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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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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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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花蓝

蓝的是天,白的是云。庄稼汉们抬头望的久了,连梦都有了颜色。

女人的脚印是那样小,就像羊的脚窝在田野上划过漫长的虚线。她不明白身后的男人是那样喜欢她的小脚,在田间却总嫌弃她的步履太慢。她不明白的还有,在不久前男人刚用小推车把她娶进家门,那时她还是一身火红。而现在,她却只能用蓝印花布来装点朴素,她只是一个乡野村姑,朱红与胭脂在她身上注定像云霞一样短暂。从待字闺阁到初为人妇,她心里一直装着一个绫罗绸缎的梦,但伴随她的不是褴褛布衣就是粗茶淡饭。无垠的大地在苍茫中裹着苍凉,脚下的路总是磕磕绊绊,女人蹒跚的碎步就像她唇间的话语一样凌乱。她的小脚就像两只粽子,又像两把尖尖的鹤嘴锄,这双残疾的小脚本来是被人把玩,现在却用来丈量从原野到天际的距离,绳索在她的肩上早已勒出深谷,她吃力地拖拽着身后那辆小推车,那上边有她与丈夫的全部家当,她把身体弯成一张弓,脚步却越来越踉跄,推着车的男人不时对她一声怒吼。女人身上的蓝印花布揉皱了,磨破了,汗水渗出了,就像蓝天终于沉淀成了夜空,那上边白色的斑点就像一把把破碎的星星,女人偶尔回头望一下来时的路,大路上逃荒迁徙的人群不绝如缕,蓝印花布在他们的身上和行李中随处可见,那天空一样的颜色是图腾也是她们的宿命。

小推车吱呦吱呦,这片土地上早已遍布它千年的车辙,就如同蓝印花布开遍了历史的乡野。天地间是如此寥廓,枯黄的杂草在摇曳间轻拂着岁月的风尘。女子与丈夫在寻找一块可以耕作的土地,哪怕那片土地还是一片蛮荒,她与丈夫将在此厮守到老,生儿育女。男人说,那里终究会变成一个村子,他们的子孙后代将如野草生生不息。

这个故事被写进了那个村庄的族谱。在齐鲁大地,这也是一个或许多村庄的来历。那个村庄的子民们都知道这个故事,知道他们的祖宗是这样一对夫妇,却无从得知祖奶奶到底是不是一双小脚。同样不知道的还有,她老人家在来时是不是穿了蓝印花布。

2

“老祖宗为什么要把白布染成印花布呢?”在河边,一群浆洗的女人就像欢快的鸟儿,那是一个连肥皂都缺少的年月,一团团乡间的粗布在被不停的揉搓,就像山同、不应该她们被任意摆布的命运,那里边有什么是挤压不出来的呢?一个女人挥舞着棒槌不停地捶打在上边,就像那团蓝印花布上沾满了太多诅咒。

“还能为什么呢,白布染上印花就像姑娘变成了庄户老婆,不要好看,只要耐用……”

女人们的话语里总有太多愤愤不平。她们总觉得自己像一团团印花布,被这人世狠命的揉搓,像锅底灰与尘埃呆在角落里,不能出格,更不能惹眼。原来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男耕女织,男人干的活女人得干,男人不干的活,女人也得干……

“天天累得跟牲口一样,半夜里还得忍受男人没命的折腾……”

一个女人说出这话的时候,河边爽朗的笑声像腾起的浪花,一块印花布被他们从水中捞出来,两个女人拼命的拧,然后起劲的抖,于是属于她们的旗帜飘了起来……

这个村子里的小学校无非是一个破旧的院落。那个高中生老师抄了教鞭不停地在踱来踱去,他的面前站了一群鼻涕虫。那些家伙的黑眼珠还像纽扣一样在滴溜溜乱转,还是有几个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于是教鞭狠狠落在他们的屁股上,接下来一阵杀猪般的鬼哭狼嚎……

这个年轻的老师来自很远的一个地方,村里人时常称呼他“小先生”,他一个月的工资只有5块钱。在这个村庄,他每天吃的是家家户户送来的“派饭”,那些农人们总是把最好的饭食留给他,虽然重复的不是窝头就是地瓜。

在冬天的晚上,小先生的宿舍里连个小煤炉都没有。他钻进被窝就再也不愿意动弹,半夜里小解,他会抄起床头一个小瓦盆塞进被窝,一阵哗哗作响后,他再把小瓦盆拿出来,第二天他会把尿液倒进校园里的小菜园,然后把小瓦盆放在自己的鸡舍上。

