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上,玉米地是一片涌动的海,有了玉米,田野不再空旷,也不再辽远,玉米长成青纱帐的日子,也是田野最充实的日子。塞满你视野的,除了玉米还是玉米,你别想一眼看透一片玉米地,就像你无法一眼看透一本厚厚的书。
我在一本书里写到玉米的时候,忽然就感觉走进了一片玉米地。我感觉一个个字码就像一株株玉米,他们排列起来密密麻麻浩浩荡荡,如乌云遮天蔽日如砖块垒积密不透风。屏幕前我两眼一片迷离,眼前老是玉米叶子在阳光底下泛着光,它们像刀剑在交织,在罗列,我头顶着玉米叶子在吃力的往前走,没有方向,更看不到玉米地的尽头,我像一只挣扎在沼泽里的鱼,我感到了无助,更感到了窒息,玉米叶子划过我的脖颈,划过我的肩膀,在汗水的冲刷下留下一道道火辣辣的疼。
我忽然又看到一张久违的面孔,那张面孔在我的面前又清晰起来,她早已去世多年,在我的记忆里,她的身影像她浑身的补丁越来越斑驳。每次我想起玉米就会想起她,我是被她养大的,也是被玉米养大的。玉米地浸泡在阳光底下,就像一个无边的笼屉,汗水在我身上淌成一条条蚯蚓,我看看太阳窝,不止一次的喊——娘,快热死了,回家吧……
但母亲的身影又在我面前消失了。我只是听到玉米地里一片涌动,伴随着一阵沙沙的声响。忽然就起风了,阳光在玉米地里摇曳出迷离的光影,玉米叶子们交织在一起,交头接耳阵阵噼啪脆响,我看不到母亲的身影,只听她的声音从玉米地深处传来。
——天还早,起了风就凉快了,你听,玉米在歌唱……
我在写母亲的时候总是感觉她身上没有精彩的素材可写,她这一生太简单了。我把她的一生分为了两个时代。一个是“地瓜时代”,一个是“玉米时代”。在困难时期,伴随她成长的一直是地瓜,以至于多年以后看到地瓜她还会感到烧心。她不止一次说总是梦想有那么一间屋子,里面盛满了属于她的玉米和窝头。在一段日子里,她总是为吃发愁,时常见她腋下夹着布口袋出去借粮,借来的多是玉米。她这一生,欠的最多的竟然是粮食债。在冬天,一位母亲能拿得出的只有玉米,玉米面蒸就的窝头冰冷而坚硬,粗粝而苦涩。早上起来,看到她端出的还是玉米窝头,我们往往会撅起嘴,饭都不吃背起书包就上学去了。她抓了窝头在后边追。一边追一边骂,到最后她哭了,一把把眼泪挥在了寒风里。这世上,一位母亲最大的苦涩大概只来源于孩子会嫌弃她,一是嫌弃她的饭菜,二是嫌弃她的容貌。
因为家庭成分好,她还是做过几天赤脚医生的,知道什么是青霉素,什么是链霉素。但她后来嫁到了我们村,我们村不缺赤脚医生,缺的是玉米。所以她在我们村的工作是种玉米,使命也是种玉米。梦想这东西最好宏大一些,许多梦想实现后才会发觉,粗鄙只是换了另一种形式在陪伴你。母亲的医生梦破裂了,但她终于拥有了玉米。她这一生,数的清种了多少季玉米,但数不清她拥有过多少玉米。一季季的玉米把田野塞满了,一季季的玉米又被她放倒了,写到这里,我似乎又看到她把最后一棵玉米秸放倒,田野又变得一片辽阔,在夕阳绵长的余晖里,她扶着劳累的腰身在大口喘着粗气。
我无法想象我的母亲是个医生的样子,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就像我的母亲从来无法想象我会写东西。我和她吵过了太多的架,惹得她老人家时常把玉米棒子扔在我的头上。但我真的在写东西,而且有些文友竟然说我写东西有天赋。我的天赋从哪里来呢?我也总是在挠头皮,我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写东西呢?我说我的天赋大概是来自俺娘,俺娘写过诗,她老人家在大笼屉一样的玉米地里曾经说过一句很有诗意的话,
——玉米在歌唱。
于是我的文友们在笑,我也笑,只是笑容有点僵硬。
我不止无法想象母亲是医生的样子,同样也无法想象她老人家是诗人的样子,我除了能想象得出母亲种玉米的样子,还勉强可以想象到我的母亲是画家的样子。每到金秋,我们那个小村庄就铺满了黄澄澄的玉米,四处流淌着金子一样的闪光,虽然这种闪光从来不代表富足,而是代表一种粗糙,我们踩在遍地的黄金上走来走去,从来没有宫殿的感觉,反而觉得我们的乡野更加纯粹。我们家的小院也是,到处晒满了玉米棒子,连树干与树杈上都挂满了,房檐屋脊上铺满了不值钱的金子。我们家忽然就有了金碧辉煌的感觉,那一刻我觉得母亲像个画家,她的风格有点像克里姆特,只不过克里姆特的金黄用的是颜料,他老人家的的金黄用的是玉米。
我的母亲站在一挂挂金黄的玉米下面,她正用簸箕在筛选着掉进泥土里的玉米粒子,尘土飞扬,这时我领着我的狐朋狗友进了家门,母亲抬起头的时候满脸尘土,于是我让她去洗脸,没想到她恼羞成怒,又抓起玉米棒子扔了过来,“子不嫌母丑,老娘脸上干净的时候你们咋不来?”
