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 菜
张文睿
上
在乡下插队的第二年,商品粮断了。吃大米白面每月半斤花生油一年七十二元生活费的日子不再延续了,改吃工分粮。
挣多少吃多少,吃新鲜的玉米面,吃窝头,吃掺了豆面的贴饼子,喝棒子面粥、棒馇儿粥和半锅白薯半锅糊糊的面儿粥。饿是饿不着的,只是没菜。
生产队里倒是有块菜地,不足五亩,种些黄瓜、西红柿、茄子等细菜,价钱也便宜,现买现摘的西红柿才二分钱一斤,有时卖三分。可村里人说,菜嘛,尝个鲜儿没啥,整天价吃?不成!
村里人自有村里人的道理。菜是供给公社食堂的,公社的供销社、拖拉机站、大车店、木器作坊和红医站也时不时来零买;再说,这也是生产队名正言顺的一份副业,到年根儿分红时和养鸡、采石、河套挖沙子啥的副业凑一块儿,那就是钱!
副业是啥?就是腊月底家家户户或多或少能分上点钞票,就是大年三十老少爷们儿能痛痛快快地喝上高粱酒,大姑娘小媳妇能穿上花衣裳,秃小子们都能吃饱一咬一个肉丸儿的饺子。正儿八经的庄稼人还得从孩子、大人嘴里抠出点儿,添置两副大锄啥的;小伙子娶媳妇要盖房的,大闺女出门子要置办嫁妆的,都指望着分红哩!
平常的日子呢?省着。
村里人也不是不吃菜,菜是不能断的,一年四季吃一种叫芥菜的咸菜。准确地说,吃的是芥菜的缨子。芥菜是一年或二年生草本植物,开黄色小花儿,果实细长。叶的部分与雪里蕻相似,也就是芥菜缨子;根的部分类似大头菜,京城里六必居当时卖的九分钱一斤的水疙瘩,应该就是这种东西。
村里人是一分钱掰两半花,疙瘩卖国家,缨子分给社员。一家一户的买足了盐粒子,大缸小缸腌得满满的,吃呗!房前屋后有空地儿的,村里人都要种上几垄葱。大葱就贴饼子,棒子面粥就芥菜缨子,好日子呀!
在知青们眼里,芥菜缨子和大葱是不能算正经菜的。大伙儿找到了队长金发:
“我们不能没菜呀!”
金发是位传奇人物,六十年代是县劳模,搞副业有一套。闹“文革”时歇了几年。天不埋人,那些造反造得好的,生产不灵,年底大伙儿老分不着钱,就把金发请回来还当队长。据说金发年轻时爱和妇女套近乎,有一年造反派揪斗他,发动了几十位妇女对其久攻不散,把他的头发差不多都揪光了。不知道是真是假。
村里的后生们管金发叫五叔,知青们也叫他五叔。
“五叔,菜,您得上心。”
“菜嘛,有!你们先扛两天。”
逢十五大集,五叔托人从古北口集市拉回半车西葫芦,虽说手扶拖拉机装不了多少东西,可半车青绿微黄的西葫芦抱进伙房堆在墙角儿小山似的,大伙儿乐了。
五叔伸出五个指头:“这个数一斤!”
“五分?”
“五厘!”
五叔揉了揉像红辣椒似的大鼻子,显得很神气。
吃西葫芦的时代到来了!
清炒西葫芦、大锅熬西葫芦、西葫芦汤、西葫芦馅的玉米面团子、西葫芦菜粥,搜肠刮肚,会做和能做的都做了,好吃和不好吃的都吃了。一天两三顿,大约过了半个月,墙角上的西葫芦还剩一小半,大伙就顶不住了。打嗝放屁都是西葫芦味儿,脸色黄里透绿,绿中泛黄,跟西葫芦一模样。胃口也全倒了,到打饭的时候一锅菜能剩半锅。
五叔来了,一进伙房就吸了吸鼻子喊了一嗓子:“香!”
