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朝的江上调琴

应是一个晴朗的春日，杨柳依依，惠风和畅，一江春水潺潺而流。你来到大唐的楼台之上，临风抒怀，调琴吟诗，琴音也如潺潺流水，静静流淌在耳际心田。

一阵柔和的清风，自江面徐徐吹来，轻拂着你的青衫，远山近水，旷野平畴，尽收眼底。这是一片唐朝的山水，天地如诗一般开阔，江水如诗一般浩荡。雨过天青，云水相映，一望无垠的绿色，亦诗一般地在生长，一直蔓延到苍茫的远方。

千年之前的春日，你在遥远的江上轻调玉琴，每调一回弦，就是清一回心。你将泠泠七弦弹遍，周边林木愈发澄碧清幽。清雅的琴音，自你指间不断流淌出来，像习习的谷风，像陈年的美酒，像新煎的春茶……才知这桐木做的古琴，金质琴徽古朴厚重，光芒沉静圆融，何其雅致，何其珍贵。你随心而弹，随兴而写，一首《江上琴兴》信手拈来，让人眼前一亮：

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阴。

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始知梧桐枝，可以徽黄金。

千年之后的黄昏，当我屏息凝神，聆听你诗中不绝如缕的琴音，但觉琴声愈发清越悠扬，江月愈发清白，江水也愈发幽深。你的琴台，不是在雅舍，不是在林间，而是在唐朝的江上。这琴境，这氛围，倏然就开阔美妙起来。

江边人来人往，帆影重重，在那遥远的春日，你以一曲琴音、一壶春茶，和新朋旧雨雅集，吟诗作画；在那如梦的清秋，你亦以七弦宫商、一纸诗文，与天地万物交谈，物我两忘。

在悠悠的清江上，在不绝的琴音中，我看到一个意气风发的你，一个琴兴正浓的你，一个情致隐逸的你，一个诗心悠远的你。

遥望大唐开元盛世，在星光璀璨的诗坛中，你只有一个普通的名字——常建，连字号都不详。只知你与王昌龄是同榜进士，曾任盱眙尉，禀性耿介自守，无意仕途，后隐居鄂州武昌山水之间，一生清寂幽邃，襟怀淡泊。从少年时起，第一次读你的诗《题破山寺后禅院》，就被一种空无的寂静所吸引：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

如今多年后，我渐渐懂得这样的寂静，是可以深入灵魂的。无论古寺钟磬之音，还是江上七弦之音，都是一种诗性的禅，一种生命的禅，回荡在时间的曲径上，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

古往今来江水有多远，你的琴声就有多远；江水流到哪里，你的琴声就流到哪里。江水若幽深，你的琴声也幽深；江水若空灵，你的琴声也空灵；江水如澄澈，你的琴声亦澄澈；江水如苍茫，你的琴声亦苍茫……

我知道，那一江不舍昼夜的春水，是你的心；这一张始于梧桐的玉琴，是你的心；还有唐朝那方碧蓝如洗的长天，那片一望无垠的绿野，一样是你的心。一曲曲琴声是采采流水，是蓬蓬远春；一片片月影是水流花开，是好风相从。

我在你的琴声里，看到更古远的从前。一个“琴”字，博大精深，源远流长，几乎蕴藏着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一张古琴，神秘玄奥，典雅宏阔，无不倾诉着有关三皇五帝的传说。

相传伏羲神农作琴，黄帝唐尧造琴，琴面弧形为天，琴底平直为地，寓意天圆地方。琴身长三尺六寸五分，代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琴有十三徽，代表一年十二月及闰月。起初虞舜定琴为五弦，象征金木水火土。五弦配五音，宫商角徵羽。后来文王增一弦，武王增一弦，从此天地间，有了一张文武七弦琴。

诗者，天地之心也。琴者，天地之韵也。诗境和琴境，总与天地融为一体，玄阔静谧，清和悠远。古人制琴本为治身修心，削桐为琴，束丝为弦，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琴能感天地以致和，养中正平和之性。琴能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每一张优美的古琴，都是一个不朽的传奇。

当年琴师伯牙善鼓琴，樵夫子期善听。高山流水两相遇，一客荷樵，一客弹琴，所谓情性所至，妙不自寻，这就是天涯相知，这就是知音相赏。人世山水迢迢，总有一种邂逅相逢，让人怦然心动，总有一种惺惺相惜，令人相见恨晚。后子期病故，伯牙谓世再无知音，乃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

春秋孔子精擅琴艺，历聘诸侯，诸侯莫能任，作古琴曲《幽兰操》自感生未逢时，发出“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的喟叹。后来唐朝韩愈作同名诗篇唱和，以“兰之猗猗，扬扬其香”，比喻君子之德，以“荠麦之茂，荠麦之有”，诠释君子之守，与孔子进行一场相隔千年的心灵对话。

魏晋名士嵇康，自幼禀赋奇才，生得龙章凤姿，超凡脱俗。精于笛艺，更擅弹琴，喜欢抱琴行吟，以琴诗自乐，常目送飞鸿，手挥五弦，一身真正的名士风度，若孤松之独立，虽九死而不悔。一曲《广陵散》高亢悲壮，回荡天地，响绝千古。一篇《琴赋》博雅旷远，代代相传，冠盖古今。一张琴就是他的胆，更是他的魂，演绎着生命的庄重绝美。

还有明人陈继儒，他在一个明媚春日，望着门外汤汤的春水，江边初生的水芹，欣然赋诗“春水渐宽，青青者芹。君且留此，弹余素琴”，向知己良朋发出诚挚邀请：我采好了鲜嫩如玉的水芹，快来小酌几杯；且留下吧，若不弹琴一曲，岂不辜负了美景良辰——如此别致情怀，怎不叫人莫名欢喜？这是一帖来自春天的美意，也是一腔相酬知音的美意，风雅了岁月，温暖了时光。

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我喜欢与琴有关的故事，喜欢与琴有关的词语：瑶琴、素琴、焦尾琴、琴棋书画、鸣琴而治、琴心剑胆、琴瑟相通……天地万物，就是一张七弦琴，光阴更迭，亦是一张七弦琴。琴是高山流水，琴是明月清风，琴是空谷幽兰，琴是丘壑烟霞。每个人的心灵，都可以与琴两相知音，每个人的心中，都回荡着一曲美妙的琴音。

江上调玉琴，弦弦可清心。如果时光可以流转，我愿去往古老的春江，看渐宽的春水，采青青的水芹，再听君弹琴一曲，细品这泠泠千年的光阴。琴音山一般清越，云一般悠远，直随江水缓缓流向天际，而江月依旧那么洁白，江水依旧那么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