但在那天,不知是哪个捣蛋鬼,在他的小瓦盆底上钻了一个小洞,于是学生们终于看到了老师尿床的样子,两床蓝底白花的被褥被他晾晒在了太阳底下。

“到底是谁干的!”小先生怒不可遏,他在吹胡子瞪眼,虽然他的唇上只是长了一层薄薄的绒毛。他一定要揪出幕后凶手,然后揪着他的耳朵在校园里转圈圈。他身后被晾晒起来的蓝印花被褥上,几块不规则的图案活像世界地图。

这个当教师的小伙子竟然会画画,这让村老贵叔喜出望外。老贵叔曾是大队部的人,同时也是曾经得过高血压的人,听人说,高血压这病不是大队部那帮家伙还得不了,老贵不在大队部了,高血压竟然也给治好了。那几年自然灾害,据说老贵也是天天树皮菜叶。现在的老贵也不在大队部了,也没高血压了。但老贵总觉着这日子缺少了什么。他不止一次缠着小伙子给他画一幅画,他要刻成纸版用桐油刷到丝网上。

在这个村子里有处院落一直在荒废,茅草长出来,院落的主人被遗忘埋下去。在房顶的瓦片之间,狗尾草更像衰老的毛发长出了荒芜。一些蛇虫与老鼠在杂草中间钻来钻去,房屋有几次就要塌掉,老贵叔总是带人修好,有人说留着怪难看,扒掉算了。老贵不同意:“要是扒掉了,兰妮子和她爹回来后住哪呢?”

3

一处破旧的老房子总是充满故事。小学校里老贵叔那天和小先生敞开了话匣子,那个兰妮子她爹,本来应该是他的老岳父哩,而兰妮子曾是她未过门的媳妇……

可她爹是在王耀武队伍上当兵的。而老贵那时是解放区的进步青年,还是民兵。要不是兰妮子的娘刚过世,他早就会退掉这门亲。老贵知道这天下变了,穷人都翻身了。济南城被解放了,国民党那点残余部队正向青岛收缩,要上船的时候兰妮子的爹就感觉不对劲,他觉得上了船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于是他开小差偷偷的溜了回来,还带回了一支步枪。解放区是不一样的天下,是老百姓扬眉吐气的人间。就像歌里唱的,解放区的天是蓝蓝的天,透着一股清澈,四处充满着干劲。兰妮子的爹很意外,也很感动,他们家竟然也分了地。但解放区还是免不了对他一番盘查,村里所有人都在有意地疏远他,那是他和兰妮子最抬不起头的日子。这时候老贵提出了退亲,兰妮子和他爹就觉得这村子没法呆了。

兰妮子的爹想证明什么呢?他第一个报名参加了支前大队,兰妮子也要去。爹年纪大了,推车会很费劲,兰妮子可以在前边给他拉,反正这村子也没了可留恋的。

兰妮子肯定也知道那个故事,祖爷爷祖奶奶来这里开荒才有了这个小村庄。也是一辆小推车,祖奶奶也是一身印花布。听人说,兰妮子和爹推着独轮小车上路的那天,还是穿了那件蓝色的印花布,一条大辫子在身后荡来荡去。村子里没了兰妮子老贵才觉着少了很多东西,当初定亲的时候他给了兰妮子家三斗高粱,老贵就觉着自己亏了本,自己是心疼那三斗高粱还是一个未过门的老婆呢?老贵说不清。同样说不清的还有老贵他娘,老太太跟老贵说:“去,把你媳妇找回来……”

于是老贵也参加了支前大队,他想这样就有可能碰上兰妮子,老贵会把她替回来。但老贵在路上看到支前的队伍漫山遍野,累的眼睛疼老贵也没有看到兰妮子的身影。老贵的娘说“打仗哪有女人什么事?”可是支前大军里还是掺杂了不少女人。大路上小推车地排车络绎不绝,一车车军粮白面大豆高粱还有弹药正往淮海前线送。一路上老贵看到太多蓝印花布的身影了,老贵每看到穿蓝印花布的,就感觉看到了温暖的日头,推着车就加快了脚步,等赶上了却又不免一阵失望,那些都不是他未过门的媳妇儿。

