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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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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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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九章

1 风陵渡:母亲和她的河

女娲娘娘是我们的造物主,创世神。相传她一天七十变化,那时那片天地肯定是荒芜的,寂寥的,有着怎样的风云变幻不得而知。她为什么要创造世间万物呢?可能是因为她心里装了太多美好,想必女娲娘娘很单纯,也很天真。这山川沃野怎样才好看呢?她是创世神,她有让山川易容寰宇变色的能力,她总感觉这片天地缺少什么,她一会让这里有了湖泊,一会又让那里有了树木,但她歪着脑袋瞅来瞅去,还缺少点什么,对,她用手指往天上一划,蓝天上就有了白云,这样这块穹宇就好看的多了,女娲娘娘高兴的拍起了手掌——好看好看……

但她还是感觉这个世界不够生动,对,没有花香,还没有鸟语。世界该是什么样子?世界就是女娲娘娘想象中的样子。她想让这片天地充满生机,她想让这些山河富有生命,于是鸟儿有了,鱼儿也有了,各种鲜花各种野兽也都有了,女娲娘娘竟然很像个神奇的画家,她在创造着理想里的世界,她也在创作着心目中最绚烂的作品。她每天行走在这片天地里,好让这片大自然冲刷自己内心的寂寞,还有彷徨。她会摘朵野花嗅上一嗅,插上自己的发髻,她还会让小鸟落在自己的手心或是肩头,听它们动情的歌唱……

但女娲娘娘还是有许多伤感,所有这些都有了,但这依然不是自己心目中的世界。她的足迹布满了这块大地,但仍感觉缺少很多,要是有什么能知道她的心思就好了,或者有什么能陪伴她,不至于让她踽踽独行。女娲娘娘那天就走在一条河边,她忽然在河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这是谁呢?或者是她不明白这是什么,女娲娘娘头上插满了野花,水里那个也插满了野花,女娲娘娘皱皱眉,水里的那个也皱皱眉,女娲娘娘挤挤眼睛,水里的那个也挤挤眼睛,女娲娘娘笑了,水里的那个也笑了……

但后来女娲娘娘哭了,水里的那个也哭。女娲娘娘不知道自己哭什么,她总感觉这里太空旷,太寂静。孤独会像流水连绵不绝,空虚会像乌云驱赶不尽。女娲娘娘在河边对着自己的倒影蹲了很久,百无聊赖中她撮起一点黄土,对着自己的倒影捏了出来,女娲娘娘一定感觉自己是最美丽的,她想捏出自己的样子,但捏来捏去就是不像,这些小东西都太难看了,不是太粗壮,就是太结实,这个肩膀宽了,那个的眼睛小了,一点不像自己的样子,没有秀丽,更没有妖娆。但她没有气馁,她是造物主,怎么会制造不出自己的样子?终于,一个娇小玲珑的小人儿在她手心当中成型了,她捧在手心,满意的端详了好久好久,然后把它放到地上……

她没想到的是,地上那些小人儿竟然都有了生命,虽然模样不一样,但一个个正瞪着眼睛直溜溜的看着她,有的还叫她母亲,女娲娘娘很惊奇,她俯下身去,仔细的端详着他们,眼中溢满了柔情与温存。

对自己的那些作品,女娲娘娘管那些丑一些的叫男人,模样俊俏的就都是女人。女娲娘娘决定做更多这样的“小人儿”,她想让他们在这块大地上漫山遍野的奔跑、劳作。但最后她累了,索性扯过一条野藤,浸在那条河中,那种黄色的河水就裹着饱满的泥浆被拖上来,女娲娘娘就挥舞着藤条倾情的舞动,许多泥浆就四处飞溅,平地里,山川中,还有森林里,哪里落了水滴,就立即变成了活生生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只是那些人儿都像河水,有着黄黄的皮肤,和黑色的眼睛……

如果这个传说真的成立的话,那女娲面对的那条河一定就是黄河。据说在风陵渡不远处,就有女娲娘娘的墓地。因为她的名字就叫“风里希”。作家采风团一行十几人从车上下来,脚下已经是风陵渡的地面,身后就是潼关古城的遗址。风陵渡正处于黄河东转的拐角上。为山西、陕西、河南的交通要塞,也是黄河最大的渡口之一,属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曾有古诗描绘风陵渡要塞之重要“一水分南北,中原气自全。云山连晋壤,烟树入秦川”在岸边还残存着半拉抗战时期的碉堡,外墙上依稀能看到密布的弹孔。风陵渡最终未能让日军越雷池半步,如果鬼子从这里过了黄河,古都西安和洛阳均危在旦夕,但潼关古城在日军的轰炸中遭到灭顶之灾。

踏上一条游船,走进风陵渡的怀抱,置身激流险滩,黄河在拐角处一片苍茫混沌。古诗有云“黄河之水天上来”,在风陵渡,黄河似乎消失了水与天的界限。河水如万马奔腾从天际滚滚而来。已分不出哪是水声,哪是风声,似乎仍有古战场的旌旗猎猎与厮杀声不绝于耳,多少金戈铁马,多少折戟沉沙。在风陵渡,感觉是在黄河巨人坚实的臂弯里,你面对的不只是叠浪滔天,思绪中,你只是大河奔流中一枚砂砾……

2 古虢国:遥远的钩沉

华夏版图大分裂的春秋战国时期,西虢一直是个小国。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中,它的生存一度很困难,它最初的建立是在现在河南的荥阳,最后灭亡却是在现在的三门峡地区。这么一个小国竟然跨距了黄河两岸。在诸侯国中虽然不显山不露水,却让晋国那位国君晋献公很是忌惮。

晋献公上位之初,就知道晋国这么多皇族公子对自己的皇权不是好事。他下令诛杀这些家伙,有许多就逃到了虢国,这些公子在虢国站稳脚跟以后率兵来攻打晋国,好在晋献公运筹帷幄,把他们打退了。

但虢国一直让晋献公寝食难安,作为一方诸侯与强大的晋国的君主,小小的虢国一度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不把那些前朝遗老遗少收拾干净,晋献公心中满满的焦虑和惶恐。他一度想派兵灭掉虢国,但朝野之上许多大臣说,还是等虢国发生内乱时再出兵不迟,一个小国被黄河分成两半,阋墙嫌隙是不可避免的,再说,与虢国关系不错的还有个虞国,这两个小国联起手来还真是不好对付。

