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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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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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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 车

 

 

张文睿

 

我到乡下插队的第二个月,就赶上了拔麦子。

那是一九七三年七月。

我插队的村庄,离京城二百二十里地。

六月七日从东直门出京时,路边麦子地一片金黄,该动镰刀了。

一路奔北,麦子逐渐变青。

数日后,一打听,我们村那儿,与城区差半个多月的节气。

拔麦子可是个让人犯憷的活儿。

不光是我们知青犯憷,村里的壮劳力们也犯憷。当然,他们是地道的庄稼把式,不允许把憷字,写在脸上。

啥叫壮劳力?就是那一天挣十工分的男人们。早工一分,白天九分。

村里人说,有四大累活:打墙、脱坯、拔麦子,还一个啥,就是那个,怎么说呢,有点儿张为开嘴,就那啥吧。

犯憷归犯憷,在村里人眼里,拔麦子的第一天,可算一个喜庆的日子。

这一天,生产队要给每一个下麦田的壮劳力五个馒头。

大姑娘小媳妇儿,只要干的活儿,与拔麦子沾边儿,馒头五个!

头两三天,队里的头头就领着七八位妇女,磨麦子、发面,还在饲养室旁边的场院,垒一个灶,大铁锅,蒸!

馒头直接送到麦子地。男人们大多只吃两三个,用一个旧包袱皮儿,把剩下的馒头卷好,拴在腰上。女人们也就吃半个或多半个,其余的装进小花布包,回家分给孩子们吃。

我的一位同学,问一个正在小心翼翼收馒头的壮汉:“您要是放开了肚子,能吃几个馒头?

壮汉笑了:“就是吧,比如,我刚吃完饭,吃的是小米水饭,腌芥菜缨子,吃饱了。这时候,馒头来了,我还能吃五个!”

知青们都笑了。

一年后,我们每一位男知青都是如此啦。可能也包括那些瘦瘦的女生。

饿,是一方面,更难对付的是:馋!

我始终就没闹明白,村里种了几百亩麦子,每亩地能收三百八九十斤毛粮,老老少少总共才八百口人,可一年到头,吃白面的日子,不超过五回。

正月十五、八月十五,腊月三十,还有当地种麦子的吉日。再有嘛,就开镰当天。

我插队那地界儿,属丘陵地带,算是半山区,是山区里的小盆地。农田大多是东一条、西一块儿的,成片的良田格外珍贵,主要农作物是玉米、高粱、谷子、白薯、花生之类的。

麦子种的不多,也不算少,每年打麦场上的活儿利落了,成车成车地往公社粮库拉麦子。交公粮!

社员嘴里的,不多也!

无论是正月十五,还是八月十五、腊月三十,钟声一响,全村人,到生产队库房领麦子,不管是壮劳力,还是老人与孩子,每人一斤。

有人讲了个笑话,新结婚的小两口,各抱各的盆儿,各和各的面,各烙各的饼,都怕少吃了一口。

一斤麦子能出多少白面?京城里的百姓们吃的是八五粉,也叫标准粉,就是一斤麦子出八两五白面,剩下的是麸子,也就是糠。当时城里粮店标准粉的价位是:一毛八分五,一斤。

过春节时,有城里户口的人家,还供应几斤富强粉,可能是八零粉或者七五粉,我没弄清楚。价位我还记得:两毛一分三,一斤。

多扯唠两句,城里人也不是全吃细粮,大概是标准面粉占半数,大米以一斤一毛四分七的糙米为主,约占四分之一,过春节每家每户五斤精米,剩下的吃一斤一毛一分二的玉米面。

精米是啥?好米的一个别称,当初,一斤两毛零五厘。

我们生产队在村北,清水河南岸的滩上,种了五亩水稻,一亩能收不足二百斤。米的品质当属精米范畴。一年到头,乡邻们人均能吃上精米一斤。

乡邻们吃不吃富强粉?舍不得!

能吃上标准粉,就了不得啦!多数人家都吃九十粉。有点儿黑、有点儿黏。

有没有全麦粉?当然有啦!

大约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兴吃全麦面包,说那是健康食品,还能降血脂。

说句戏言,直接吃麸子,也就是直接吃糠,血脂降得特别快!

扯远了,打住!

