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岭
张文睿
大秋的庄稼拾掇利落了,地就上冻了。
别的活计也没啥了,生产队就安排壮劳力们上岭扛木头。
所谓上岭,就是去一个叫大岭的地方。
大岭离我下乡插队的村庄,差不多有二十七八里地。出村口奔东南,过了暖家汇、和尚峪、沟子峪、狼儿峪,走那么十几里黄土路,就到大岭的山根儿底下了。
远远一望,山几乎是直上直下,只有一条山道。那地方叫三十三盘,是上大岭惟一的路径。踩着碎石,左绕右绕转三十三个弯儿,一口气爬上去,整整八里地。
山道不宽,能走驴垛子。要是上山的驴,遇着下山的驴,麻烦了,得在拐弯处,给一方让路,还得加着小心。
山道两边无遮无栏。
爬上山口,再往前走,就不那么直上直下的啦。
进山扛木头,不是空着手去,扛着木头回,马车停在沟子峪和狼儿峪之间。那地方离三十三盘还有六七里地,路越走越窄,差不多变成羊肠小道了。车把式只能让马车停在路边,等着众人把木头扛下岭,再装车勒紧了运回村。
大岭这地界,有一片林子是我们村的,挺大的一片。究竟有多大,没闹清楚。
我们村儿怎么在别的公社、别的村儿里,在别人的心窝里,有一片属于自己的林子呢?
村里的老人说,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末,我们村里有人到大岭耍钱,赢了一大片林子,老大的一片。土改时,大部分林子都归还给当地了,没都归还,剩下的林子说是以后再还吧。当时,那个地方主事儿的人,也没一口咬定不还干净不成,这先这么着了。到了五十年代,人民公社成立了,那地界,跟我们村儿不属于一个公社。两个公社为了那片林子,较了十几年劲。最后达成共识,某年某月某日,林子归还。用眼下的词句,叫倒计时。
日子一定下来,我们村儿里的人眼睛就红了,千言万语并成一句话:把那片林子,全他妈都砍光,蛋操的,一棵树也不留,一个镰刀把儿,也鸡巴不留。
到我插队的头一年初冬,也就是一九七三年十一月底,那片林子已经砍得差不多了。
什么叫砍得差不多了呢?就是说,够大坨、二坨的料,早就砍完了,运下山了。够檩子、柱角的料也砍完了,还有些没来得及往山下运。山上剩下的树,也就够椽子的料了。
村里人砍着砍着手就软了。
村里人,一直把土地与山林,当神供着,大伙儿都清楚,要是咬着牙,把林子砍得光秃秃的,连一根儿能当擀面杖的树叉儿都不剩,那叫做孽,对不起大岭的乡邻们,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嘴上骂街归嘴上骂街,村里人是不愿胡来的,也不敢。再砍?两个村子的人,就得抄家伙械斗,流血、出人命。
把树砍得差不多了,就收起斧头、锛子、锯,把砍好的树,在看山人的小院儿里,一棵棵码放好,先风干着,到了冬景天儿,再一棵棵往村里倒腾。
我在农村插队从头到尾,总共呆了两年两个半月时间。头一年冬天,队长金发就问我们几个男知青:“上岭,你们哥几个去吗?一百斤,十分。你们,要是扛两趟,能挣十几分!”
知青们一齐说:“我们行吗?挑水都费劲!”
