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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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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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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花

文/ 刘玉林

清冷的阳光从刀刃上滑过,如同倥偬的人影掠过冰封的河面,又像迷离的眼神随着眼睑眨来眨去。

铡刀落下去,光亮的世界在瞬间熄灭了,当铡刀再抬起来,七嫂就感觉她的世界又开始闪亮。铡刀的落下与抬起中,七嫂的天空里就布满了闪亮的东西,她手里的干草在刀刃下碎成了一截截。还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吟唱。她手握着干草,在刀床上一翻,又一滚,刀刃就在她手指前一起一伏,每缕被切断的干草都是寸余,这说明她的手指离刀刃也就寸余,七嫂不害怕,因为真正让七嫂害怕的不是刀刃,是寒冷的日子里堆满了辛酸。对乡下女人而言,惧怕并不能决定选择。七嫂甚至喜欢铡草,喜欢听干草破碎的呻吟,她总感觉被切断的不只是干草,似乎还有什么东西被切碎了。什么样的日子能让七嫂对刻度这么清晰呢?那些破碎的干草长度是那样均匀,七嫂觉得她的世界无非是重复,还有固定。她甚至感觉自己也是一截截组成的。铡刀抬起又落下,寒光就在她头顶上一闪又一闪,七嫂感觉自己一把把的日子无非就是这样,一眨眼,天亮了,又一眨眼,天黑了。在那年月的乡间,一个女子的名字总是被人遗忘,她与“七”这个数字本来没有关系,人家本来都是叫她“二姐”或者是“二妮子”,她现在的称谓无非是来自于手握铡刀的那个男人,他叫老七,她自然就是“七嫂”。

生产队的地排车就停在篱笆墙外,车上满满的棉花籽,需要送到很远一处榨油厂。赶脚的老七去生产队套好了车,就要上路了,却想起家里有件事情放不下,事情不大,但一个人却完成不了。他们家的老母猪很快就要“出栏”,老七约莫着,卖了老母猪孩子们过年的新衣服就有了着落。于是他踅回了家,一声不吭就把铡刀拖到了草垛面前,三嫂也没说话,扎上头巾就蹲在了草垛前。老七与七嫂的默契就像铡猪草,甚至连眼神都不需用。老七急着要上路,于是铡刀就揿得飞快,继而喘息变得粗了,呼哧呼哧,破棉袄的扣儿都开了。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某一个冬日,老七像往常一样又要出门赶脚了,但他对自己的“破家”却又如此恋恋不舍,热气一团团被他呼出了口腔,继而是他的额头上,也有了缕缕的青烟。

差不多够老母猪吃几天的了,老七用脚把铡好的草堆了堆,拖过铡刀把刀刃从槽上卸下,然后把铡刀藏进破柴房深处,这样即使他不在家,小孩们也不会玩铡刀。

草堆里的七嫂在两间破土屋下站起了身,头顶屋檐上还垂着几条凌锥。她解下方头巾,在自己身上抽打起来,抽掉了许多草屑和尘土,于是她膝前和肩膀上的大补丁就更明显了,有的补丁上边还摞着补丁。补丁有什么?补丁就像招牌,也是七嫂的“时装”,七嫂身上有补丁才正常,没有反而不像七嫂了。老七风风火火往外走,七嫂突然喊了声:“住一下!”,转身回屋,又飞快的跑出来,看到她身后飘起的那一截线头,老七才明白她手里握着的是根针,老七站着,七嫂也站着,七嫂的手却在男人颈下飞来飞去,老七仰着头,不时踮一下脚,怕针会扎着自己,最后不耐烦的嚷了几句:“行了行了,不就是一粒扣儿吗……”七嫂说不缝一下就掉了,天冷往里灌风。

一声鞭响,牲口打了个响鼻儿,七嫂就听到了牲口的蹄声。七嫂看到簟子内的窝头,数了数,扯过一块包袱,又包上了两个,循着蹄声又赶了出去,“他爹,等一等……”

