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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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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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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人生

纸上谈兵、纸寿千年、纸醉金迷、人情似纸、洛阳纸贵、纸老虎、纸上得来终觉浅……”

我们的文化多是记在纸上的。但纸在我们小时候的生活里是稀罕的,擦屁股我们都是用树枝或树叶对付,有时还用土坷垃,小伙伴胖大头有次找了个墙角蹭来蹭去,没想到从此落下了痔疮,天天屙血。 这事你还别不信,听说以前那王耀武装成小商贩逃到了寿光境内,在方便的时候副官给他递了一张手纸,因此却暴露了身份,被当地民兵抓了个正着。

农村老家人人都会做一种烟花“滴地锦”,从茅厕的墙上刮许多硝,掺上木炭,找本线装书撕成一条条卷成后点上,那是我们自制的最廉价的“烟花”。那些书都是一些老书,纸张柔软透明,浅黄的光晕里都透着百年的书香,我们提着“滴地锦”,火花就落在了我们脚下,也可以这样说:我们这一路是踩着木刻的宋体字走过来的,于是我说我们都是“玩”文化的。我们认识纸还从糊窗户开始,一张白纸糊在窗户的木格上,风再也刮不进来,还透着亮,这种“毛头纸”,粗糙的就像那些年一把把的日子。

我们上学以后,家长老是用一种纸给我们钉作业本,一张纸叠上几叠,用小刀刷刷刷割开正好是32开。纸里有明显的麦草和麦糠夹杂在里边,钢笔是没法在上边写字的,洇得厉害。这种纸发黑,听说是用生产队的马粪做的。但供销社老是用这种纸包点心或月饼,而且油渍会渗出来,我们再想吃点心的时候就想想马粪的味道,于是就不那么想吃了。

我们上着学还要去地里帮生产队捡麦穗,拣多了的生产队会奖我们一个作业本,但我很少得到作业本,因为我的注意力不在麦穗上,而是地里的虫子,一种虫子我数不清长了多少只脚,反正它穿鞋子穿不起,我经常把这种虫子切成好几段,但它仍然在动。于是太阳把我的脊梁晒成锅底我也得不到作业本,但生产队还会有奖励,一包糖精或者一包“仁丹”丸,糖精五分钱一包,仁丹二分五。

再后来,终于用上了“大演草”,一行行格子,写满了就像一垄垄庄稼。钢笔圆珠笔在上边行走得痛快,还有写作文的方格稿纸。慢慢我觉得,纸已经是很容易搞到的物品了,人在抱怨自己缺少很多的时候千万别抱怨自己搞不到纸。我的父亲是民办教师,在他那里巴掌大一片纸都是有用的,有时他记事找不到东西了,就从别人门框上撕一角对联下来,还有烟卷盒也被他经常用来记事。我的老爹高中毕业,但各种各样的东西都能写,包括各种材料和诉状。他的桌上总是乱七八糟堆满了纸,就是小广告拿过来也得看个明白,老头喜欢去旧货市场,不知什么单位的一堆表格没人要,他花了一点钱全买回来了,没事在上边练字。那时一摞信纸不过几毛钱,稿纸也是。

我觉得纸上是能诞生许多东西的,包括老婆孩子。我看到过一个工友写情书,那家伙憋了大半天终于写完了大半张信纸,空白处画上了一个桃子一样的“心”,还画上了一只箭穿过去。他说你爱瞎写看看我写的怎样,我看了两行闭上了眼,说写的很好。她那个女朋友在酒店当服务员,于是我看着他在信封地址栏里写上:“寄某某街黄河大洒店……”我没吭声。多年以后我为那时自己的“坏”感到痛心,如果我帮他写的话,一定能写很多张纸,那他就不用画那个“心”,那个女孩名字正好叫“桃”,女孩说他要谋财害命。自然这个叫“桃”的女孩就没成为他老婆,。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写过情书,在格子上奔跑的感觉是那样过瘾。我一口气写完十几张纸的时候,才发现我没有那个女孩的地址。于是我一把塞给了一个看果园的老头,让他卷烟抽,我知道他不识字。

后来忽然想起了投稿,我想我之所以投稿并不是真想要当作家。我天生懒语,我觉得我在写的时候就像有很多话要说,就像只跟那个女孩有话说一样,如果我把话都说完了,我就写不出来了,我觉着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上班的闲暇时候,总爱偷偷躲在一边瞎写。同时我认为我之所以一写就能到深夜,到凌晨,是我感觉那一行行格子像庄稼地里的畦子,没有一种耕作可以静静得投入而不用遭受阳光的曝晒,这种感觉最容易消磨时光。

写完了,就找个大信封塞进去。我就神神秘秘地去找个绿邮筒,像电影里的敌特一样生怕让人看见,我很怕让人知道我想当作家,我写的那些东西就像寄给一个没有地址的女孩,寄出去的时候已经完成了所有,我没有期待任何结果。如果真让熟人看见我会说:“我和这个邮筒比一下看长个了没有……”

父亲那年突然搞来了一种纸叫“宣”,他说宣纸就像馍馍,其余的纸都是窝头。会画画的父亲在宣纸上画起了国画,他小心翼翼的落笔,一笔画坏了他就会哎呦一声,再一笔不满意还会哎呦一声,哎呦了三声以后他不画了。他说终于明白画家为什么那么稀少,因为多数人画不起。李苦禅老先生在画画的时候,废画从来舍不得扔掉,总是在空白处练小画,小画画完再在空白处练字。实在没有空白了他也不会扔,他老人家留着点炉子生火。一个对纸有感情的人,绝对是在感受上完美的人。

没事练《曹全碑》、《乙瑛碑》,几分钱一张的毛边纸写几个字一揉扔了,把纸揉在手里的感觉真爽。父亲一巴掌扇过来,我说你不是说除了宣纸都是窝头吗?他说你把窝头都扔了还不挨打?

后来被纸包围了,屋子里到处是纸。打印纸卡纸绘图纸不干胶纸皮纸宣纸卫生纸餐巾纸家里除了书就是纸,我们家老头一脸艳羡说你太阔了。我儿子一脸鄙夷,说现在都流行“无纸化办公……”。

多年过去,依然在坚持投稿。但总喜欢在纸上瞎写,电脑显示器明晃晃耀的眼疼,一点感觉都没有。日记本揣在怀里,不管到了哪里得空就瞎写,许多短文是在会上写就的,写完了用电脑整理出来。

纸算不算一种财富?一位书画圈的朋友就喜欢收藏宣纸,尤其是一些经年的老纸。他说他的身价多数来自于那堆宣纸,全在他们家地下室堆着,结果那年台风“温比亚”来袭,全给他泡了。

我一直觉得东汉蔡伦发明纸不只是因为竹简太沉,他一定是有很多话要说。如果没有纸,他说完话熊猫也就灭绝了。看一个人,不能光看他干了什么,还得看他用了多少纸。纸是空白的,但它又让我们的日子不那么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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