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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兴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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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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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难以承受之痛

好几次在恶梦中哭着醒来,心想生命要是可以重来,还会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外婆在86岁的时候,夜里上厕所的时候摔了一跤,倒在地上一个人爬不起来,便在冰凉的地上躺了一晚。边上邻居要隔好几间空房,痛苦的呻吟声在黑夜的上空回荡,却久久没有人听见。直到第二天拂晓,早起的人们经过门口时才发现。后来送到医院拍了片,脊椎骨断了好几根,因为年纪大做不了手术,医生嘱咐她睡硬板,让骨头自然恢复。

那时候,二舅、小舅都已经不在,外婆动不了,只好由大舅和几个舅妈轮流给外婆送饭、服侍。为了合理分配一家人不知道吵过多少次,由亲人几乎吵成了“仇人”。

大家以为外婆这样应该挺不过几年,忍忍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外婆一躺就是六七年。

刚开始的时候,我妈、小姨也轮流去看她,后来我弟弟生了孩子,我妈去上海帮忙带小孩,便回来得少了。

在外婆摔去第二年,小姨却先走了一步。

在一个初冬的傍晚,小姨骑着电瓶车被一辆大货轻轻地刮了一下,便像一只蝴蝶一般飞走了。

那一年,小姨家刚刚起了新房,本来打算年底入住的,结果自己却住进了另外的“房子”。

刚开始,我们都瞒着外婆,说小姨忙,没时间来看你。有几次,我去看她时,当着我的面骂小姨没良心,也不来看她。我不敢吱声,生怕露出破绽来。

可时间一长,纸终究包不住火,外婆还是知道了。当她听说了之后,却并没有我们想象的号啕大哭,而是出奇的冷静,一声不响,好像早就预料到的一样。

我不知道外婆是不是把一生的眼泪早就哭干了。外公走时外婆64岁,二舅走时外婆69岁,小舅走时外婆73岁,每隔四五年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回,这换作谁,都是生命中难以承受之痛。

从我记事起,我外公与外婆相互之间就很少说话,不吵,也不闹,两人各过各的日子,同在屋檐下,却视若不见,连做饭也是各自分开的。我记得外公是一个小柴炉,自己炒菜做饭。如果遇上赶集日,就挑副藤箩到集市上去,卖点花生瓜子什么的,卖了钱就去茶馆里泡上一整天。有时候我去集市,外公见了便会叫我过去,大把大把地往我口袋里塞花生、瓜子,香喷喷的,隔着衣服都能闻到。

但是我从来不知道外公外婆为什么要一个屋檐下分伙做饭,以前少不更事,不知道问,后来他们不在了也没机会问了。

外婆在我们面前也很少提起外公的事,但是在小姨出事后,她却常常跟我提起一件事。说有一年,一个外村人看中了外婆家的一块风水地,要买去做墓基,外公怎么说都不同意,甚至自己躺在那个坑里不肯出来。他要把这块风水宝地留给自己,以荫庇子孙后代。在这件事情上外公与外婆形成了分歧,争吵由此开始。我后来分析,他们之间的隔阂或许也是从这件事情开始的。

后来因为外公的坚持,在他走后,我的舅舅们让他如愿以偿,安柩于此。但此后并没有给家里带来好运,而两个舅舅与小姨接二连三的离去让外婆更加坚信这是外公跟人家抢墓地带来的恶果。

二舅40岁死于非命,小舅37岁死于恶疾,小姨53岁死于车祸,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一场场无情的告别,让疼痛的灵魂无处安放。

外婆早已经把泪水流干,对这个世界已经生无可恋。那段时间,她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阎龙王怎么还不把我抓走啊?!”