我在北京第六十三中学,念了三年书,年年都要到京城南郊大兴县,拔两个礼拜麦子。美其名曰:三夏劳动。

说是拔麦子,拣麦穗居多。在一眼望不到头儿的麦子地里,一蹲就是一天。巨烦无比。打小儿就天天唱“太阳当头照”,拣麦穗时,才体会了“当头照”啥滋味。

麦子我也拔过几天,站在无边的麦田里,绝望之感,悄然而生。

我知道,除了低着头、哈着腰、咬着牙,一把一把地往前拔,没有其它选择!

拔麦子与割麦子有啥区别?

一个村庄,愣头愣脑的来了几百个十几岁的城里孩子,都是啥也干不了,饭量都不小的主儿。

上哪儿弄那么多镰刀呀,拔吧!

一把攥多了,拔不动,攥少了,不出活儿。

每一把麦子都带出一堆土,得亮出左脚鞋底,呈金鸡独立状,将麦子磕打三两下,方才攥住下一把。

鞋里灌的都是土。

早晨起来空气湿润,麦子不扎手,到了下午,太阳乃烈日也,麦杆儿都支棱着,拔不了几垄,满手血泡……

我插队的村庄,叫芦庄子。一位姓陈的大队长,看了看我们新买的、连刃儿都没开过的镰刀,笑着说:“你们身子骨还软,先干点儿杂活吧。”

我想起来了,大队长叫陈永增。

村里分东西两个小队,各有两辆马车。一匹马配上两头驴的那种。

我在西队。我和一位姓谢的同学,被派去跟车,往村里拉麦子。一人给了一把二齿钢叉,柳木杆儿,三尺长。

插句闲话,四十年后,谢同学在离我们村十几里的一个地方,买了一个农家院,在那儿踏踏实实安度晚年啦。

老谢比我大一岁,十七,我十六。

拔麦子,对庄稼人,是天大的事!

生产队的大小头头们,眼珠子都要努出来了。

怕变天儿!

老天爷要是不痛快,又是雨又是风的,外带冰雹,麦子呀,瞎了。

雨,还是来了。

还好,是在第三天的夜里。

麦子总共拔了四五天。头几天,云游一丝,天蓝得让人心情大爽。

大阳一露头儿,我和老谢跟着各自的马车,已然在麦田与村庄之间,往返一趟了。

麦子堆在大田中央,一堆十七八捆,一捆十五六斤。

我手持钢叉,依次将整捆的麦子挑上车。

兴许是从小喜欢体育的缘由,我的腰、腿、臂,都能使上劲儿。

赶车的把式姓金,排行老五,我们知青都管他叫五叔。

当年,五叔四十来岁,精瘦,眼珠子贼亮,鼻子上像套上了一个红辣椒。

他负责在车上一层一层码麦子。

装车也是个学问。

马车的车帮,卸下去了,只剩一个平板儿,离地一米左右。麦子码放时,前后左右各探出六七寸。

码时需不停的调整麦捆方向。前边沉了,牲口受不了,后面沉了,容易翻车。

码至一米半高,我就一捆一捆往上甩。咧着嘴,略显吃力。

码至二米多高,五叔跳下车,用两条大绳将麦垛勒紧。

五叔笑着说:“你,还行。”

我,还凑合吧。

老谢比我行!这是我心里话。

老谢上小学时,练过武术、也练过摔跤,身板儿结实。

每天出工前,老谢帮着车把式套好车;收了工,帮着车把式把马、驴,拉至牲口棚饮水,活儿干得麻利。

老谢他们车把式姓李,一张扁脸上,基本没表情。话也不多,偶尔说出一句,有噎人之嫌。

李把式三十多岁,我们管他叫李叔,李把式他爹五十岁出头,我们管他叫李大爷。这一下,别扭啦。最初没闹清楚他们是一家子,爷儿俩改哥儿俩啦。等到需要改口了,不想管李把式他爹叫爷爷,也不能把李叔改为李哥吧?

这那么着吧!