他的大臣荀息认为最好的办法是离间虢国与虞国的关系。并主张用晋国出产的宝马与璧玉来笼络虞国国君虞公,晋献公说那是国家的宝物,岂可轻易与人?荀息就说了,那些东西只是临时放在他那里,只要拿下虢国,那些东西还是您的。

晋献公说你可别小瞧虞国,虞国虽然弱小,国君虽然贪财,但他们那里还有个宫之奇很有一番文韬武略。荀息说不用管他,宫之奇虽然很受虞公器重,但此人生性懦弱不是死谏之人。于是晋献公言听计从。

虞国国君被收买后,晋国这边提出,想从虞国借道攻打虢国。虞国国公认为这没什么,就同意了。虞国大夫宫之奇与百里奚再三劝阻,宫之奇说这事使不得,他说虞虢两国一个就像嘴唇,一个就像牙齿,是唇齿相依,没了嘴唇,牙齿岂不会寒冷……这就是那个成语“唇亡齿寒”的来历。

但虞公最终没有听从宫之奇和百里奚的建议,不光同意了晋献公“假道伐虢”的请求,还请缨作为先锋率先去攻打虢国。在晋虞两国灭掉虢国后,晋军在班师回朝的时候又袭击了虞国,顺便把虞国给灭了。大臣荀息把当年送给虞公的宝马牵过来还给晋献公,晋献公笑着说:马还是我的马,只是已经老了……一同俘获的除了那个贪财的虞公,还有一个叫百里奚的老头,晋献公就把百里奚作为奴隶随自己的女儿一块陪嫁给了秦国,结果这个老头在半路偷偷跑了,跑到了楚国,又被秦穆公用五张羊皮换了回来,谁也没想到秦穆公用五张羊皮换回来的是一代名相百里奚……

虢国幸存的皇室贵族纷纷踏上了逃亡之旅,躲进深山老林寻求隐姓埋名,于是一支重要的的姓氏在华夏大地滋生繁衍,这就是那支与“虢”谐音的——“郭”姓。

跟我们的历史一样,黄河奔流从来没有停歇过。“逝者如斯夫”,在泥沙俱下的荡涤中,直到两千多年以后,因三门峡水利枢纽建设的动工,在黄河岸边的一次考古,让一个消失了许久的名词“虢” 又被从淤积的河床当中冲洗打磨出来……

走进三门峡虢国遗址博物馆,玻璃箱柜中那一件件青铜器散发着幽幽的绿光,两千多年前古老的历史风情扑面而来,看到许多从墓葬中出土的玉器,不由让人猜想这是不是当年晋国送来的。斑驳古迹里,睁大眼睛寻找着先人的蛛丝马迹,似乎从这些信息碎片里能找到那些先人的音容笑貌。站在虢国贵族阴森的的墓穴墓道前,面对许多在泥土中腐朽无法剥离的车马残骸,面对殉葬坑里许多殉葬者的尸骨,游览的人群中鸦雀无声。两千年往昔,黄河文明就像它的流水带来的是融合与变革的进程。 我们的庄重来源对历史的敬畏,更敬仰的却是中原腹地这片最古老的人文。

继续沿黄西行,车窗外许多景色在疾驰中掠过。从中原地区的农居看上去这里并不是太发达,但我们又从来没有贫穷过,起码,我们所拥有的是如此厚重。

3 古蒲州:千古绝唱下的流淌

王之涣那时候来蒲州城的时候,蒲州是大唐最繁荣的城市之一,一个国度有五千年的文明史,一座城竟然繁荣了两千年。在大唐,蒲州是与长安洛阳齐名的。在中兴的开元盛世,王之涣没有忧国忧民,没有怀抱不平之气,他最喜欢的事情是写诗,更喜欢的事情是跟另外几个边塞诗人一块饮酒赋诗,他们是高适和王昌龄。他来到蒲州登上鹳鹊楼,晴空万里,群山叠嶂,眼前一条大河气势如虹,另一侧是蒲州城车水马龙的盛世繁华,那一刻他边塞诗人的豪情大发:

白日依山尽

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

更上一层楼

不知王之涣那天是否饮酒,但信手拈来几句词章喷薄而出已是豪气干云,戍边军人广阔的胸襟似古战场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蒲州城那时繁华似锦,茶楼酒肆夜夜笙歌中有多少人在吟唱他的名句,一个诗人从不奢求,去留无意,云卷云舒,能收获情怀间的感吟似乎就不再缺少什么。在大唐,最富有的是诗人,最潦倒的往往也是诗人。更不可思议的是,一个诗人存世诗歌不多,但有关黄河就写出了两首千古绝唱,黄河在他心中是什么,是图腾还是满腔的情愫不绝于缕?“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真不知道没有王之涣鹳鹊楼还会不会流传千古,蒲州城是否还会如此有名。他的诗句如此雄浑是来自他的生性旷达,还是有关河水漫卷的启发?王之涣的背影消失在他诗句中浩渺的黄河天际,一同消失的还有“车辚辚,马萧萧”的汉唐雄风滚滚东去。

似乎没有什么不朽是大唐盛世做不出的。在蒲州城的边上,唐玄宗竟然举全国之力在蒲津渡口架设了一座横跨黄河的浮桥,这座浮桥竟然比波斯军队架设的博斯普鲁斯海峡浮桥还要早四十八年,四座铁牛锚钉镇守黄河两岸,数条铁链横贯东西。连同铁人铁柱竟然用了当时全国铁产量的百分之八十。虽然现在看来那只不过是区区的八百余吨。可以想象黄河滩头在当年是怎样一番景象,铁水沸腾,铁花飞溅,一片人声鼎沸,又是一片车马喧嚣。在炼铁炉火光的映射下,那些人的脸庞更加红润,愈显兴奋,激情与壮志溢于言表,黄河边上从来就不缺能工巧匠,这些人从来就不缺乏想象与创造,不知这是否是女娲娘娘的遗传。那铁牛铁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希望能够镇住河水泛滥的竟然不是神灵鬼怪。在大唐,那些人还缺少很多,缺少很多机械或设备。那些工匠也不是艺术家,他们还没想把这些铁疙瘩做成艺术品,但一些东西有了情感与精神往往就成了艺术,他们把浓浓的向往与希望随着铁水源源不断的浇铸进去,最后的形成的那些铁人铁牛竟然栩栩如生,赶牛的铁人满脸笑意,背对黄河的铁牛憨厚敦实,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后世许多人对他们完美的作品叹为观止,这有什么呢?在那些人眼里,他们浇铸的不过是自己,不过是自己的好伙伴。