寒风有点尖,热气从七嫂的口中一团团呼出,七嫂裹了裹头巾,把双手插进袖筒一阵小跑,进屋后把“风门子”掩上,所谓风门子就是几根木棒撑起来,上面蒙了一层塑料布,风一吹鼓起来,又瘪下去,呼哒呼哒直响,边上还绑了许多棉絮与柴草,这样与墙壁的密封就会好一些,即使屋内木门不掩上,也透不进风,屋内也会有光线透进来。七嫂进了屋,两个儿子一大一小,眼巴巴在瞅着她,嘴角上还挂着地瓜糊糊。面前碗筷一堆狼藉。老大是个丫头,还站在镜子前梳自己的刘海儿,七嫂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骂:“俏什么俏,还不去上学念书,要不是我拦着,你爹早不让你上学了……”丫头一噘嘴,“不念书不跟你们一样了,扁担大的字不认识几个,没文化……”。“你说谁没文化?”七嫂把碗摔出了声响,“你个私孩子说谁没文化,外边墙上的标语我认识好几条……”

“私孩子怎么来的,和谁生的……”丫头一甩两条小辫一个鬼脸。

“让你念书是为了变着法的气我是吧……”七嫂顺手抄起了擀面杖,伸开一条胳膊,“别念了,闺女家,上学没啥用……”,丫头一个鬼脸,背起书包,弯腰从七嫂腋窝下钻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嘟囔:“怎么没用,跟你似的连称都不认识,分地瓜只知道论堆……”

“你说啥你个私孩子,你给我回来,我不供你上了,现在就找主儿把你嫁了……”

“俺娘有私孩子了,俺娘有私孩子了……”胡同里一阵咯咯咯的笑跑远了。

“再回来给你砸断腿!”七嫂气哼哼的把擀面杖一扔。看到两个儿子还在大眼对小眼,气不打一处来。“吃饱了怎么还不滚?学校马上就敲钟了……”

“我没铅笔了……”老大嗫嚅着说。

于是,七嫂从腋窝下衣襟里掏出一个手绢,一层层打开,一叠纸币被她卷成了卷。她狠狠心挑了张一角的,又放下了:“不对,前几天刚给你买了铅笔……”

“你买的三分钱一支,老断,我想买5分一支的,还带橡皮……”

“好吧好吧”七嫂一脸不耐烦把那张一角的递给儿子。

“我也要带橡皮的铅笔……”小儿子脖子上挂着书包,松松垮垮垂在肚子上。

“跟你哥哥要,还不知道你,上次给你的钱全买糖吃了……”

两个儿子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往外走。七嫂一把揪过小儿子,指着他的屁股说,棉裤怎么烂了?脱下来!小儿子不脱,说冷……

七嫂不得已,从袖子上把刚才的针线抽出来,拍了一下小儿子的屁股。小儿子把腰弯下去,手扶着书包,把屁股撅起来,从自己的裤裆下看着娘在自己的屁股上飞针走线,七嫂把那个窟窿缝上,又把脸凑到小儿子的屁股上,把线头啃断。再往屁股上拍了下,好了,臭死了!

孩子们都走了,七嫂开始刷碗,一边刷一边骂。一个个都养大了,就是没一个替她干点活,她还不如多喂几头猪。冬天的水很凉,但七嫂每天都要洗碗刷锅。把碗筷洗净,七嫂把泔水倒进那个铁桶,又开始刷锅,垒在灶台上的那口铁锅很大,更显得七嫂身材瘦小,七嫂需要把半个身子埋进去,这样才能够得着那边的锅沿。他用锅铲戗掉了一些附着的锅巴,再把几瓢水添进去,用炊帚来回的刷,然后一勺一勺舀进那个泔水桶,从墙角一个布袋里再挖出半瓢麦麸掺进去,提着挎到院内,那铡好的干草再抓上几把,用木勺搅动几下,提起就来到猪圈前,那里边有他们家最有价值的“财产”,是头老母猪。这家伙早已迫不及待,听到她的脚步声一跃而起,从猪圈里伸出半个脑袋,猪舌头已经在桶沿上舔了起来,——哗啦,七嫂把半桶猪食倒进槽子里,老母猪半个脑袋就埋了进去。呱唧呱唧一阵饕餮的声响,“吃”对老母猪明显是很快乐的一件事情,这家伙一边吃,还不停的摇头晃脑,肥大的猪耳朵竟然把许多汤水溅到了七嫂的裤腿上,这让七嫂很生气,用木勺在七嫂脑袋上狠狠拍了几下——吃吃吃,就知道吃,又没人和你抢!