老谢隔一天与我换一回车。

老谢与五叔,有缘、聊得来。

老谢总是拽着我,一起提前到牲口棚,在五叔身边东问西问。

我发现马和驴喂的料,是不一样的。

马的食槽里常有老玉米粒儿,还有黑豆。驴槽子里糠多、草多,玉米粒儿、黑豆,少之又少。

驴们常常满脸悲情。不错眼珠儿的盯着马槽。时不时大呼小叫。

我那时正热爱写诗,抽空儿就对朝阳、晚霞、起伏的山峦、金色的麦浪之类的发一会儿呆。能不能与车把式处好关系?我脑袋里没这根弦儿。

当年,有一句词儿,总往我们耳朵里灌,叫“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我没有真正领会。

李把式也不腻歪我,我装车时,有股子蛮劲儿,不会偷懒儿。

再插句闲话,转过年,五叔当了生产队长,对我们知青格外照顾。谢同学在几十年后,常常回村儿瞧瞧五叔,还用手机给五叔老两口,拍了几张照片,传上微信初中同学圈儿。

五叔和五婶,都九十岁啦!

从村里打麦场,到大田,马车得走七八分钟。

我坐在空车上,南瞅北瞧、东想西琢磨,看看路边的杨树、柳树、榆树,再望望天儿,挺自在的。

我从家里带了一本《唐诗三百首》,挑短的、好背的诗,抄纸条上,抽空儿摸出来,扫一眼、背两句。

这本《唐诗三百首》,来之不易。

我曾有一本《收获》杂志创刊号,文革前出版的。前边登的是老舍的剧作《茶馆》,后面是周而复的长篇小说《上海的早晨》,这是本稀罕物。一位同学借走了,让他爹给撕了,还说是封资修的玩意儿、该批判。放他娘的驴屁!我大怒,上他家闹了半日,直到他赔我一本《唐诗三百首》,仍余怒未息。

《收获》杂志创刊号,要是惠存至今,万元起步。

我们车的马,白色的,非常干净,略微有点瘦,一天到晚不声不响,闷头拉车。

这匹马,为什么一天到晚不声不响呢,可能它就是这种性格,可能是它老了。

五叔很少用鞭子抽它。

白马年轻时,不定多招人喜欢呢?我猜想。

两匹驴都很年轻,黑亮黑亮的。浑身的劲儿,有一半儿使在嘴上了。有事儿没事儿的,都会扯开喉咙自由歌唱。

走在土路上,要是迎面过来一辆马车,拉套的有一匹异性的驴,我们车上的驴,顿时兴奋无比,要不是辕马驾得稳,拉套的驴们,非得让车往左、往左、再往左,恨不得和对面的车,零距离啃上一回。

逢到此时,五叔的鞭子炸响了,下手那叫一个狠,且恶骂不止。

五叔对我说:“啥时生产队手里宽了些,再买一匹马,或者一匹骡子,到那个时候,两匹驴,谁叫得凶,就把谁送进汤锅!”

五叔说的是气话。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在北方农村,马车是生产队非常重要的固定资产。一匹马五六百块钱,一匹骡子千余元。一头驴一二百块钱。

当然,驴虽说便宜些,可谁又舍得把正在拉车的驴,往汤锅送呢?

赶着马车,五叔心情好时,会哼唱几句梆子或小调。

梆子就是河北梆子,村里没有人不喜欢梆子。小调少数人、上了些年纪的人才会几句。他们管那叫窑调,唱的都是哥哥小妹啥的,唱词有些香艳。没人敢大声唱。

村里有个耳聋的老人,年轻时窑调唱好,据说他一扯开嗓子,大姑娘小媳妇就眉飞色舞。

老人姓马,男知青们一见到他,就央求他来一段。

在田间,我见识到了壮劳力们割麦子的场面。

他们镰刀大多用过三五年了,使顺手了。刀口都是到公社铁匠铺,加过钢的,磨得那叫一个锋利,且轻易不卷刃儿。刀把儿,四五十公分长,老榆木的,被汗水滋润得锃亮、紫红紫红的。

壮劳力们的镰刀,是不让别人动的。有点儿像乒乓球选手,不愿意别人摸他的球拍。

先抽足了大叶子烟或者小黄烟,壮劳力们在麦田里散开,如同士兵们列好阵。

开镰!