金发说:“我找人照顾你们,少扛点儿,注意安全是大事儿。”
金发又说:“不去也行,给你们找点别的活儿干。”
我们所有的男知青都去了。
上岭扛木头是个苦活儿。
早上三四点钟,就钻出了被窝。吃了口贴饼子,一人又带了四五个贴饼子,一个老腌儿的芥菜疙瘩。都装绿军挎包里,有人还灌了一军用水壶水,齐了。
贴饼子都还是热乎的。是女知青半夜一两点钟爬起来烙的。
金六到知青宿舍来了,小声说:“你们谁有福,就娶了做饭那丫头,日子错不了。”
金六是金发队长的弟弟。村里的后生都管他叫六叔,我们也管他叫六叔。
金发队长让金六领着我们进山。
金六,一米八的个子,腰老是板直板直的,清瘦,鼻子很尖,据说年轻时好戏曲,能唱梆子的旦角。
金六好像跟他哥金发不太对付。
说是有一年村北清水河发大水,上游冲塌不少房屋,冲散的房架子、木料卷在浪头里,顺流而下。金六弄了根儿大绳。一头系在岸边的大树上,一头栓自己腰上,下到水里捞木头,玩儿了命了,捞上了些檩子、柱角啥的。
按说,谁捞的算谁的,可金发队长想用这些木料,给村里的会计室再接出一间屋,结果呢,木料还是归队里了,生产队给金六记了几百个工分。此后,金六就懒得搭理他哥了。
我们几个知青跟在六叔身后,就出了村。
村口晃动着许多身影,五人一伙,三人一群,绑一块儿,得有三四十人。
月亮高悬。山路静得出奇,走在路上不算太冷。
冬天,只要没有风,就是好日子。
六叔的腰上系了一个卷起来的包袱皮儿,装了一大兜子冻白薯。金六说,村里人差不多带的都是这个。啥时想吃了,就啃几块儿。
这种吃法就是先把白薯蒸熟了,再挂窗外冻上,然后呢,凉着吃。我们可不敢这么吃,还不是吃一块儿两块儿,是当饭吃。
当然,村里人的胃,也不是铁打的,吃多了凉白薯,也胃酸、也不舒服。
只是正经的粮食不多呀,要是撒开了、往饱了、往足了吃,一年的粮食只够半年吃的。
细说起来,七十年代初,无论是城里,还是乡下,人们都会背这样一句话:忙时吃干,闲时吃稀;还有半句我忘了,大意是在某种情况下,半干半稀。这是当时国家领导人说的。
许多年后,我听了一首歌儿,叫《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我一听,就感觉血往上涌:“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上苍保佑有了精力的人民/请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上苍保佑粮食顺利通过人民……”
再扯句闲话吧。二十年后,我干了记者的行档,动不动我就往乡下跑,家里说,你干什么去呀,我说,我看看麦子熟没熟。
路上六叔一会儿跟我们说,大岭可是个好地方;一会儿又说,大岭可不是个好地方。
我们听明白了,六叔是说,那地方,水秀山清,很美;可就是穷呀。穷!
六叔说,那地界,新媳妇回娘家,要是能带五个白面馒头,就已然很体面了。要是在大岭那地方找一个相好的,带两个馒头,就能让相好的,乐得不知道怎么讨你欢喜才行。
六叔说,山里的核头,靠驴往下驮,没驴的,靠人背。柿子、梨、山里红、大枣,运出山、运到城里才卖五分、八分钱一斤,运不出去的,都烂在山里了。酸枣、桑葚,都没人摘。
爬上三十三盘,太阳正露头。巨大的火球从山口跳了出来,霞彩四散。
这地方有个让人惊讶的场面:山口一侧,有一块半悬空的巨石,四五米高的样子,远远的看,好像要飞起来,让人感觉这家伙随时可能从上面滚落下去;巨石的下面,有一块儿一米见方的石头,顶着或撑着巨石,让这块巨石,踏踏实实地在那里悬着,这也算奇观吧。
再环视四周,山与山重叠,高的地方是白的,那些地方,一场雪下来,次年春天才会化。往近了看,树密密匝匝的,都是秃的,满地枯叶。
我们跟着六叔走进一个木栅栏小院,迈上高台,进了看山人的小屋,在灶台上喝了口半凉不热的水,就在院里成堆成垛的木头里来回踅摸。
看山的马老头儿,在我们身边,一遍一遍地唠叨。他的意思是说,你们身子软,别扛太沉的。