一座宏伟的浮桥终于连接秦晋成一片坦途,连接河东河北的通关锁钥来往更加便捷。一座桥所承载的有太多,有关皇威显赫,有关盛世荣华,但挡不住的塞外袭扰与战乱也从这座桥上厮杀而来。

这座桥被使用了三百多年,最后毁于金元之间一场争夺蒲州城的战争,几世荣光被胡人付之一炬。古老的蒲州城在明朝繁华与壮观达到了顶峰,嘉靖年间一场地震让古城荡然无存,再也没有恢复元气。

古蒲州已变成遗址划归当今山西永济的版图中,那四头铁牛在一千多年后的现代被从黄河淤积的滩涂中挖掘出来,冲刷掉累累泥土。几头铁牛竟然完好如斯,憨厚的双眸中依然透着动人的稚气。结实的牛身仍是那样壮实厚重,泛着生铁朴实的光泽。一同出土的赶牛铁人也是生动依旧,面部表情活泼可爱。在蒲津渡遗址博物馆,我们忘情的抚摸着这些雕塑。这是我们与睥睨八荒的大唐盛世一次最亲密的接触。

向沿黄采风的下一站进发,为了更加懂得这条大河。 一次采风是寻找先人智慧的营养,更像是对我们身世的一次解码。

4 铜瓦厢:历史的拐点。

咸丰五年(1855)黄河在河南兰考的铜瓦厢决口,这看似是一种偶然,实则更像是一种必然。

黄河奔流中,华夏大地王朝更迭如走马灯。大英帝国和英法联军的坚船利炮终于轰开了满清王朝闭关锁国的大门,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到了道光年间那些个王爷贝勒才发觉不靠谱,为了鸦片,洋鬼子竟然用大炮和来福枪和他们讲起了道理,最终落了个割地赔款。稍一安顿,这江南大片富庶的地区又闹起了太平天国,黄河下游流域“捻子”更是风起云涌。大清国是内忧外患,经济上更是捉襟见肘,华夏大地战端四起,民不聊生。黄河的文明与景观在大多时候不具有诗意,它每发一下脾气,就会张牙舞爪冲破那些堤坝的藩篱,沿岸村庄农田就会陷入一片泽国,还会带来大量的泥沙淤积平原。在那时的黄河故道下游已都不是富庶地区,最出名的穷地界的就有兰考、汤山、凤阳、淮安。不光是水患的肆虐让人民饱受其苦,更重要的是治黄会耗费大量的人力财力。

道光至咸丰年间。泥沙的淤积让黄河在河南大段已经是一条悬河。高出地面一般二丈至四丈有余,在太平天国和捻军的打击下,清王朝军事与经济上是一片凋敝,沿黄堤坝年久失修,但这时候皇帝老儿没钱了,对于河政拨款越来越少,再加上治黄官员徇私舞弊贪赃枉法,河南的河道河堤已是遍布疮痍危如累卵,沿岸居民更是战战兢兢。

清咸丰五年,铜瓦厢在一次决口中名扬天下,狂涛漫卷,奔泻千里。将河南与鲁西南大片地区陷入汪洋恣肆的黄泛区。昔日千里沃野如今已是一片水泽,饿殍满地,浮尸遍野。洪水先向西北,后折向东北,夺取了大清河的河道一路向东北奔流而下,直入渤海。原黄河故道几百里的河道就此断流。本来受黄河水灾严重的安徽淮北鲁南地区,这头猛兽突然消失了,主掌黄河治理的河政部门是直属朝廷的南河总督,成了无用衙门。

一条大河就这样汹涌撕开齐鲁大地的身躯,那条大清河本来如它的名字般妩媚动人,但在黄河的冲刷下,已经越来越宽也越来越深,然后是泥沙不断的淤积。现在仍有地上黄河地下大清河的的说法。

1855年的这次决口,改变的不只是齐鲁大地的版图,还有许多山东老乡的命运。他们无法接受“黄河”这位不速之客,更无法接受黄河带给他们的灾难。无法接受的还有那些不得不接受河务治理的官员,这不光浪费了他们太多心思,还浪费了他们太多银两,这时候就有人提出,黄河哪里来,最好还让他回哪里去。

山东巡抚丁宝桢于是联合漕运总督文彬上书朝廷,他提出,黄河故道有现成的堤坝,不用再浪费朝廷银两,第二,黄河回归故道不需要再大规模移民,第三,黄河回归了故道,对于漕运又有大规模的振兴。但此时离黄河从铜瓦厢改道已经过去十七年,黄河在山东已几成定局,前两条让同治皇帝无动于衷。倒是对后一条重新恢复大运河漕运有着浓厚的兴趣。

“朝中有人好做官”,眼看朝廷同意让黄河回归故道,黄河故道那边安徽和江苏的官员急了。丁宝桢和文彬的提议让朝堂之上两位军机大臣动了心思,一个是合肥人李鸿章,当朝的宰相中堂大人,一个是江苏常熟人曾经的大司农翁同龢。朝堂上一对死敌,现在为了黄河不再祸害自己的家乡桑梓,竟然携起手来极力反对黄河回归故道。李鸿章的的理由是,再让黄河回归故道也很难恢复漕运的发达,更重要的是,有了黄河,当时正是防止捻军从山东威胁京师的天险

从此山东人不得不接受“黄河”这位不速之客。作为五岳四渎之一的古济水大清河从此消失了。而且泥沙的淤积让大清河这条地下河逐渐变成地上河,更是频繁决口,让大片地区成为黄泛区外,还裹挟而来大量的泥沙,即使洪水退却,农田也很难继续耕种,山东本来人多地少,又有大片陷入荒芜。从此,一个新名词“闯关东”在齐鲁大地上兴起,为了逃避饥荒,一些家园尽毁的农民不得不背井离乡,走出山海关外向东北平原进发,在白山黑水之间安营扎寨、垦荒种地。