回到屋里,七嫂这时才想起自己还没有洗脸。挂在墙上的那面镜子镶在木框里,那还是她的嫁妆,z在那面镜子的背面,一些水银似乎开始脱落,七嫂本来就蓬头垢面,这让镜子里的自己更显沧桑。七嫂一声叹息,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一眼那只脸盆,那同样是自己的嫁妆,这么些年过去了,盆底许多搪瓷已经脱落,变得锈迹斑斑,七嫂把脸盆冲着阳光举起来,脸盆底透过几个细小的光亮。放下脸盆,于是七嫂在想,她该去哪儿弄点油漆抹一抹那些细小的窟窿眼?一个脸盆价值不菲,再说供销社也不见得有货。一瓢凉水添进去,再从一把暖壶里倒了点热水掺进去,七嫂洗了脸,用一条乌黑的毛巾擦一把,那本来也是一条雪白的毛巾,跟七嫂一样浸淫在晦暗的颜色里已经多年。对着镜子,七嫂用手拢了拢乱草一样的头发,这时她又注意到自己那双手,那双手关节粗大,而且异常粗糙,老茧布满了一层层,那些东西七嫂平时用针扎都不疼。但现在这双手上有一层层的皴裂,于是一些老茧也裂成了一截截坚硬的沟壑与悬崖。时间久了,那些沟壑里都布满了污垢,七嫂用刷子刷过,和着肥皂水,仍然刷不干净,而且是钻心的疼。同样是这双手,七嫂明明记得一根根手指曾经像鲜葱一样水嫩纤长,那时她总觉得自己最好看的不是脸,而是自己的手。于是七嫂就在一截饭橱里找,那截橱子不是木头,在一口水缸的上边,几块树枝与是几块土坯垒成了几个格子,一块脏兮兮的塑料布垂下来遮挡着坛坛罐罐,七嫂在里边摸来摸去,终于翻出一小截猪油膏一样的固体,成圆柱状,外边包着一层塑料纸。她又一声骂:“都让个私孩子妮子用了……”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她竟然骂自己的亲生闺女是“私孩子”,她把猪油膏涂在手上,两手叠在一起来回蹭了几下,一阵沙沙的声响,然后七嫂一撩那块脏兮兮的布帘就进了里屋……

不知为什么,只要一撩这个布帘,七嫂就时常觉得一个扎大辫子的女子进了里屋,那个女子一身火红的衣裳,额前的刘海儿梳得整整齐齐。里屋不大,一截土炕连着东墙与西墙,站了屋子的大半面积,靠窗一张“抽头”桌子,一边一把椅子,这同样是七嫂的嫁妆。窗户上没玻璃,但七嫂也没糊纸,七嫂去生产队找了一块比较新的塑料布钉在窗棂上,虽然绷的很平,但风吹过来还是窸窣碎响。家里来人老七与七嫂都是往里屋让,与外边黑乎乎煤坑一样的那间屋子比,这间屋子收拾的要干净的多,而且四周墙上还糊满了报纸,那年头能搞到报纸的也就是老七这种赶脚的马车夫,他们都是有本事的人。这是一间一刮风就落尘土的土屋子,但同时又是一间用时政新闻装点起来的豪华卧室,或者是一间用国家大事装点起来的会客厅,虽然那时的印刷有些模糊,但还是能够认出报纸照片上的人物,哪是东欧的国家领导人,哪是美国的国务卿,还有英国与日本的首相。七嫂对此有点别扭,每次趁孩子们不在家,大白天老七就在炕上与她亲热,这时七嫂就感觉房间里有人,而且还是外国人,外国人的目光盯着光屁股的七嫂和老七,七嫂就一个劲的催促老七快点。显眼的地方还贴着几张工农兵的宣传画,画上的“工农兵”七嫂总感觉与自己认识的那些不太一样,那些人威武英俊大都硬邦邦的,这些画已经被烟雾熏得有些旧了。快过年了,七嫂过几天准备去集上揭几张新的来换上,墙上那些报纸新的撘掩着旧的,互相重叠,一层掩盖着又一层,各种醒目的标题与国家大事七嫂不太明白,但七嫂明白一张报纸记载着一个日子,一个个日子又像铡刀下的一截截猪草。总有报纸不老老实实呆在墙上,沾着泥巴翻卷下来,七嫂再用浆糊把它们粘上去,再脱落,再粘上去,要是没有这一层层的报纸,七嫂就觉着他和老七的日子简直没法看。日子吗,就像打糨被,一层层的破烂压实了,起码要挺括一些。