我在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是庚子年,这是一个不平凡的年份。充满了挑战与考验,我们被新冠病毒改变了生活,一种新的规则与秩序让我们极不适应。这一年,灾难与勇敢在交织,同时艰辛与机遇又在并列。我在这一年写了几十万字,并准备以此结束自己的写作生涯。一段时间里,我的手指一碰键盘就生疼,眼睛一看屏幕就流泪,铺天盖地的文字排山倒海快把我淹没了,我感觉自己又走进了一片浩瀚的玉米地,我的面前是拨不开的玉米叶子,找不到突围的方向,更找不到豁然开朗的出路,四处充满了压抑与窒息。我不止一次在问自己,你为什么要写东西呢?写作和种玉米一样,收获再多那也会让日子变成一把把的粗糙。
我实在不明白我的母亲为什么一直在种玉米,这时我们早已不吃玉米,这玩意怎样做都不好吃,就连我们家的老母猪一看到玉米面就气哼哼的倒头就睡,“猪大爷”现在也早已厌恶了玉米,他最喜欢吃的是带有添加剂的猪饲料。于是我的母亲指着那家伙一通骂,“你个挨千刀的,玉米面你都不吃了,你知道老娘我用玉米养了多少头猪,还有两个儿子……”
我记得最后一次跟母亲搓玉米时母亲已经拥有了大彩电,冬天在火炉边,她在在簸箩里搓着玉米。她不爱搭理我,眼睛只是盯着电视,不时跟着电视里的人在傻笑。那时这个老娘们终于知道了我在写东西,虽然不吱声,但是我在她床头发现了许多印有我文章的报纸,她一定在纳闷她用玉米竟然养出了会写文章的儿子,她每天都会去小卖部买报纸,看有没有我的文章。或者说,她是在看我有没有在她笔下写她老人家,在我的笔下,她该是一个医生还是一个种玉米的呢?对于一个写手来说有个识字的母亲很危险,用词上稍有不慎,肯定会惹她老人家大发雷霆。
那时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总是留一点玉米用手搓,就她那么点玉米,脱粒机一会就给她收拾停当了。现在想来,她是在等待有人坐在她身边陪她搓玉米,守着火炉与电视,让自己用玉米养大的儿子陪着搓玉米,外面的世界飘着雪花,那该是多么温馨的画面,同时也很文艺。想到这里,我更加坚信,我的写作天赋来自于她老人家,或者是她的玉米。她之所以没有成为医生或诗人,就跟许多真正有天赋的人没有成为作家一样,因为老天爷只会把机会留给幸运的人,如果都成作家或医生了,就没人种玉米了。
看着电视,两只玉米蹭来蹭去,玉米粒子在她的手中哗啦哗啦掉落,而我的两手早已搓的生疼。看着她那双粗糙的手,我在想,母亲肯定会把玉米一直种下去的,虽然玉米已经不重要,但她仍然有许多理由与期盼附着在玉米上。种玉米已经成了她的职业,或者是一种习惯。我的猜想很对,能阻止她种玉米的只有癌魔,在来年的春天,她就躺倒在了病床之上。
那天我帮母亲搓了满满一簸箩玉米,她的样子看起来很满足,最后我撑着口袋她用簸箕把玉米收进口袋中,她还是嗔怪我不会撑口袋,我忽然感觉,虽然我与母亲都经历了许多,但我们的日子像玉米一样一直没变,她依然是年轻的她,我依然是没长大的孩子。
我没有寻找到我写作的意义与终极目标,我是这样定义我的写作的,它就像我的母亲种玉米,她或许是使命或许是职业,但它最终属于一种习惯。就像在每个种玉米的季节,大地对我母亲都会有某种期待。我的母亲在玉米地里捡到了一个诗意的句子:“玉米在歌唱”,看来罗丹说的很对,美是来在别人司空见惯的东西上所发现的。就连我母亲这样的农妇也能在玉米地里提炼出浪漫与诗意来,这说明艺术从来不是高贵的,它存在于每个人的肺腑之间,只要有了感情,它就会随着情感迸发而出。我想我也是这样,我坚信越是粗砺的生活,越容易打磨出闪光的金子,只不过我的寻找不是在玉米地里,而是在稿纸或键盘上,我之所以还在坚持,是我在等待金子出现的那一天。我知道自己最终会放弃写作生涯,但我不敢保证我会改掉写作的习惯。就像我的母亲,她老人家是根植于大地的,一个个玉米棒子上边凝结了她太多情怀与感悟,她选择的不只是种玉米,而是一种耕耘的方式。她很难舍弃,更不会放弃。
这样说的时候,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那片玉米地,秋风里,玉米棵在俯仰起伏,阳光在摇曳撕扯的玉米叶子中间忽明忽暗,破碎而迷离,我的母亲背着一袋子沉甸甸的玉米走出了玉米地,她脸上满是丰收的喜悦,在她身后,玉米的腰身在随风起舞,她的玉米在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