黄河入山东还带来大运河漕运的阻塞,大运河沿岸德州、聊城、济宁、临清、枣庄等地昔日的繁华不再,逐渐没落为欠发达地区。在大清河下游曾有一座千年古城“蒲台”,本是大清河沿岸著名的水陆码头,是盐业的重要集运地,黄河的夺道入海让地势低洼的古城蒲台逐渐变成一座危城,最后不得不被废弃与淹没。而影响最大的当属山东的盐业发展,位于大清河入海口的利津由于黄河多次改道决口,众多盐滩盐池悉数被淹,令重要的财政来源“盐”的产量锐减,山东境内盐业一片凋敝。

母亲河进入山东,竟然没有柔情粗暴异常。母亲河畔流离失所外出逃荒的人络绎不绝。明洪武年间大量从山西洪洞与河北枣强迁入齐鲁大地的父老乡亲,又一次唱起了背井离乡的悲歌。山东人向来不乏幽默,也不失俏皮,逃荒的人群中还是有人有些许文化,他们很快就对出一幅对联,甚至把他们吟唱成了小调:

宰相合肥天下瘦,

司农常熟世间荒

……

5、义和庄:冲积扇上崛起的新生

天是蓝的,像天宫晶莹纯净的琉璃碗倒扣过来,地是黄的,没有这片冲积扇裹不住黄河冲刷下的伤痕。

据说我们的世界是被盘古一斧子一斧子劈出来的,劈出来蓝的天和赤黄的地。劈开后他又怕重新拢合,他立在天地间独自又撑了一万八千年。

蓝天由于过于纯净而变得特别的高,太阳窝的位置也就变得特别的远。光芒正像瀑布肆无忌惮地泼下来,大风起处,黄土也就弥漫起雾霭。大地龟裂的触目惊心,一条条阔大的缝隙弯曲交错,似乎都能听到咔嚓作响的声音。一双大脚板走过,扶起裂缝中孱弱的禾苗,松手之际却又垂了下去,于是听到一声叹息……

一种叫黄须菜的杂草像沾满了铁锈,还有那种红柳,一簇簇正吞噬着盐渍斑驳的地表,像一袭袭破碎的衣衫让这片原野一片褴褛。一湾湾沼泽边,一种植物正在疯狂的生长,那是芦苇的阵仗让这片莽原徒增幽闭与野性……

四野一片空旷与荒芜,人迹罕至。连天上的飞鸟都不愿在这片土地上驻足。一些花蛇与爬虫大摇大摆地穿过草丛,似乎这里本来就是它们的领地。但就在这片杳无人烟的原野深处,一缕炊烟却时常袅袅的升起……

几间窝棚在地表上低矮的隆起,几件破旧的衣衫在简陋的院落里晾晒。李大龙那时还没有能力盖几间草房。他就在地上刨个坑,把泥土堆在四周,再把一些杂草盖在上边,这就是他的家。

不知道李大龙是否该感谢黄河,他甚至不知道黄河是哪一年流入山东的。一条大河忽然就斜穿过来从这片土地上入了海,并在海边这块滩涂上淤出了这么大一片土地。他无数次手搭凉棚都望不到边,远处,他隐约能够看到一片海升腾着波光。这块地比他老家沾化县最大的地主家的地都大得多。

农民哪见得了土地?几亩薄田曾经是他们几辈子的梦想。他甚至一度很困惑,这片地到底有没有主人?是哪个地主家的?

他最后确定这块地不属于任何人,它属于任何一位肯在这里撒下汗水的庄稼汉。于是,他每天在这块原野上起早贪黑,披星戴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恨不得把这块广袤的土地全部变成农田。到那时,他也会像村里的地主吃穿不愁,偶尔还会来顿小酒……嘿嘿,想到这里,李大龙干劲也就特别足,只有土地能撑起一个农民的全部梦想,有了土地,一个农民还会缺少什么呢?

一些沟沟坎坎被他填平了,一些杂草也被他收拾的一干二净。他率领妻儿老小每天把种子撒进去,撒进去他每天就有了念想。一片黄土地似乎是吃穿不尽黄澄澄的日子在等着他,他恨不得用田塍阡陌把这无垠的处女地变成一块块好看的布匹。他的身影每天出现在这片大荒原上,阳光让他裸露的肌肤散发着金属般幽幽的光泽,朝阳下他披一身古铜,夕阳下他染一身铁褐。这片原野上的落日又大又圆,一个农民的影子变得颀长而又伟岸,开天辟地似乎从来就不是传说,他不是盘古,他是一位能让山河易容的勇士。

一位平常的农民把皮肤晒得黝黑,回乡后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他似乎是经历了一场淘金之旅而衣锦还乡,在他的沾化老家,谁也不知道他走进了什么样的天堂。

很快,他的一位同乡寻着他的足迹找到了这块神奇的处女地。并且也扎下窝铺,掘起了地屋子。一块原野那时像一座金山银山,他也在荒原上开垦起了自己的梦想田园。他们二人的窝铺遥遥相望,一处叫李大龙屋子,一处叫李守关屋子。谁也没料到的是,这竟然成了以后两处村庄的地理标识,是他们后代繁衍的根基。

大龙为自己不能独占这片沃野肯定愤愤不平,这块土地最好只有他一个主人。他有的是汗水浇灌这片热土,两人时常怒目相向,甚至恶语相投。动起手来也是有可能的,一个舞起锄头,一个挥起铁锹。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瘫倒在黄土地里。

农民贪婪的只是梦想,骨子里浸透的却是谦和与忍让。这么大一块地两人怎么用得完呢?从地里爬起来两人还是得一块扶耧下种,犁铧片子插进泥土,一个在后边扶,一个在前边拉,要是有头牲口就好了。后边扶的偶尔一挥手,像攥了鞭儿,一声——吁……前边拉的不干了:你他娘把我当牲口,咱俩换换……

新春伊始,又是一季的春暖花开。朝代更迭,这国号已是“中华民国”,实行了“共和”,剪掉的却只是脑后那条辫子。这日子依旧是一天天的难熬,连年的战乱,连年的灾荒。依旧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循着黄河一路往北走,听说那里有一方沃土,一条大河每天都在创造新的土地,哪里的黄土不埋人?不怕远的下了关东,这老百姓人微命贱,有一垄黄土,就能繁衍生息下去。

