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藕花深处

想来旧时闺阁女子，日常生活真是雅致，直把日子过成了诗。旖旎春日可庭前赏花，曲池荡千；浓荫夏日可池亭赏鱼，荷塘采莲；宁静秋日可桐荫乞巧，琼台赏月；漫长冬日可围炉博古，踏雪寻梅……从春花秋月到似水流年，那般般良辰美景，种种赏心乐事，着实令人痴迷。

春日里除了赏花，也要买花，还要簪花。那年春暖花开，李清照与赵明诚新婚燕尔，那种蜜里调油的幸福，有如梦令的浪漫，亦有醉花阴的美好。两人携手游春归来，遇见串街走巷的卖花担子，于是买下最美的那枝：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北宋市井繁华，生活雅致，种花赏花之风，极为盛行。春花灿烂时，街头巷尾常有卖花担子。勤劳的花贩们，天还未亮就挑一肩春色出门，从早到晚，四处叫卖，一路的韶华斗丽，芬芳宜人。《东京梦华录》中即载有当时汴京的花市盛况：“是月季春，万花烂漫，牡丹芍药，棣棠木香，种种上市。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排，歌叫之声，清奇可听。”

在卖花人的担子上，买得一枝含苞待放的春花。那彤红的晨曦和晶莹的露珠，与花色交相辉映，让花愈发楚楚动人。在心爱的人面前，李清照竟和花吃起醋，担心花夺去了自己的光彩，怕丈夫看了花之后犯猜疑，认为她的容颜不如花的好看。于是将花斜簪在云鬓间，让花与脸庞并列，硬要赵明诚评评，到底哪个更漂亮。

才女一旦傲娇起来，真能融化掉所有男儿的心。那一脸的娇羞，让人不由莞尔。而那份爱的甜美，恰似一朵花的盛开，妩媚了心情，浪漫了时光。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想来夏天最美的地方，当是十里荷塘，抑或溪亭之畔。在李清照的少女时代，就有一段快乐的游玩时光。她与闺蜜们置舟备酒，畅游于清溪，因沉酣竟不知日之夕矣。于是兴奋地划着船，你追我赶，急着回家，脸颊上直泛起红晕……那众荷深处的喧哗，那贪玩活泼的天性，以及流连忘返的情致，无不是明丽动人的回忆：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记得我与宋词初次邂逅，正是缘于这首《如梦令》。那时我正值豆蔻年华，日日与书香为伴，尤其热爱古典文学。读惯五言七言、整齐规范的唐诗，蓦然间遇见这参差有致的长短句，甚觉新颖别致，心底竟是莫名的欢喜。于是反复吟诵，那种爱不释手的沉醉，亦是“误入藕花深处”。

我想像她们在荡漾的小船上，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以致惊动一群栖息的鹭鸟，纷纷展翅高飞……如此青春俏丽的风采，如此不事雕琢的自然，以及被美景陶醉的欢愉，仿佛一坛千年的女儿红，永远芬芳四溢，呈现出一种绝美的情境。

长夏当窗，午后风静日闲，重读李清照《金石录后序》，思绪于这样一段文字间留连：“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

原来有一种才情，叫腹有诗书气自华；有一种快乐，叫赌书消得泼茶香。这样的才情与快乐，婉约了世界，窈窕了人间；这般美眷如花的从前，丰盈了日月，惊艳了流年。

琴棋书画诗酒花，当年样样不离它。琴棋书画是才情，是修养，有酒有花是生活，是惬意，种种才情与生活，最终都成了诗。

把日子过成诗的女子，都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总感觉，世间美妙温婉的事物，都与女子相关。她们爱美，爱真，灵秀天然，像一朵清水芙蓉，盛开在尘世与光阴的彼岸，最是妩媚可人，永远静好如初。

就像每读《浮生六记》，我常沉醉于这样的记述里：“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摄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此情此景，莫不历历如绘，一字一句，让人口角噙香。原来我们所向往的诗意生活，不过是旧时女子的烟火日常。试想从前的夏日，年轻的芸娘与三白，闲居在姑苏沧浪亭边，一边欣赏着江南园林的美景，一边品尝着这样的荷花茶，或莳花弄草，或品诗论词，那样的画面该有多美。

原来有一种爱的境界，是“愿生生世世为夫妇”。有一种幸福的愿景，是“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做远游计也”。

这是何其缠绵的古典情怀，何其动人的诗意写照。每每展读书页，那一幕幕江南风光，一番番唯美意境，给人的印象，总是新鲜无比的。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得此良辰美景，有此赏心乐事，也算不枉此生了。

每逢盛夏时节，我喜欢去植物园看荷，间或在回来的路上，买一把苍绿的莲蓬。与一朵荷初见或重逢，我有时会忆起李清照，有时会想到芸娘。总觉得这样的时光，是淡雅而幽然的，心情也如一枚饱满的莲蓬，有种清新洁净的诗意。

曾几何时，我也在诗里如此写道：“我需要，凭借一朵荷的清香，慢慢送走这内心的三伏天；我更需要，凭借一朵荷的映照，慢慢走过这一路的水复山重。我愿意和你，到一朵荷的面前，认一认我们山长水远的前生。从此，在每一个清澈的日子里，借一朵花的芬芳，从容生活，借一朵花的佛性，早悟兰因。”

想来有一种诗意的生活，是室内有香，墙上有画，案边有琴有茶；有一种静好的流年，是庭前有花，窗外有云，手中有诗书，心里有世界。那些闲雅的日常，那些精致的细节，从焚香点茶，到插花挂画，从翰墨丹青，到抚琴弈棋，无不是中国式生活美学，最是滋润心灵，教人沉浸其中。

我感觉，在前世今生的梦境里，我也曾有过这样的生活。我梦见，在从前的绿窗下，我玩的是西江月，忆的是少年游，采的是陌上桑，折的是故园柳。在原乡之上，会遇见所有人的原乡；在流年之外，会遇见更清澈的流年。

如果可以，我愿与你重回故园，回到那时光与梦的旧址。在南山下种豆，在水深处种菱，再种一朵荷花，不枝不蔓清水无尘，一生拥有一颗莲子的传说。就这样让薰风入弦，让芰荷送香，且铺一纸素宣，且一念归心，写一回簪花帖，写一回手心的流水今日，写一回梦里的明月前身。

如果可以，我愿意回到旧时，做一回闺阁女子。生于寻常人家，居于江南巷陌，得遇素心之人，邂逅有趣之事。一起春煮新茶，夏至赏荷，秋着布衣，冬来踏雪。就这样四时蔬食，一生欢喜；就这样岁月静好，一世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