“香?照这么香下去,可就都玩儿完喽!”
知青们围住五叔七嘴八舌,结论只有一句:要自留地,自己种菜!
五叔说:“你们谁跟谁相上好,在这地界儿落户扎根儿立业成家,社员有多少自留地,你们就有多少自留地,而且是最好的地。不瞒大伙儿,政府给的安家费还剩不少,没花净,都给成家的留着呢。”
知青们一哄而散
转过天队委会在小学校开会,知青们列席。东扯葫芦西扯瓢地侃了大半宿,小蛤蟆烟抽得天昏地暗。
村里惟一的菜把式李荣说:“地,要是不给,委屈了这些孩子们;要是给了,就委屈地了。”
五叔说:“给,地可就糟蹋喽!”
五叔又扭过头来晃动着大鼻子:“糟蹋了也得给!”
会议决定在生产队的菜地中划一小块儿给知青,种好了明年再多划,糟蹋了收回;知青宿舍院前的山坡坡,知青们可以开荒破土垫沟,新开土地无论多少都归知青所有。
天一亮知青们赶到菜地,菜把式李荣已经蹲在地头儿抽完两袋烟了。
队里分给知青的自留地,边边角角的只有半个排球场大,能种个啥?看着大伙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样子,李荣磕磕铜烟锅儿:“这旮旯儿地,能让它滋滋润润好好长东西,不易!”
李荣在方圆百里是有名的菜把式,五十年代在万人会战的水库工地上当过火头军的总管。没念过书,不会当官,就回乡种菜,倒也是一种不错的生存方式。只是这个人有点凡人不理的样子,和村里的后生们也无话。知青们也不知道该管他叫叔还是叫大爷。
“种吧,有事儿找我。”
李荣留下一句话,走了。
知青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突然有了种一筹莫展的感觉。
活人是不能让尿憋死的。
自留地里的茄子苗终于破土而出,细嫩青绿,煞是招人喜欢。
十几天以后,情况开始恶化,茄子苗拒绝成长,比着赛着蔫头耷脑不长叶子不开花,一棵比一棵寒碜。
村里有个叫金明的壮汉扛着大锄来看热闹,把知青们左奚落右数叨一气,末了扬言,知青们种的茄子长得要能比他裤裆里那东西大,他就把自己裤裆里的家伙砸了。
也就从这时开始,种茄子的全部意义一下子集中到一点:砸金明裤裆里那玩意儿,非砸不可,砸定了!
金明简直大名鼎鼎,是条一年挣四千多工分的公牛。这主儿体重二百多斤,十几米长三四十度的陡坡,他老兄推着装了二百斤白薯的独轮车,一口气能拱上去,扭着屁股甩着脚丫子左晃右摆像耍大秧歌。知青们来之前金明是全村儿头号摔跤手,知青们一来跟他摔过两回,各有胜负。一开始知青们就发现他根本不会摔跤,只是谁让他抓住了,谁就会被他抡出两米之外。很快,知青们就找到了对付他的绝招儿,在他伸出一条腿使劲绊人的一瞬间,用手拍他那条支撑全身的小腿儿,一拍,这位失重的老兄就是一个嘴啃泥。后来金明就退出江湖,改当教练,指手画脚地一样风光。
现如今,知青们的茄子和金明老兄的裤裆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
大伙儿找到菜把式李荣,李叔李伯李大爷地乱叫一气。
这位菜把式依旧平和稳重不哼不哈。知青们敬上的大前门烟卷儿,人家看也不看,闷头蹲在地上连抽了两锅子烟,又留下一句话,走了——
“得使足人粪尿呀!”
队里的菜地有粪池子,可没人敢动。
粪在村里人眼里可是好东西。牛粪、猪粪是一个档次,锃亮黑圆的羊粪蛋是一个档次,鸡粪又腥又臭,又高一档。人粪最贵,没价。村里人谁也舍不得卖给生产队,都施自留地了。村里有三个公共厕所,由五叔派专人掏、专人管理粪池子,属于集体财产。有什么想法,自然要找五叔去说!