老贵很纳闷,为什么哪里的女人都喜欢穿蓝印花布呢?老贵就觉得这蓝底白花都印在了他的心坎上,只要看到那些小白花,他的心情才会好起来,要不心头就会堆满了乌云。在那一天,老贵推了几箱迫击炮弹又往前赶,在前面他又发现了一个穿蓝印花布的身影,一条大辫子也是在身后荡来荡去。老贵就想喊,却又喊不出来,那时他还是个腼腆的小伙,再说了,他怎么好意思喊人家的名字呢?他伤过人家的心哩。

当他觉得那个蓝底白花的身影快要近了的时候,几架飞机盘旋而来。那几只大铁鸟把炸弹扔了下来,前面人群里一片火光和烟雾腾起,于是老贵看到小推车的残骸和许多胳膊大腿飞上了天。他就感觉脚下这大地成了一面颤抖的鼓皮。他一个踉跄,连人带车歪倒在了路沟的烂泥里……

硝烟散尽,老贵看到路边的树都被烧成了炭。密布的弹坑里,散落着血淋淋的皮肉和残缺的衣物。在一条河面上,他看到许多漂浮的军鞋和大饼,还看到一块血淋淋的蓝印花布被流水冲走了,老贵一屁股坐在了烂泥里,那一刻她终于喊了出来——兰妮子,你到底在哪啊……

从那以后,老贵就觉得他的五脏六腑里贴满了小白花,继而那些花朵被刀镂空了,他感到自己心底在滴血,让他感到剜心的疼。有人说兰妮子和他爹早就死了,支前路上连人带车还有炮弹一块翻到了山沟沟里。还有人说,爷俩都没死,而是跟着大部队过了长江,留在了南方,兰妮子还做了干部。老贵也觉着兰妮子没死,要不她的模样不会在老贵的心底越来越清晰,还有她那一身小白花,老贵总觉着那些东西像树林里的阳光洒下来,细碎的铺满了一地,还动不动就铺了他一身。按理说兰妮子该有信寄回来,可老贵又想,爷俩都不识字,再说信写给谁呢?

4

老贵和那个年轻的教书匠说,他想开一座染坊,就在兰妮子家荒废的院子里。别的都好解决,就那印花的版不好弄。老贵说你要能画出来,我家三个闺女,你随便挑一个做老婆。

小先生找来了牛皮纸,有许多是被他用水泥袋子改装来的。然后他就用铅笔在上面不停的画,用复写纸一朵朵的印。他画了许多许多细碎的花朵,老贵看了直摇头,这一朵不像,那一朵也不像。小伙总是很难画出老贵心目中的小花朵来,长在老贵心底里的那些小白花,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终于,老贵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指着老师笔下一朵小花说,就是这样的,一朵又一朵,排的密密麻麻,远看像星星,近了看像伤感的眼睛……

小伙的眼睛熬的通红,他用铅笔一朵朵的画,然后用小刀一个花瓣一个花瓣的刻。那年月媳妇是一件昂贵的礼物,值得他费心思,更值得他呕心沥血。

老贵早就把那处荒废的院落收拾整齐,一口口大缸摆起来,一桶桶水掺了染料倒进去。他和那个当老师的小青年小心翼翼把纸版贴在丝网上……

那年月,哪个村庄都不乏纺车的嗡嗡声,那些女人的心思有多细,棉穗子抽出的丝就有多细。织布机咯噔咯噔,梭子来来回回,雪白的布一匹匹就织了出来。白布总是要染上印花的,只有印花蓝代表朴素,他是农人心底的低调与内敛。

老贵的染坊里不缺生意,他忽然成了一群婆娘中的明星,那些女人把自己织好的布送来,老贵时不时和她们打情骂俏一番,这惹的老贵的老婆醋意大发,说老贵这个老不正经,太不要脸了,那头没出栏的公猪该骟了。但老伴知道,老贵做不出出格的事,这家伙做着梦都喊兰妮子的名字。

老贵把调好的石灰腻子用丝网刮到布上,晾干后白布被扔进染缸,他竟然能站在缸沿上,把布匹搅来搅去。大缸里一汪汪旋涡泛着靛蓝的光泽,老贵似乎又看到一个穿着印花蓝的背影,他在等那个背影回眸冲他一丝浅笑……

一匹匹靛蓝的布被他在院落中晾晒了起来,活像一张张深沉的门板,布干了,风来了。蓝色的布匹飘来荡去,空隙里阳光闪来闪去,活像老贵的一个个白天连着黑夜。

那年月那些人的身影不是灰就是蓝,日子像一块毛玻璃把一切都裹在暮霭里,间或有“国防绿”竟然成了最时髦的颜色。老贵的手艺到底怎样呢?他染成的那些靛蓝的布活像一片片深邃的池塘,那些女人开始揉,开始搓,用剪刀在上边刮来刮去,于是她们就像在夜空里看到了许多星星……

在接下来的日子,老贵看到许多女子身上又披满了他心目中的小白花,那些似曾相识的小白花让他心情好了许多,那些花朵没开在田间地头,却一直绽放在他的梦境里。如果兰妮子有一天回来了,看到自家的院子变成了染坊,一个男人在不停地制造她身上的小白花,该会怎样想?