一块广袤的土地成了传奇,成了梦想里的金山。周边县区沾化的、利津的、寿光的、广饶的甚至还有肥城的。扶老携幼赶着牛车纷纷踏上“淘金”之旅。为的是有垄土地能安家,有几分薄田能果腹,滨海的黄河滩上忽然就多起了劳作的身影,几百里滩涂正焕发出勃勃生机,那一眼眼茅舍窝铺也就逐渐连接成了村庄。

垦荒的移民已有几代人,这处集聚的大村落也在逐渐发展着体量。偶有下雨阴天,垦农们迎来了短暂的假期,欢聚一堂,来自不同地域的移民竟也能够把酒言欢,同是天涯沦落,又都是萍聚厮守,终让这片蛮荒变成一片葱茏,席间有人不禁相问:“咱们该如何为这村庄起个名字?”

“义和”,有位老者沉吟良久说:“就叫义和庄吧,我们来自四面八方,在这里扎根生息,还是让我们世世代代仗义和睦,携手相助吧……”。

掐指算来,自从1900庚子年间义和大地发现垦荒移民始,至今已是一百多年。现在的山东省东营市河口区义和镇早已是良田百倾沃野千亩,现代化的工业园区四处林立。作家采风团一行行进至此,笑语欢歌中许多感慨也是不胜唏嘘。我们当下的生活早已埋没了历史的沧桑,就如再也难觅那些勤劳的先民回眸一笑。

有人说文学的使命即是挖掘,那么作家的担当即是记忆。我们为讴歌新时代而来,抑或,我们是寻找记忆而来。离开义和镇,我们踏上大巴,驶向“沿黄”采风的下一站。希望那里又是一块不乏传奇之地……

当我们寻找到了记忆,也就寻找到对一方热土的感情心结。

6 冼星海:黄河咆哮中的乐章

作为一个南方人,冼星海一定见过许多大江大河。

但他对黄河的感觉不一样。如果说珠江和长江流淌的只是水的话,那黄河流淌的更像是血。作为一个进步的热血青年,受到延安召唤的时候,他竟然毫不迟疑。在渡过黄河的那一刻,他肯定被深深震撼了,黄河奔腾如天际的滚雷,沉闷而发出低沉的嘶吼。

“书生报国无他物”。不,他只是个音乐家。看到华北大地惨遭日寇荼毒,他内心一定很痛苦,可惜他手中的指挥棒不是枪,可惜他琴键下的乐曲无法感化强盗举起的屠刀。在民族危急存亡的那一刻,他一定是焦虑的,他深深感到一个音乐家在救亡图存面前的无力。他一直在想,最好能谱一首曲子,这首曲子他要的首先不是自己的轰动效应,他要的是能够唤醒全民众骨子里的东西。

他怎样谱写这样一首曲子?他在内心肯定打过许多许多腹稿,甚至谱写出来,但都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不是电影里的插曲,更不是舞台上婉转的奏乐,他要的是一种激发,一种昂扬的力量。

作为艺术家来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无法奏响共鸣,平庸对于他们就像疾病。冼星海感觉无法突破,这让他极度郁闷,肺病也越来越严重。

不知道冼星海有没有去过壶口。但光未然去过,诗人的讲述往往更具浪漫与煽情色彩。听完光未然的叙述,冼星海很兴奋,他感觉终于找到了一把打开心灵的钥匙。他的脑际与眼前已经是一片叠浪如万马齐鸣,浊浊黄汤劈开高山穿过峡谷,滔天巨瀑汇入狭窄的壶口,如巨龙嘶吼咆哮……

冼星海忽然找到了他创作的敏感点。窑洞内的他虽然止不住咳嗽,但依然披衣起身在奋笔疾书,他向来不要曼妙的风情,更不需要柔媚的曲调,他忽然感觉找到了一个民族的魂魄,那就是黄河的奔流,一路气势磅礴,恢弘万里。一种隐忍与安详下蕴藏着巨大能量的爆发,他被激怒后将是势不可挡……

冼星海的耳际肯定是一片水声的轰鸣。他感觉笔下每一个音符都活了起来,变成一朵朵飞溅的水珠,他找到了力量,找到了一种雄浑激昂的高亢,他用什么谱写日寇铁蹄下人民的苦难?他用的正是黄河的咆哮与呻吟,艺术家离不开灵感,但更离不开的他个人情感的力量,他把他的愤怒与焦虑都化作节奏的抑扬顿挫,把惆怅与压抑都化作旋律的跌宕与起伏:

咳哟!划哟……乌云啊,遮满天!波涛啊,高如山!冷风啊,扑上脸!浪花啊,打进船!咳哟!划哟……

冼星海爱黄河吗,还是更爱生他养他的珠江?作为一个南方人长相斯文作品却毫无婉转柔媚,是黄河改变了他,是黄河震撼了他的心灵。那些天抱病的冼星海走进了一个什么世界?是否是一场交响乐的盛大汇演?不,他应该走进了连绵的群山,一座座挺立的山峰就是他的合唱队员,奔流不息的波涛肯定就是各种乐器的协奏,指挥棒在他的手中翻飞起舞,他自己面前除了群山就是巨浪,与其说他创作的是交响乐,不如说他感觉自己成了大河奔流的一部分,他是一朵浪花,随着激流倾泻,随着颠簸起伏,他感觉自己已置身于千军万马之中,随着厮杀声一路冲锋,即使与礁石发生碰撞,那也是最绚丽的粉身碎骨……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河西山冈万丈高。河东河北高粱熟了。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端起了土枪洋枪,挥动着大刀长矛,保卫家乡!保卫黄河!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

冼星海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黄河大合唱》。窑洞里他忘记了手中握着的是笔,而不是指挥棒,他在纵情的起舞,这里已不是破窑洞,他感觉走进了黄河的怀抱敌后的战场,虽然他闭着眼睛,热泪还是淌了下来……

