑臭黑臭的,太阳一照,冰茬儿晶晶亮。

七刨八铲,抡够了时辰,众人就找了个背风的地界儿,晒太阳。

晒太阳被当地百姓称为“晒老阳”,是冬天的一大享受。众人靠着墙,眯着眼,一幅半仙的样子。

金二喜欢哼哼叽叽地唱点儿什么,像是河北梆子,味道很足。

一群大雁从我们村庄的上空飞过,抬头望去,碧空如洗,天,篮得让人想写诗。

那时节,我正在练习写诗。在一个封面写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笔记本上,我抄过数百首诗。我还记得有一首叫《早春》:“已经是早春三月/寒风还不停的吹/山谷里黄莺思春/它多想放开歌喉/它看见寒风依然/也就闭口不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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