那个小先生不曾料到的是,他的作品不只有换来一个媳妇的可能。似乎换来了一个村子所有姑娘的青睐,有太多好看的女子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火辣辣像手电筒的光柱打在他的脸上,似乎在一个村庄所有不可能的事,在他身上都有可能。老贵有三个女儿,他该选哪个做老婆呢?当然是与自己年龄接近,最好看的那个。那个姑娘见了他脸上就会腾起一片云霞,于是低下头匆匆离开了。在那天,姑娘挑着担儿,从他面前匆匆走过,脚步都有些慌乱,因为这个年轻的教书匠在盯着她的身体看,或许是,小先生在欣赏自己笔下的作品,那些花朵开在了姑娘身上,异样的诗意却布满了小伙的心田。姑娘好看的身影跃上小桥的时候,娇羞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慌忙跑远了,年轻的老师就感觉桥上和流水里都飘过了一朵云彩,和一小片清澈的蓝天。

在这样一个村庄,他收获恋情是想当然的。姑娘似乎也怕意中人会让别人捷足先登,他将很快成为老贵的乘龙快婿,甚至都拟定了婚期。在没人的教室里,小先生还伏在课桌上给老贵绘制图版,他未来的的妻子却在用皮尺给他量体裁衣。他的眼睛又盯在了姑娘的身体上,小白花的后面是姑娘起伏不定的胸脯,姑娘的呼吸越来越局促,最后瘫软在他的怀中……

5

只是在恢复高考的第一个年份,小先生意外的收到了一张通知书,他考上大学了。这本来是一件大喜事,只是那个染坊家的女儿,却躲进屋里哭个不停,他知道一对欢快的金丝雀儿,有一只就要飞走了,小先生将会变为城里人,城里人不需要印花蓝,城里姑娘的裙子上什么花朵都有,大皮鞋上都能耀出人影。

小先生那天独自在教室呆了一夜,黑板上还残存着他的字迹。那个差点成为他妻子的姑娘一直没来,他知道,在一个有染坊的村子里,他与一个姑娘殊途却没有同归,印花蓝是一种宿命,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却在外边向他敞开了怀抱。

天没亮,他就动身离开了。没告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前来相送,他受不了一个女子在染坊的哭声像一盏盏瓷器碎裂开来,他的行李只有一只帆布包,一床新被褥背在了他的身后,那上边的蓝底白花出自他的手中,却是一双纤纤细手把心思缝在了里边。在暮霭里,那沉沉的靛蓝里一些小白花像极了伤感的眼睛。

这个村子只是少了一个教书匠,老贵并没觉出有什么改变,他有了许多图版,却没有损失女儿,这让他觉得挺划算。他每天还是在染坊里忙个不停,他期盼一匹匹印有小白花的布会把他的梦境复制下来。只是他的生意越来越差,“洋布”已经越来越便宜,一些彩色的被子面上牡丹与凤凰越来越鲜艳也越来越鲜活。各种布料纷至沓来,那些布料有着洋气十足的名字,“涤卡”、“条绒”、“的确良”、“华达呢”……再也没有人把那些蓝底白花的粗糙布料穿在身上,虽然它代表朴素,但朴素也是一道铁闸,许多期待早已在铁闸后边积蓄了太久。

生活逐渐的好了,老贵的高血压似乎也回来了。那天他站在缸沿上搅动着染缸里的布匹,才想起这种朴素的表达毫无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意义。兰妮子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音讯。这时他在缸中的旋涡里再也看不到蓝底白花的身影,旋涡不只是在他脚下,同时还有他头顶的天空里……