兔子不吃窝边草,犯不着跟生产队争屎。
知青们一商量,找了个黑得不能再黑的夜晚,直奔公社。挑着从菜地和饲养室顺手抄来的两副水筲一副大粪勺。五个人俩人轮换着挑,还富余一位指挥,一副风高放火天的气势。
生产队离公社不足两里地,出村口往北一拐就看见公社红砖房的灯光了。
公社的厕所没灯,黑漆漆的,随时有一脚踏空坠入茅坑之危。大伙儿划了十几根火柴也没看清站哪儿稳当就摸摸索索地耍开了大粪勺,顿时勺撞桶桶碰勺里一半外一半熏天臭气弥散开来,你的裤腿我的鞋不是屎就是尿,夹杂着知青们的嘻笑和恶骂。倘若有人此时前来小解,大概无法判断这是在做甚?
四只桶掏满了,有人嚷嚷屎太稀,就又倒回去少半桶,黑灯瞎火的倒得满地且不说,身上脸上也都溅满了屎花儿。
终于,一行五人摇摇晃晃罗着锅子猫着腰龇牙咧嘴地回了村。两副水筲左右摆前后悠走一路洒一街,可大伙却是喜上眉梢。
大粪也没沤,稀里糊涂地倒在自留地上,挖开水沟乱浇一气,人困马乏的知青们就回去睡了。
第二天,大伙一睁眼就你骂我臭我嫌你臊,最后一致决定:不出工了,歇!上河套,洗!
浅浅的清水河横在村北,从知青伙房后窗望去,便是开阔的河滩。
清水河是条有神灵的河,一百八十米宽的河滩上,平日河水只有十几米宽,深不过膝,可山洪一下来,浪头就有三五米高,水里能看见上游冲下来的活牛。吓人!
所谓洗衣服就是把衣服浸湿乱揉一气,或是找个水浅的地方泡上衣服,再压上块板石,就躺在阴凉处歇着了。洗衣粉省了,肥皂也省了。其实也没有洗衣粉和肥皂。
这一刻天朗气清。云,一丝一片地往南游走,云的后面是蓝得让人想写诗的晴空。有人又掏出了那只快散架的重音口琴,然后就是你的嘴我的嘴传来传去越吹越臭。
天将午,河卵石上晾满了知青们的衣裳。高一声低一嗓的“黄歌”从河畔背阴处四散开来:“多瑙河上亮光闪闪/我的姑娘轻轻向我走来/卷曲的头发又黑又长/一看我就知道是她……”
幸福了大半晌,知青们穿上滚烫棒硬屎尿没洗净又添一股鱼腥味的衣裳,回村儿接着吃西葫芦去了。
茄子终于像炼金丹似地让知青们给种出来了。算不上丰收,但每一个都比金明裤裆里那家伙茁壮,这就算成了!
金明蔫了,跟在咸菜缸里腌了三年似的,见了知青满山洼跑。
这天全村男女劳力在村口大钟下聚齐等着出工,又扯起有关于金明裤裆的话题。五叔笑着说:“算了吧,金明小光棍的正经活儿还没干呢,怎么忍心让臭小子断了后呢?”
五叔说:“金明,给大伙唱段啥就结了!”
金明扭捏了一分钟,扯开大嘴:“正月里过罢了年/大年初一头一天/过完初一是初二/过完初二是初三/二月里呀天就长/要吃细粮簸净了糠/五谷杂粮豆子大/杆草没有秫秸长……”
乡亲们听得摇头晃脑入滋入味,知青们莫名其妙,总觉着金明这家伙唱得怪声怪气的全是废话。
冷不丁五叔问知青们一句:“我说,你们院儿前的山坡坡整咋样了?”
大伙儿说:眼下嘛,还没动静,不定哪天哥几个高兴了,就练活儿!