看着满炕的被窝乱七八糟,七嫂又一阵骂:“这几个私孩子,就是没有叠被窝的习惯……”,一个个被窝叠好,七嫂就把被褥都卷到了墙根儿,于是光滑的席子露了出来,席子上竟然有补丁,墙根的被褥上也有。七嫂总觉得女人就该缝这里补那里,老天爷留给她们的除了破碎就是破碎,连光阴都是。七嫂早已习惯了破碎,是一块块补丁把它们连在了一起,五颜六色的补丁是她头顶的一块块云彩,补丁也是她时好时坏的一朵朵心情,七嫂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她盘腿坐在炕上,土炕连着外屋的灶台,余温正透过席子散发出来,这让三嫂有些惬意,他习惯性的拖过针线簸箩,又顺便扯过儿子的一件衣衫,她在簸箩中翻找着一块块布头,然后在衣服上比,这块不行,颜色差异太大,那块也不好,质地悬殊太多,但七嫂的簸箩是个百宝箱,七嫂平时最喜欢的就是收集布头,她总能找到一块与旧衣服相近的布片,七嫂把它补在衣服的破洞上,一块暗淡的心思也会明亮起来,提起补好的衣衫翻看了一下,她在想,这件衣服明年大儿子可能就穿不上了,改一下,小儿子或许还能穿。一件衣服补好了,七嫂皱皱巴巴的心思于是也熨帖了不少。

放下衣服,七嫂一时想不起还有什么活要干,双手是不能闲着的,双手闲下来七嫂就感觉自己就像生产队的柴油机突然不叫了,肯定是哪出毛病了。这时她看到簸箩里一块红纸被叠了几层,几个别针别在一起。她就又抄起了剪刀,把红纸拿在胸前,细心的剪了起来,剪刀似乎是七嫂的另一只手,剪刀刃儿似乎比七嫂的手指还要灵活,七嫂用的最好的不是针线,就是剪刀,她剪着剪着,一些火红的碎屑就落在了她的膝上,于是一些破碎的东西又被她拾了起来,像朵朵小红花又开放在了心头……

七嫂来到这个村子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冬日,田野里还残存着不少积雪。这个村子用最豪华的车队把她迎娶了过来,虽然那不过是村里仅有的几辆“大金鹿”自行车,她的那面嫁妆镜子被包裹在一面红色的包袱里,背在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的后背,太阳一出,一截露出的镜面就在原野上划过一道闪电。

生产队还派了一辆套了牲口的“地排车”,地排车上还插了几面红旗。那时的七嫂坐在地排车上,地排车上的锣鼓敲得震天响,有小伙不怀好意专门把铜锣在她耳边敲,但七嫂还是不搭理他,用围巾把自己的半边脸裹得紧紧的。这样七嫂就只有额头的刘海儿与眼睛露在了外面,让一些后生看得痴痴的。天很冷,锣鼓声把草丛与树林中的许多飞鸟都惊飞了,她那身衣服衣料不太好,浆染的颜色甚至都不太均匀,但那身火红在雪野里却像一把火焰,她踩着鞭炮屑走进了这家院子,自己也弄不懂这是一种熄灭还是开始,她走进了破碎,也走进了宿命。

那时这间房子是经过精装修的。用芦苇扎就的顶棚,跟墙壁一样,报纸一层一层糊上去, 但在表皮都糊了一层白纸,这样就裱糊出了那年间无尽的奢华。在顶棚的正中央,一团剪纸用纤细繁杂的纹路开出了一朵火红的花,中间是两只鸳鸯交头接耳,四周环绕着喜鹊与梅花,在这团大花下面,坐着一身火红的新娘子。那是七嫂吗?脑后一条比锄把儿还粗的大辫子,额前一流整齐的刘海儿,她坐在炕沿上,羞涩开成了花朵含苞微放 。在她身后,一摞红彤彤的被褥把一个乡间女子托向了华丽的舞台,这让现在的七嫂想起来就心惊肉跳,她觉得那个日子就在昨天,那究竟是一场豪华的梦境还是完美在祝福中的谢幕?