人们发现他的时候,只有他的双脚露在缸外,人们把他拖出来的时候他浑身一片靛蓝,活像一只雕塑泛着金属的光泽。

染坊里那个老姑娘终于要出嫁了,在一个崭新的时代,他的嫁妆里没有一床好看的被面与铺盖,竟然是一床床蓝底白花的被褥摞在一起,但她还是听从了别人的劝告,没在出嫁的日子里把一件印花蓝的衣衫罩在身上,却是在双肩上扎了一块围巾,那上面布满了一个教书匠笔下的小白花……

6

一个村庄不是永远一幅面孔。就像村庄里许多面孔会老去,会消失,有一些面孔会变得陌生。印花蓝在一个村庄的消失是注定的。许多外出打工的人背着印花蓝的被褥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却都西装革履,有些人的大背头竟然倍亮,肚子竟然比大队部里的那帮人都鼓,出去一帮庄稼汉竟然回来一帮款爷,这世界变化太快了,这帮人开眼了,于是城里什么样,这帮老少爷们自然就想把村子弄成什么样。陆续的,印花蓝在一个村庄消失了,就像昨日那一把把辛酸的伤痕被抹平了。村庄也不再是昨日那个村庄,现在的村庄与都市没有明显的界限,村庄没有了一丝破败,变得整洁有序。村庄比都市生活竟然不再缺少什么。这真是许多从农村走出来的人不敢想象的。这时没人记得起印花蓝,连同那座染坊在许多人的记忆里也没了位置。无论是那些农人的床笫之间还是农妇们的钗头裙尾,印花蓝就像一个村庄的典故与历史再也没有人提起。有着村庄记忆的许多人都已经老去了,白发苍苍的她们往往喜欢坐在街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从村庄出出进进,村庄就像田野上一块无法移动的苔藓,但他们的子孙却如树的种子四处飘散,几个丫头结伴去江南旅游回来了,几只精致的手包拎在手中,说是来自江南的“蜡染”,看到那上面似曾相识的蓝底白花图案,一位老人拄着拐棍扶着墙站起身,回到了院里,她对来自江南的物品是那样不屑一顾,但几块布片却像闪电忽然又撕开了她记忆的长空。

千佛山那一袭绵软的小山不就是绵软的靛蓝老粗布吗?只是上边缺少了白色的花朵。泉城广场的大屏幕每天都在闪烁不停,城市的魅影里到处涌动着现代化的信息与高科技。

一座小酒馆静静的躺在济南城一条幽深的街巷里,它头顶的高架桥上边流淌着汽车的洪流,小酒馆的装修一点都不豪华,却是别有风情。桌面上玻璃底下是蓝色的印花布,连雅座的门帘也是印花蓝吉祥祝福的图腾。那些漂亮的女招待身上都是一件蓝底白花的衣衫,就这样还是没有村姑们的感觉,那就在头上裹一块印花蓝的头巾。

小酒馆的墙壁上挂了一串串玉米和红辣椒,还有那年月一些“工农兵”的宣传画。南来北往的客人走进这座小饭馆往往都一阵唏嘘,有人啧啧称奇:“这印花布可是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

在时尚与传统的冲撞之间,现代人的怀旧的情结总像一缕青烟缭绕不绝。那些日子对许多人来说都不算太遥远。在小酒馆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没人注意总有一个老者静静的坐在那里,家人似乎很难管住这个老头,他总是偷偷溜到这个小酒馆喝几盅,他的面前往往只有一碟花生米或几碟小凉菜,把玩着酒杯,他坐在满目的印花布周围静静地出一会神,许久后他会费力地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他走路的姿势有些艰难,明显是中过风的。

在夏日,老者一瘸一拐走在人行道上,边上是不绝于耳的汽车轮胎嘶嘶咬过路面的声音。老人表情有点呆滞,一座现代化城市的喧嚣似乎与他绝缘。忽然一缕颜色从老人身边掠过,于是他缓慢地转过身来,一种蓝底白花闪过他的瞳孔,他迟缓的脚步不由自主跟在了一个女孩的身后,女孩的打扮一定不是他这样一个老人能够理解的,她的耳朵里插着电线,手里端着手机,双肩包下边是一件露背的T恤,下半身却是一件肥大的裙子,靛蓝的底上缀满了白色的小花,赤着的脚上却是趿拉着一双拖鞋……

看到后边有一个老人在亦步亦趋的追随,女孩回过头来,爱怜的问:“爷爷,你是不是忘了回家的路了?”

老人盯着女孩裙子上的白花看了许久,然后抬起手指,沙哑着嗓子说:“爷爷想告诉你,想当年我做的,比你身上的这件好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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