下
清水河由南向北,流到了一个叫暖家汇的地方,拐了个弯,朝西流去了。
沿河十里地,依次有八个老磨房,知青伙房的后窗,正对着四磨。
知青伙房早年间是座小庙,墙上壁画依稀可见。墙角曾堆得小山似的西葫芦,吃光了。码着几棵上一年秋天收的白菜,老皮老脸,缩成一团。
知青们的饭食越来越不像样了,做饭的人也越来越懒了。
伙头军姓吴,一天到晚揣副牌,喜欢一个人把牌分成六份,独自盘腿坐在炕上,大煽大喊大呼大叫外加大骂。
早晨,一锅贴饼子,半锅小米粥,几块儿老咸菜,完事儿!中午清水熬白菜,锅帮上贴饼子,一锅就下来了。贴饼子勉强熟,白菜熬没魂儿了。晚上和中午如孪生兄弟,一个模样。
让人恼怒的是大柴锅的木锅盖上,少了一个角儿,盖上了一个破麻袋,想堵住蒸汽,贴饼子一出锅,每个黄灿灿的家伙上面都挂着不少麻袋毛,干了一天庄稼活儿,吃带毛的贴饼子,搓火。
这日子混到哪儿是个头儿呢?不行!得琢磨改善一下伙食。
老吴在众人的逼迫下,试着做了几回嘎嘎儿汤。
所谓嘎嘎儿汤,就是用温开水,把玉米面烫成半熟,用刀拍成正方型,再切成小块儿,洒上白面粉在笸箩里摇,然后,宽汤大煮,出锅前放些白菜叶、少许盐、酱油、醋,连汤带饭就是它了。嘎嘎儿吃足了,能扛大半天,嘎嘎儿汤灌足了,半天不用喝水。
好饭食呀好饭食!
嘎嘎儿汤吃了三五天众人就烦了,老吃什么都不灵。
知青们嘀咕来嘀咕去,千言万语并成一句话,还得种菜!
种菜是知青们的一块心病。先前管生产队要了几垄地,只种了一茬儿比驴蛋略小一点的茄子,完事儿地就荒了。等想起自留地这码子事,地早就让队里给收回去,统一种上了庄稼。
不行!还得找生产队长金发五叔。
金发说,队里也没啥合适的地方呀,要不然,还是把你们宿舍前坡坡坎坎的那地界刨刨,拾掇拾掇,鼓捣出点儿地,先种上黄瓜啥的,你们说呢?
知青宿舍一拉溜五间新盖的瓦房,正南。靠东边一间半房前,两米外就是直上直下的黄土坎坎儿,有一人多高;靠西边三间半,三米外往下就是一个四五十度的斜坡,深两米左右。金发五叔的意思是,把东边的土坎儿刨下来,垫在西边低洼处,放屁吹灯,一举两得。
山村呀,寸土寸金。百姓们的房子都盖在沟沟沿沿的,舍不得占半分庄稼地。
扯句闲篇,我插队的这个小山村,大大小小能种粮食的地界儿,绑一块儿,八百亩;在四十年代,全村有三十多户人家,拢共一百五十多人;到了我插队的七十年代初,地还是那么多地,人已然有一百二十户了,八百多口人了。
说归说,做归做。金发五叔给指的这条路,最少也得刨十几方土,闹不好,刨二三十方都是有可能的。
大伙儿犹豫了两天,最后,一咬牙一瞪眼,三天不出工,跟这堆黄土方,死磕!
工具是现成的。当初知青们一进村,队里就给每一个人配了五副家什:一锄、一镰、一锹、一镢、一独轮手推车。家什还算好使,只是镢头,比村里人使镢头的短半截。据说,村里人买镢头时,头儿也挺短,七寸,都是自己花钱到公社铁匠铺加了料、重新钢成一尺二的,顺手、顶戗儿。
没辙,知青们已经习惯了“没有地雷造石雷,没有石雷造屎雷”的思维方式,能抄什么家什就抄什么吧。
第一天早上,每人都多吃了一个贴饼子,开练。
知青宿舍在村的东南角,有不少社员出工走在坡上面,正好能瞧见知青们在挖土,说啥的都有:“这帮傻孩子,刨出来的土,都是生土,能长啥东西?”