那时这扇窗上蒙了红纸,于是投进来的一缕缕阳光也是梦幻的粉色。新娘的大辫子垂在腰际,红头绳结结实实扎满了长长的一箍,许多准备闹房的后生在掀开门帘的那一刻都望而却步了,似乎与这个云端的女子隔着遥远的距离,一个个木讷的站在门外不知如何搭讪。她明明听到外面有人说,老七好福气,这媳妇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新娘子还听到外面有小孩在哭闹:“娘,俺也要这样的媳妇……”

于是坐在炕上的新娘子嘴角漾过一丝浅笑,怕被人察觉,她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那上面有亲娘绣上的鸳鸯与荷花……

窗外一缕阳光已经笼在身上,于是七嫂感觉身上褪进了所有的颜色,浑身重新晦暗起来。她放下剪刀,下炕趿上脏鞋子,走到锅台前,洗地瓜,切地瓜,把地瓜一块块往锅里扔,扣上锅盖开始烧火。风箱拉起来,火苗从灶膛往外蹿,于是七嫂又把那只黑黢黢的燎壶罐满水,就挂在灶膛的沿上,这样蹿出的火苗就把一壶水也烧热了。七嫂总是感觉自己的日子里缺少太多,她生长在一片葱郁的原野上,却连柴禾都缺。她灶前那堆柴禾太破碎了,一些草屑掺着泥土,她把这些东西填进灶膛,呼呼地拉着风箱,烟雾卷着火苗一团团升腾而出。瞬间,屋内已是浓烟滚滚,弥漫中伸手不见五指,但七嫂在一阵响动之中,还是知道她的孩子们已经散学回来了……

“娘,饭还没做中,上学又要耽误咧……”

大锅盖一掀,又一阵热气升腾,烟雾后边孩子看不见七嫂,七嫂也看不见孩子。

“怎么又是地瓜啊娘,你不是说吃窝头……”

“窝头省着点,拿给你爹路上吃了……”

一阵吸溜吸溜喝地瓜粥的声响。

烟雾逐渐散去,孩子们逐渐看清了七嫂,七嫂也逐渐看清了孩子们,两个儿子在吧唧嘴。丫头看到七嫂,白眼球翻的老大——娘,洗洗你那脸去,一层土,一层灰,跟掏炭的似的,丑死了……

“你说啥?你再说一遍,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道理我都知道老师在学校里没教你?你说谁丑……”七嫂过来一把揪住了丫头的小辫“你个赔钱货,你再说一遍,谁丑?”

“俺丑俺丑”丫头疼的龇牙咧嘴,“俺丑行了吧,俺娘很俊,俺娘像个新媳妇……”。

“打呀打呀快打呀,两个赔钱货打架了……”两个儿子在一旁观战拍起了手掌。

见自己的娘还不松手,丫头眼珠一转:“你松手,我跟你说个事儿。”

“老娘不松,有屁你就放……”

 “我看见你儿上午在学校罚站了……”丫头指着大儿子说。

于是七嫂把手从丫头的小辫上拿开,向大儿子走过来。大儿子连忙后退,最后恼羞成怒,指着丫头说:“你闺女在学校跟男生相好了……”

“你罚站了……”

“你相好了……”

于是两个小脑袋挤在了一起,四条胳膊缠在了一起。弟弟要抓姐姐的小辫,姐姐要抓弟弟的肚皮,小儿子还在拍巴掌,“好玩好玩,男生女生相好了……

“都给我滚!”哭笑不得的七嫂一声怒吼,抄起了擀面杖在面板上重重的敲了一下。于是缠在一起的四条胳膊松开了,两个家伙拿起书包,再抄起一块熟地瓜在篱笆墙外跑没了影。

看到小儿子还在原地眼巴巴的看着她,七嫂“咦”了一声,问:“你咋不滚?”

“我不上学了娘,我肚子疼……”

“那怎么行呢宝儿?你要好好上学,好进城当大工人……”

“我真肚子疼啊娘……”

于是七嫂说好吧,那你闭上眼睛,娘再给你变个戏法。小儿子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个熟鸡蛋放在娘的掌心里。七嫂问:“肚子还疼吗?”