我好像看出了一点门道。

割麦子,赛的是谁不抬头,谁不直起腰来喘口气,一人四垄麦子,屁股一撅到底。

就是累得回家爬不上炕,也不能傻傻地站在麦田里,揉着腰犯愣,哪怕仅仅是半袋烟的工夫。

我们村里的人,管歇一会儿,叫愣一会儿。

有人累到了极限,就露了一下头儿,狠命地骂几句,谁妈谁奶奶,众人一片哄笑。

在壮劳力们身后,一片一片的麦子,静静地躺在田野上。

哎,壮劳力们没有一个人是胖子,大多都是一身贴骨膘,用现在的话讲,叫肌肉男。

也有多位瘦得骨头缝儿咔咔响的主儿。

假设一下,倘若村里有一大堆胖子,手持镰刀扑进了麦田,会是什么样儿呢?大概会比着赛着,看谁更加气喘吁吁。

雨,终于来了!

第三天夜里啥时下的,不清楚。

我们都是挨枕头就打呼噜、生产队不敲钟不睁眼的主儿。

天蒙蒙亮时,雨小了些,似停非停。整整一天,在毛毛小雨与丝丝细雨之间,反反复复、缠缠绵绵。

这种天儿,很适合在城里某公园搞对象。撑着油纸伞,姑娘最好叫丁香。

没割的麦子、没拉回村庄的麦堆,全让雨水打湿了。

一捆湿麦子,沉得厉害,应该不低于二十一二斤。

装车吧,没别的选择!

湿麦子堆在田里,两天就会发芽、三天就可能霉变。

我一生中几乎所有的呲牙咧嘴状,都在这一天,呈现了出来。

五叔边码放麦捆,边一遍遍大声说:“稳住了,稳住了,别滑着!”

麦捆码至一米多高,就很难挑上车了。

一车能码多少捆麦子,四五十捆吧,或许还多些。

二齿叉插在麦捆上的一瞬间,吸足一口气,腿、腰、臂一起发力,高举着麦捆,一步一步挪至马车前,然后将麦捆往车上甩。

每一捆,均倾尽全身之力。

每一捆麦子,都带着一撮一层泥土,间或,有泥土落入我的衣领。

有勒得的不结实的麦捆,在空中散了,间或,一丛一把的麦穗,打在了我的脸上。

什么叫汗水?哪个又是雨水?

我的身上湿透了。

五叔满脸愁云地说:“少装点吧,拉不动,路也够呛!”

都让五叔说中了。

原本凹凸不平的黄土路,在雨中泥泞不堪。

马车一趟比一趟吃力。

往常,早上五点来钟,趁着相对的凉快,壮劳力们就奔了麦田,十点半、十一点,人们回家吃饭,再睡一觉。下午三点来钟,再奔麦田,天不黑透了,不收工。

雨来了,真正虎口夺粮的时候到了,午休就免了。人咬着牙,接着干。午饭多吃两个玉米面贴饼子,硬撑着。

牲口们可是集体财产,大队长陈永增安排两辆马车照常午休,还让壮劳力们,每人推着自家的独轮车到麦田,收工时顺路往村里捎几捆麦子。

即便如此,牲口们还是累惨了,拉着一车车湿透了的麦子,直打晃。

天至黄昏,五叔说:“拉完这车,咱们就歇吧!不能让牲口都累趴了。”

马车行至村口,陷在泥地里了。

五叔的大鞭子,狂轮不止。

鞭子都抽到了驴身上。五叔舍不得抽马。

挨了鞭子的两头驴,并不用力往前拉,直接往高了跳、蹦,大有掀翻了马车的趋势。

马车的右轱辘,在泥地越陷越深。

五叔骂完这头驴,骂那头驴。红鼻子上闪着汗珠儿。

愣了半袋烟的工夫,五叔围着右轱辘,上下瞧了好一会,说:“你进村儿扛两捆秫秸杆儿,快!”

我撒腿狂奔。

等我扛着秫秸杆儿跑回来时,五叔已经在右轱辘周边垫了不少碎石块儿。李把式的车停在一旁,老谢正在帮五叔往轱辘下塞小树叉。

秫秸杆在泥坑前铺好了。

李把式对五叔说:“五哥,我来吧!”

李把式的鞭子在空中炸响了三声,一鞭子就抽在白马的后背上,一条血印清晰可见。

白马侧着脖子,全身每一块儿肌肉都在颤抖着。

伸出的每一条腿,都像随时要滑倒、跪倒,但每一次都挺直了脊梁……

李把式那张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马车摇摇晃晃地进村了。

雨停了。

西天有一抹红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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