村里有个叫李奇的小伙子,看见知青先把土坎底下的土淘空了,再从上面往下刨,让大块大块的土方往下掉,就说,这么弄,有危险呀。
李奇二十七八岁,光棍儿。他嘴里冒出来的,都是杂七嘎八的,还满肚子秘闻。
李奇坏笑着给知青们讲了个段子。
村里有个壮汉,在造梯田挖土方时,被一块不大不小的土方,砸中了裤裆,在县医院住了半个月。出院时大夫说,二个月内不能跟老婆亲热。一个月后壮汉感觉自己和往日一样雄伟,就挺身而出同老婆黏黏乎乎地耍了一回。次日,又住院了。再出院时大夫嘱咐壮汉,三个月内不能与老婆亲热,否则的话,有被骟了的可能。二个月后壮汉再度感觉自己和往日一样雄伟,就又挺身而出同老婆黏黏乎乎地耍了一回。次日,再度住院,终于被骟了。
李奇说,你们挖这么多的土方,很危险呀!众人笑骂着挥舞着镢头,把李奇撵跑了。
大伙儿在房檐下歇了会儿,干活儿的心有点散,靠着墙根,就是不想动弹。直到天将午,才咬牙起身狠刨了一气,收了工到食堂继续吃带毛的贴饼子。
一觉睡到下午三点,知青们感觉再不起来今儿就算废了,才挥镢而出,轮番狂抡不止,再用独轮儿车将黄土推至低洼处。太阳落山前,拾掇出的地界儿差不多有一个乒乓球台子大小,也算收获吧。
赶驴垛子送粪的老马头儿从宿舍门口路过,众人蜂拥而出,把老马头儿拦住,这是一出常演常新的节目。离村子三十多里地有一个水库,水库底下淹着一个古镇,老马头儿年轻时在哪儿做过买卖,据说还逛过窑子,会唱不少“窑调”,知青一看见老马头儿,就闹着让他唱“窑调”,老马头儿瞪着眼珠子扯着脖筋张嘴就来:“送情郎/送至到/大门以西/一出门/碰上了/一个卖梨儿的/我有心/给我的郎/买上那梨儿两个/天气冷/身子软/吃不得凉东西……”
老马头儿七十多岁了,耳朵聋得差不多了,牙也都掉光了,唱什么都是河北梆子味,拖腔拖调,但情真意长且泥土气息浓郁,外加十二分的卖力气。很多年后,我听过一位著名歌唱家唱的《送情郎》,四个字:无滋无味。
愿望是个好东西,也是个坏东西。知青惦记着开出一个篮球场大的地界,种上各种各样的菜,但愿望有时容易没边儿没沿儿,是靠不住的,谁有那么大的劲儿呀!
众人撒开了努了三天,落下的地界,只有大约半个排球场大小,就是它了。
下种子前要做许多事情。首先央求金发五叔,破例让知青到生产队的牛圈,起出一点牛粪。五叔没言语,微微点了下头。众人顺势就推着独轮车杀进所有的牛圈,几乎把所有的牛粪一扫而光,厚厚的铺在新开的土地上,大约有六寸厚。
村里有不少人气坏了,纷纷找金发队长告状。
在金发队长到来之前,知青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铺上牛粪的地深翻了三遍,打好垄,把地归置利落了,着手浇水了。
知青宿舍无水源。自来水管在宿舍后墙外五六十米处,水管压力极小,赶上家家冒炊烟的时辰,自来水管就像一个八十岁老者的前列腺,滴滴嗒嗒能把谁急死。知青们决定每天晚上九点到十点钟左右,为挑水的时间段。
金发五叔五六天之后来到知青宿舍时,黄瓜苗已经破土了,他手把手地教了大伙儿如何扎黄瓜架,还说了八个当年十分流行的字:“形势喜人、形势逼人!”