“不疼了娘……

“快滚吧,别让你哥和你姐知道……”七嫂把鸡蛋塞进了小儿子的书包,小儿子屁颠屁颠走了,头顶的帽翅儿还是忽闪忽闪。

七嫂又开始洗碗、刷锅、喂猪、洗脸、洗手,然后盘腿坐到了炕上。她又拖过针线簸箩,总有有东西在等着七嫂用针线去缝,总是有衣服在等着七嫂用针脚去补。七嫂知道,等赶脚的孩子他爹回来,卖了老母猪就有了新布料,那时为了孩子们过年的衣物她要忙通宵,七嫂的手越来越粗糙,关节越来越大,但针线活儿却是越来越好。七嫂在想,孩他爹回来,自己准备不准备布料呢?有没有都行,七嫂还有一件没有补丁的衣衫在压箱底呢。新衣服穿在孩子和他爹身上,也是七嫂的作品,七嫂觉得好看,心里也就更光鲜。缝着缝着,七嫂突然一个哈欠,她这才想起今天起的太早,天还没亮呢。于是七嫂就从墙角扯过一条被子,胡乱一盖和衣躺下来,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黑黢黢的屋顶在出神,屋顶的草早已被烟雾熏得乌黑,还密布着许多蛛网,过几天七嫂就要蒙上头巾,把它们都打扫干净。她闭一下眼,眼前忽然变成了雪白的棚顶,还有一团红彤彤祥云样的大棚花,但她睁开眼睛却还是黑黢黢的屋顶。于是七嫂就有了幻觉,她感觉屋顶一会有祥云,一会又如乌黑的潭水,屋里一会有新娘子,一会又只有浑身暗淡的她,那个漂亮的棚顶去哪里了呢?

七嫂这才想起,他们结婚没多久,那个漂亮的棚顶就开始往下垂,许多纸张也开裂脱落下来,还有那个大棚花,也开裂脱落了一半,倒挂在空中。于是老七就把这些统统扯落当了柴禾,七嫂本来拦着不让,但老七说了,这些玩意光好看没用。七嫂不明白,为什么好看就没用呢?如果好看没用,那人们都做新衣服干什么?七嫂总觉着这“好看”有用,而且用处不小,甚至比一些破破烂烂坛坛罐罐还有用。

棚顶扯落了,七嫂又看到了肮脏的屋顶,她总觉着哪里不对劲,她感觉被扯落的还有她的衣衫,七嫂总觉着在老七面前自己光着的身子是最丑的,她自己就从来不敢多看一眼。七嫂还感觉,被扯落的还有她的一场梦,梦醒了,她才明白自己生来就该割草喂猪下地干活不停的缝补,那个硕大的棚花底下只不过是自己的花期,虽然美丽,但注定短暂,她还是原来的她,一个永远呆在晦暗世界里的人,多少次闪亮也抵不过一把把的的破烂与腌臜。

七嫂在炕上醒来的时候,不禁暗暗自责。她怎么会睡着了呢?推开屋门,看到天不知什么时候阴成了一块铁,而且飘下了零星的雪花。七嫂慌了神,这天,怎么忽然就变了呢?这可如何是好?于是七嫂急忙往屋里抱柴禾。

散学的孩子们回到家后,七嫂不停的用笤帚抽打着他们身上的雪花,锅里饭也早已做好了。

七嫂把炕烧得很热,吃完饭,写完作业,三个孩子早早上炕睡了。三个小脑袋在炕沿排成一溜儿整整齐齐,灯影里三个家伙伴了一会嘴,在墙上投了几个“兔子”或“公鸡”的影子,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七嫂把一条条露在外边的小胳膊塞进了被窝,惺忪着眼的丫头说,“你咋还不睡娘,快吹灯,俺爹最怕费灯油……”,但三嫂还不想上炕,这样的大雪天七嫂知道上了炕自己也睡不着,但她一时竟想不起做什么好,慌乱的在屋子里踱了几圈。它坐在窗前,窗外已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大把的雪花片子还在四处乱扑,于是她的耳边似乎也响起了蹄声,在一团团雪花团子后面,似乎有一个挥舞着鞭儿的男人,在驱赶着吃力的牲口一声声怒吼。

七嫂于是又拿起了那叠红纸,她索性把玻璃罩子灯的火苗调的大了一点,洋油总是供应不及时,七嫂平时点灯,那点火苗比豆粒大不了多少,但七嫂现在顾不了那么多,那盏灯火像只蛾子扑扇扑扇跳个不停,七嫂剪刀下却剪出了许多锯齿与年轮。

当七嫂在灯影底下小心翼翼揭开一堆千疮百孔的东西,她忽然就懂了许多褴褛的岁月。她的两手在灯罩前展开,一团细致而有序的纹路花团锦簇展现在她面前,并在她面庞上也铺了一层破碎而美丽的灯影……

雪越下越大,白雪包裹下的世界曲线柔和了许多,在一处篱笆墙内,一扇昏黄的窗上忽然被贴上了一团凌乱的暗红,灯影闪烁中,把祝福与期盼的心思都印在了窗下的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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