7 中条山:冷娃们的唱响

陕西的关中爷们都有点酷,缺少幽默,也缺少变通。这些人往往很沉默,他们只是喜欢盯着你。别招惹他们,兔子惹急了都咬人,陕西的“冷娃”舍得一身剐,也得把皇帝拉下马。

陕西的冷娃爱玩命。那秦始皇统一六国不是偶然,而是靠一帮血性的关中汉子。陕西冷娃白起向来杀人如麻,长平之战坑杀四十万赵国将士眼睛都不眨一下,西北军的大刀片子在喜峰口对着日本人的脑袋像砍瓜切菜,这也不是偶然的。

这种“冷”说起来都让人汗毛倒竖,两军对垒能把敌人吓破胆。

公元1938年,三万陕西冷娃东渡黄河就进了中条山。头顶上顶的帽子不光是“杂牌军”还是“叛军”,因为这曾经是杨虎城的队伍。自从“九。一八”事变以来,日本人基本上是所向披靡,但最让他们头疼的就是西北军。他们的大刀不讲章法,眼看着人头落地乱滚,喜峰口、台儿庄都让他们吃过大亏。

一帮陕西冷娃组成了第四集团军的九十六军177师的新兵团。这些“冷娃”参军没几天,有许多都没发枪,因为他们许多人都没枪高,多数十六七岁。要不是鬼子眼看打到了风陵渡,威胁潼关。这些孩子说不定还在家满街乱窜,上树掏鸟下河逮鱼。蒋委员长一句话“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一听说河东闹起了鬼子,冷娃那股劲就上来了,为的是抗日报国,也是要看看这鬼子有多能耐,是不是三头六臂。穿上部队的军装都撑不起来,在身上松松垮垮,那小腰被皮带一束,都找不到扣眼儿。

我们的沿黄采风到了山西运城,在中国的“死海”盐池边上我们徜徉良久,远处中条山莽莽苍苍,山峦叠嶂此起披伏。一个当地的山西“老西儿”说,中华的中,就指的是中条山,华就是陕西的华山,这两座山就是中华民族的肩膀。他的说法无法考证,但望着连绵的中条山脊,他掩饰不住的庄严与肃穆。他说一九三九年六月六日鬼子三万多人向中条山发起了进攻,与孙蔚如率领的第四集团军就发起了激战,第四集团军的三十八军与九十六军组成的主体就是陕西冷娃们。这些人知道,没了中条山,鬼子下一步很可能就会踏上他们的家乡三秦大地,这时候不玩命,对不起家乡的爹娘。短短两年多时间,日军对中条山发起了11次猖狂进攻,三万陕西冷娃在中条山与日军战斗数百次,血战永济,六六战役、望原会战更是无比惨烈。整营整连的官兵战死沙场,到最后炊事班的伙夫举着菜刀都杀进了敌阵……

被包围后再突围,突围后反包围。 中条山的山谷中四处是枪炮声厮杀声,坚壁顽石间处处闪烁着陕西冷娃大刀的寒光,光了膀子的冷娃就成了陕西方言里的“赤溜精子”,抡起大刀一个个杀的兴起,刺刀扎进胸膛,也不忘砍下鬼子的一条臂膀……深沟巨壑都被死尸填满了,不是冷娃们的,就是鬼子的,关陕子弟兵在中条山鏖战两年多,生生就把日本人赶出了中条山。三万关中冷娃,有两万多人把热血与尸骨埋葬在中条山的层林叠嶂中。

一轮残阳如血,在翻滚的硝烟中时隐时现,让血色山河浸泡在一袭袭殷红漫漶当中。悬崖上一面破碎的国民革命军军旗还在呼啦啦作响,一队伤病相互搀扶正往上爬去,许多是孩子稚嫩的身板,他们的身后是一串串带血的脚印。新兵团和工兵营由于战斗力薄弱一些没能突围出去。弹尽粮绝,卷了刃的大刀上还残留着鬼子的血肉,面对身后气势汹汹的追兵,冷娃们知道,他们将迎来自己的最后时刻,将没人收拾他们年轻的头颅与尸骨,想到这里一声声嘶哑凄厉的秦腔唱响回荡在中条山的山谷中:

“ 两狼山战胡儿啊,天摇地动!好男儿为国家啊,何惧死生……

背水一战又弹尽粮绝,陷入绝境的陕西冷娃们没有接受鬼子的劝降,一个个纵身跃下悬崖,扑入滚滚的黄河……

黄河在三门峡正是晋豫两省的交界,在中条山和崤山之间是一个水流湍急的峡谷,几块礁石把峡谷分为人门、鬼门、神门所以被称为三门峡。在中条山血战的那一年,当地人经常发现三门峡里有许多尸体漂浮,还有许多在漩涡里打转,衣服都被水流打没了,撑船下去捞,看上去许多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孩子,当地人是一边捞一边哭,这些娃儿没吃了多少年粮食嘛!听三门峡本地人说,那几年三门峡里不缺死尸,就那次多足足有一千多具,身上不是刀伤就是枪伤。

三门峡的山谷那年经常听到一种回响,像是有人在唱秦腔,也像是喊杀声,有时听上去又像孩子们的哭声,有的在喊爹,有的在喊娘。当地的人说,黄河里冤魂野鬼太多,得送他们上路。许多人就在黄河滩上点上了香火,把鸡黍点心端上来,把一摞摞纸钱撒进水流里,但那些人还是经常听到哭声,不知是死人的,还是活人的……

8 佟家村:冲不毁的家园

“1976年,黄河又一次发大水了,这是自1937年以来最大的一次……”。

“那天是农历八月初三,从大坝上抢险回来,这村子里已经进水了,水溜子像蛇一样在巷子里到处乱窜,蹚水进了家,几天没合眼了,实在困的不行,我就想在一块门板底下垫几块砖睡上一觉,我是垫起门板的这个角,那个角被水没了,垫起那个角,这个角也已经没在水里,我就预感到到大事不好,这水涨得也太快了……”。

“抄起一块干粮我就往外跑,看这样子一定是哪里又决了口。一会的空,这水把小腿没了,还没跑到坝上,就看到坝上轰隆隆开过来好多汽车,许多战士拿着铁锹就冲了下来,看我跑,一位解放军就拦住我问:你到哪里去?我说我去抢险,肯定决口了。那位军官模样的人说,不要去了,龙王崖已经决口了,你赶快去村子里看看还有人没撤离,没有,上边有死命令,不许死一个人……”