喜人是说,吃黄瓜,有盼了;逼人是说,要想黄瓜苗不干死,要想黄瓜吃到嘴里,得玩儿命挑水!
挑水是个力气活儿,也是个技术活儿。会挑的,水满至水筲边儿,看着随时要流外面;挑到肩上悠悠摆摆,还能左肩换右肩,楞是滴水不洒。不会挑的边走边晃,腿脚不利索,肩膀也不稳,走一路洒一路,到了地界,水能剩多半桶就不错。
知青们挑水的状态,可用四个字概括:惨不忍睹!
伙伴们都是十七八岁的学生娃,身板多少还有点儿软,也没的人肩上磨出了老茧,挑了两天,肩膀就疼痛难忍了。所以,这个呲牙咧嘴,那个咧嘴呲牙,苦不堪言。大伙儿挑水时还把上衣或裤子叠成一个方块,垫在肩头,猫着腰对付着往前蹭。
好在黄瓜长势喜人,让人眉梢抖动。
更出人意料的是黄瓜的品种,众人都没见过:颜色或黄或青,如玉;长约三四寸许,鲜嫩无比。大伙儿给这种黄瓜起了个名字,一口香。
很遗憾。几乎每一条黄瓜刚刚长到能摘的时候,就杳然消失了。这时候,有人愤怒,有人窃喜。
最后经全体知青讨论通过,谁吃一条黄瓜,谁挑两筲水!
在我的记忆里,食堂从来就没有做过炒黄瓜片、拍黄瓜之类的。连黄瓜汤也没做过,黄瓜呀,我们可爱的“一口香”呀,都是被大伙儿从架上揪下来,一口吞下去了。
挑水,有一个算一个,谁他妈也跑不了!众人喊着叫着骂着笑着,每晚闹至九、十点。然后,在月光下,在黄瓜架前席地而坐,开始唱样板戏、朝鲜歌曲、阿尔巴尼亚歌曲和“黄色歌曲”。
有一首叫《赶快上山吧勇士们》让众人唱得激情澎湃:
“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里加入游击队/敌人的末日就要来临/
我们祖国就要获得自由解放”
这是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的主题歌,风行一时。
很可惜,没有人会弹吉他,也没有吉他。
唱啥“黄歌”呢?归了包堆,无非是“每日不见姑娘面,相逢在梦里”之类的,有些是《外国民歌二百首》里面的。
有一首歌儿叫《道路》,我至今还会唱:
“道路/道路/道路的尽头在向我反复招手/嘿啰嘿啰嘿啰嘿啰嘿啰嘿/我却有颗迷失的心/它将引我到那什么地方/什么地方等待着我/我却有颗动摇的心
善良的人/单纯的心/青春的鸟儿展翅飞翔/年轻的我呀/是多么的悲伤/可怜的她/也不知在何方
美丽的青春多么惆怅/梦中的爱情似桂花香/年轻的我呀/不知向何方/叫我怎能放声歌唱/放声又歌唱”
感谢上苍。小小的黄瓜架,每天都能给我们惊喜。
知青们每天一觉醒来,先钻进黄瓜架,看看有没有新收获。有人半夜撒尿,先奔黄瓜架,嘎吱嘎吱嚼两条黄瓜之后再把尿撒在黄瓜架底下,闹得黄瓜架底下臊气熏天。还有人大白天的,就不知道哪儿去了,其实也不用找,到黄瓜架里就能把他扽出来。
一九七五年八月,我离开了插队数年的小山村。接到返城通知的前一天,暴雨倾盆,夹杂着冰雹,无止无休地下了一夜。
清晨推开房门,雨小了,黄瓜架都倒了。
冒雨到知青食堂打饭,从后窗往北看,往常只有十几米宽的温柔的清水河,溢满近二百米宽河床,狂怒的咆哮着,滚滚向西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