六叔说,听马爷的话,扛五六十斤、六七十斤,就行了。
这都是经验之谈。必须扛一根儿感觉稍微有点儿轻的,才合适。木头在肩上,不是杠铃,举起来三秒就算完事了,还得走十几里山路呢。要是扛了一根当时好像感觉没啥问题的,很有可能会越走越沉,越走越重,那就累惨了。
木头一上肩,最初的感觉,不算太沉。只是不敢往快了走,眼睛不知道是看脚底下,还是平视。
村里的壮劳力们扛的都是百十斤上下的,且一路小跑,让我们有点惊讶、有点羡慕。
到了三十三盘,费劲了。脚底下使足了力气抓着地,一步一步搓着往下走,还得在每一个转弯儿的地方,随时调整木头的方向。稍微调慢了一点儿,木头就蹭在了山壁上,摩擦震荡的声音,就灌到了耳朵里,轰轰作响。
在别的地方走,累了,可以把木头戳在地上,抱着木头、撅着屁股喘口气,在三十三盘可不行,不能挡道呀,只能咬着牙,一个弯儿一个弯儿,往下转。
当年,知青们穿的棉鞋。都是塑料底儿,白色的,要多滑,有多滑,特别是穿到半新不旧的时候,鞋底儿都磨平了,得加着十二分的小心。
眼下,我还记得棉鞋的价格:四十号的,四块八毛,四十二号的,五块一毛。鞋面都是黑条绒的。
下三十三盘之前,六叔嘱咐我们,遇到紧急的事情,就把木头往山崖扔,保命要紧。
还好,头一趟,顺顺当当地下来了。棉袄与棉裤让汗水几乎浸透了。
在沟子峪和狼儿峪之间,生产队里的马车在路边等着我们。
木头从肩上卸下来,一直高度紧张的神经,松弛了下来。
找了个满地阳光的地界。歇。
心呐,安一安,气呐,喘息一喘。
这一刻,大伙儿算是都回过神儿来了,一边咬着贴饼子,一边东一句西一嗓儿地在山谷里喊叫。
有人还掐着嗓子学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像母狼般的尖叫、吼唱。喊劈了的怪声,在山谷里四窜、回响,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村里有个叫陈强的小伙子,比知青们大个两三岁的样子,也就是二十出头。这家伙扛的木头,起码得有一百多斤。
他笑着对我们其中一个叫德利的同学说:“你扛的这根儿,能出一条好扁担。”
德利的脸煞白,知青们也都恼了,拔腿就奔三十三盘走。
六叔追过来拉住德利:“他是说,你那根儿直溜、没疤瘌、没疖子,是榆木;他是说,能淘到一根能做扁担的料,不容易……嗐,陈强这嘎小子!”
没人言语。知青们在山路上低头狂奔。
六叔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二次走进木栅栏小院,迈上高台,没进看山人的小屋,大伙儿一头就扎到木头垛子旁,大有哪根儿木头沉,就跟哪根儿木头较劲、死磕的架式。
六叔拦住众人:“都听我的,谁也不兴胡来!”
六叔给每人挑了一根,依旧是五六十斤、六七十斤的。
我们这些知青们撅着嘴,跟着六叔上路了。
冬天山里日头短,大约下午三点钟的样子,太阳就一截一截地往山后掉。夕阳映照在山洼里,红灿灿的。
在三十三盘山口一侧,我和知青伙伴都停住了脚。
大约离山口十几步的样子,站着一位姑娘,一位抱着婴儿的姑娘。年龄好像和我们相仿。
我们都把木头戳在地上,一边大口的喘着粗气,一边歪着脖子,看着那个抱着婴儿的姑娘。
姑娘穿着一件很旧的衣裳,小碎花儿,有点儿像城里人家的棉被面儿。
姑娘肤色有些黑,很端庄,眼睛里闪着一些晶亮的东西,好像是泪水。
嘎小子陈强从后面赶了过来:“等谁呢?等我呢吧?”
姑娘气笑了:“去!”
我们扛起木头走下了山口。
六叔对我们说:“山里藏娇,山里的姑娘,除了没念过书,样样好!你们谁想找一个,六叔给你们说合。”
我们都笑了。
转过了一个弯儿,又转过了一个弯儿,六叔大声喊:“都加着点儿小心,看着点儿脚底下!”
三十三盘,已然处在半明半暗之间。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