许多战士就往村里跑,边跑边喊,这时村子里有人哭了起来……

九曲十八弯,黄河流淌进利津县已是下游的末端,似乎像一场大戏由高潮进入了尾声。2019年的盛夏,作家采风团一行沿着黄河就走进了利津县北宋乡,大巴车行驶在坝顶上。往下看去,黄河滩上几个村庄静谧地躺在黄河的臂弯里。田野里正是一片苍翠,微风掠过,青纱帐里传出阵阵私语,荷塘里一杆杆荷叶的罗裙正衬托起妖娆的荷花,后面荷塘相拥,三面杨柳依依,一个叫“佟家”的小村庄掩映在茂密幽深的树影里,依稀能看懂它的表情,读不透的却是遮掩下的沧桑。

这样的村子已经很少见了。当下新农村已经改造出一片现代化的生活,一处能称得上村庄的地方,除了整齐划一的砖瓦房,便再没有什么。老村佟家仍伫立着许多土坯房,一些剥落的墙皮上裸露出一眼眼深邃的洞穴,像许多苦涩的眼神在默默注视着我们的到来。在岁月与风雨的侵蚀下,挺立是一种坚强,存在即是一种诉说。

老村落佟家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居住,村民在政府的动员下大多已搬迁到地势更高的新村居住,上级主管部门一度想把老村拆掉,然后征用成建设用地。但经过再三研究,还是决定把一个老村庄留下来,就像把一本厚书在黄河滩里摊开,等待许多人的阅读。

仍有一些老人选择留在老村驻守,家有时不只是一处住所,人有时更像一棵树,许多情感会像根须难以从这片土地剥离。

许多作家与画家都喜欢来到这里,有的住下来写生,有的一直在这里挖掘创作素材,一个小村庄居然同时拥有美术写生基地与文学创作基地,可见这个村庄既不缺少风景,也不缺少故事。

这个小村庄的房屋都建在两米多高的土台之上,这已经说明这里历经洪水的侵袭。站在高台之上往南看,依稀能看到黄河像一条金钗切开葱茏的绿野,蜿蜒划过一条绸缎一样的波光。在几株参天的白杨树底下,面对我们的采访,一位老人打开话匣子讲述起了这个村落的历史,看来最让他刻骨铭心的无非是洪水,正如在本文开头他所讲述的,一次是1937年,最后一次是1976年,那时他还是一个年轻的毛头小伙,同时也是村干部,在当时的生产队任职,就在共和国历史上属于重要节点的1976年,关于那场洪水,他继续娓娓道来:

1976年那场大水冲过来时已是临近中秋。我就听见黄河那边一阵阵炸雷似的声响,水声像头野兽四处咆哮,这个小村庄四周已是一片汪洋,已经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更分不出哪是水声,哪是风声。闪电像一把把炸药的引信被点燃了,继而是爆炸的轰鸣。瓢泼大雨像鞭子一样抽过来,那些树影在狂风里痛苦的扭曲了,我就感觉这天地间像面破鼓被捶得一片嘶哑……

整个村子很快就泡在黄河水中,河水在大街小巷开了锅似地乱冒,我和战士们挨家挨户寻找看有没有人,安排一些人撤离。随着积水越来越深,部队上已经派小船和舢板过来了。村东的三嫂就是死活不上船,战士们怎样劝怎样拉就是不上,在水里四处乱跑,一脸的焦急。一边跑一边喊“二妮,你在哪……”我游过去堵住他问:你怎么不上船三嫂?三嫂哭着说二妮不知去哪里了……我骗他说二妮早跟解放军上岸去了。三嫂一怔:你个王八蛋可别骗我。我说我要骗你我真是王八蛋。三嫂将信将疑,但还是被战士们拉上了船。临走还提着我的小名一个劲的咒:“你要是骗我你不得好死,我会扒了你的皮……”

三嫂上了船。我抹一把脸上混杂着汗水的雨水,心里更像着了火,眼看大水没了大半边村子,我到哪里找二妮呢?公社和县上已经三令五申:不许死一个人。这要出了人命谁担当的起?水已经越来越大,雨也越来越大。许多来不及撤离的人都已经爬上了树杈子。并且站在树顶一个劲的向解放军呼救,这些人是没事的,很快就会被救走,最怕的就是村子里还有老弱病残以及妇女儿童无法撤离,战士们在挨家挨户搜索……。

村子早已经陷入一片汪洋当中,能看到的只是一些房顶和树梢。二妮去哪里了呢?肯定是跟小朋友玩躲猫猫不知藏到了什么地方,看样子凶多吉少……

我把双手捂成话筒一个劲的喊:“二妮,你在哪里?你别慌,叔马上来救你……”每个院子每间房子我是挨个找,都忘了怎么过去的,有时是游,有时是跑。有时还要翻墙过去……柴垛、水缸、猪圈……兔子大个的孩子能藏到哪里去呢,这要出了事,不用跟上边交代,三嫂也会用牙活活把我咬死。

部队上和武装部的舢板小船冲锋舟来回穿梭,站在船头大雨中他们一个劲的呼喊。在寻找着每一个落水的群众。一艘小船停在几棵树顶前面,树上的人纷纷登上小船得救了。游走了大半天,我用手把着一块树枝已是气喘吁吁,一个战士很是迟疑的从船上伸过一支船篙,示意我上船。我摇了摇头,我知道那只小船已经到了满载负荷,我要是再上去,肯定会翻。我说我没事,给我一根杆子就行了……那位连长说:先把船上的人送走,给他一根撑杆……

小船掉头就往高处的大坝划去了,我撑着长杆回头又往村子深处游去……

这根军用船篙刷着红白相间的油漆,一头是尖,还有向后的一个弯钩,既可以撑着水底或障碍物,又可以勾着树枝等不被水流冲走。四野里已是一片水声轰鸣,雨线密密麻麻在身边溅起水花,就在这时,一阵小孩的哭声时隐时现,摇头晃净两耳间的清水却又什么都没听到,一会儿哭声又气若游丝隐约传来……

心头暗喜,循着方向撑着长杆一个院落一个院落的摸索,哭声越来越清晰,我爬上一处房顶,终于确定哭声来自一间草房,扑通跳进水,一个猛子扎过去,水流越来越急,但我还是扒开一扇屋门游到那间房内。从水中露出脑袋,终于看到一个小姑娘踩着一台织布机的顶端正试探着往房梁上爬。看到我的到来,小姑娘连喊:“叔,救命啊!”。

我喜出望外又气急败坏:你个死妮子躲哪里去了,怎么还没把你淹死……

背着二妮从房里游出来,爷俩又费尽力气爬上了房顶。我让二妮死死抱住烟囱。往四周一看,除了水什么都看不到了。许多树顶都不见了,一些房屋在浸泡中很快坍塌四散。有的甚至顶着房顶的茅草在水里漂浮。

我站起身,一个劲的高喊,希望附近的解放军战士能听到或看到。形势危急,房顶业已逐渐没入水中,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这时从远处冲来一只巨大的簸箩,这是生产队分粮食用的,我一把从水中逮住,不禁喜出望外,我让小丫头二妮坐在簸箩里,这孩子瘦小,在水流中我推着簸箩向高处游去……

没游几步,回头一看,刚才还在脚下的那间房屋烟囱不见了,屋顶许多茅草与檩条漂了起来,很快就被冲散。根许多房子一样,一处叫“家”的地方在水中溶解了……

累的两腿抽筋,有两次我几乎能够到岸上他们伸过来的手或长杆,无奈水流太急,我还是顺着水流向下游冲去,不远处就是波涛滚滚的黄河,要是被冲进那里边,能救我们爷俩的也就只有龙王爷了。

我和二妮的簸箩大船最终卡在一堆淹没的树顶上边,不远处我已经看到了黄河河心卷出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不由得一阵恐惧,无奈浑身精疲力竭,我感觉骨头都散架了。簸箩里的二妮紧紧扒住簸箩的沿儿不敢撒手,正一脸无辜的看着我,我哭着说:“该死的二妮,人家还没娶媳妇,眼看着就要跟你喂鱼了……”

二妮腾出一只小手把我眼角的泪水擦去:“原来大人也会哭啊……”

我知道我不能睡过去,但眼皮却只打架,不知是什么把我的脚脖子缠住了,想继续游,却怎么也动弹不了……双眼迷离之间,我看到几只冲锋舟向我驶来……

“醒醒……”在陆地上一位解放军战士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我推醒,说是让我上船。我说我打死都不会再回水里,我都不知道自己被救上岸有多久,倒头还想继续睡。战士说你跟我上坝上一趟再回来。于是我抱着二妮又上了船,还没登上大坝就听到一片哭声,一些大娘和婶子们止不住的哀嚎,说我和二妮被淹死了。看到我俩出现,又是喜出望外,一堆人哭喊着向我们扑来……

“四十多年过去喽……”,老人讲得入了神。我们听得也更入迷。但从佟家这位老人庄重的表情里看出,这不带任何演绎。我们纷纷劝老人:“还是搬到新村去住吧……”老人不住的摇头。他说孩子们都劝过他,尤其是劝他搬到城里的楼上。他不去,他说自己死也要埋在这片黄河滩上。

老人又继续说:“那年大水退去已经是九月了,整个村子的房子全塌了,望着满目的废墟七零八落,满眼断壁残垣遍地的狼藉,许多女人都哭了。但他们还是把散落在泥淖里的砖头瓦块都拣了起来,把那些冲散的房梁房檩重新修理一下。那年,人们都忙着在黄河滩里制“土坯”,一个新村子很快就会在废墟上重新立起来……

老人最后说:大水冲毁的只是房子,不是家。

9 黄河口:前世今生后的回家之旅

没了高山峡谷,黄河在山东要安静的多,河床宽阔,流水越来越舒缓。上百年来,它的入海口一直是在摆动中的,从利津摆动到河口,再从河口摆动到现在的垦利。像一条顺时的指针一样。

母亲河曾经是一条沧桑的河,也曾经是一条苦难的河。但那是它在历史前进中的积淀,也是它在不平世间里的宣泄,流淌过几千年的冲积,它和这个时代都迎来了新生。

它上游带来的泥沙每天在这块叫东营的区域制造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陆地。这个城市,是正在生长中的一个城市。它会生长成什么样子,似乎就是女娲娘娘想象中的样子。

入海口如今已是远近闻名的旅游胜地。寻找它,你率先走进的将是一片渺无边际的莽原。它的地平线齐刷刷像利刃一般锋利。母亲河在它的另一端,终会向你张开最宽广的怀抱。

你首先看到的是漫无边际的芦苇。它是一种生长,也是一种荒芜的力量。有它在,入海口广袤的土地在原始中透着生机。一季季芦苇绿了又枯,一层层枯黄当中浅绿又一层层蘖出,间或一丛丛红柳,黄河在这里是一种安详,也是一种另类的妖娆。荒凉也是一种美学,就像我们的诗里向来不乏对大漠和戈壁的吟咏。入海口之旅不会给人带来失望,如果你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的话,你在共和国最年轻的土地上看到得是我们世界最初的样子。

这里无非是滩涂与沼泽,在阳光的曝晒下,白花花的盐渍会布满地表。但这就是处女地,就像远古里女娲拥有的天地,在它身上将没有不可能,就如这条大河最终造就了我们的版图与文明。

在黄河的尽头,你登高远望,能看到那片壮观吞吐,河海相接的黄蓝交汇。它最鬼魅的色彩来自于金秋,一种叫赤碱蓬的植物铺满“红地毯”的锦绣,你看到黄河口披了最华美的盛装登场的那一刻,那片绵延不绝浩瀚的芦苇荡又像雪原泛起滚滚波涛,这不是黄河任何一段腰身所比拟的。或许是,这里本来就不是黄河尾闾,而是黄河母亲插满鲜花的发髻。丰美的水草和游鱼让这儿变成了水鸟栖息的家园,水鸟翔集几百种,剪开长空的不只有雁阵,在我们这个星球,鸟类总是早于人类建立家园,我们总是跟着那些原居民亦步亦趋。

一条大河奔腾上万里,孕育了我们的文明,并仍在制造着我们的版图。它留给黄河口的不只是壮丽的景观,它必定是我们崭新的家园。

到黄河口去,这不是新的征程,而是回家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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