外婆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在这次摔去之前还摔过一回。那次是中风,还好送得及时,很快就康复了。出院时手还不太灵活,医生说让她多动动,但是见效不大。后来,我给她找了一位康复医生,坚持做了一段时间的理疗后,渐渐地恢复了正常。回到家里,她又做起了手工,说闲着也是闲着,做点小钱也好。

但是这次不一样,怎么也难以恢复,加上她也没听医嘱,躺在床上都不安宁,老是折腾来折腾去,一直好不了,每天都靠止痛药来维持。我曾经也请了老中医去看,也没什么办法,只是开了几贴水药,日子与中药一起煎熬。

她除了腰直不起来之外,其它功能都很好,胃口也不错,满满的一碗饭,哪怕没什么菜也吃得一粒不剩。每天还喝点酒,我妈隔三叉五地会给她带一瓶梅江烧,装在可乐瓶里,塞在床头,想喝的时候就来上一口。我的几个舅舅酒量都很好,估计就是来自于外婆的基因。可到了我这一代,就没有传下来,稍微喝两口就满脸通红。

我的童年很大一部分时间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因为离我读书的小镇近,每到节假日,我就会去外婆家。捉泥鳅、玩水、干农活,等等,到处留下了童年的记忆。小时候我不喜欢吃粥,爱吃饭,外婆每天早上烧粥时,便在米粒还没糊的时候就先捞一碗起来,给我的专供早餐。

外婆性格刚烈,两句不和就会骂过去,指着人家的鼻梁,好几里外的人都听得见。外婆也有柔的一面,怕软不怕硬,手头稍微有点钱就借这个借那个,有时候自己都搞不清楚借谁了。一直到她去世后,还有人来还钱。有一次住院,在病房里被人从贴身口袋里捣走不少钱,烂在肚子里,过了好久才讲出来。

外婆家里条件不好,三儿两女,没有一个读到高中的,我妈最大,只读过一年小学,就回家帮忙干农活了。外婆说我妈的命最硬,有一次从一棵树上摔下来昏厥不醒。外婆请算命先生算了一卦,说她这个槛如果能过去的话必有大福。后来果真醒了,也没什么大碍。这件事情外婆跟我说了两次,她说我妈是先苦后甜,是个好命。

三个舅舅两个送出去当了兵,一个在南京,一个在山西大同,他们都曾给我寄过穿军服的照片,帅气得很。每到过年,镇里都会有光荣军属的年画送到家里来,一送就是两张,在村里也是不多的,每到这个时候,外婆脸上就挂满了笑容,招呼着叫送年画的干部喝茶。

可这样的天伦之乐并不长久,人家是风雨之后见彩虹,外婆是彩虹之后都风雨,一场接着一场,让人连躲的机会都没有。

外婆的生命就像山坡岩石缝里的紫荆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在风雨中挺着又硬又崛的枝干,像伸出一只只绝望而苍劲的手,棱角分明,一往无前。

后来,外婆可以扶着支架一步步地移到室外,自己去养老中心吃饭,去广场上晒太阳了。

2021年年末的那个冬日,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外婆,在暖暖的太阳底下,我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她的边上。她又一次说起了那些往事,怀念起那些天伦之乐的时光。她眯起了眼,抬头看了看阳光,似乎有些心驰神往的样子。

我拿起手机定格了那一刻,却不想,这成了后来外婆惟一留存的照片。

不久后的一天,2022年2月22日,农历正月廿二,星期二,一个传说最有“爱”的夜晚,外婆被一场无情的大火带走了。没有人知道它是怎样起的火,成了一个永远不解的谜。等我和母亲赶到现场的时候,火已经扑灭了,整座房子只剩下四壁残垣,看上去就像张着大嘴的怪兽,黑古隆冬,深不见底。

夜空中母亲突然响起的哭声,如决堤的洪水铺天盖地袭来。

大舅站在母亲边上,愣愣地盯着残垣断壁,一声不吭,像黑夜里的一尊雕像。

这是一把怎样的火啊,烧得竟然如此彻底!外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遗照、塞在枕头下的那些省吃俭用的积蓄、喝剩下的半瓶梅江烧和家中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了灰烬与焦土。

从现场的焦土里,消防人员只挖出了几块看不出人形的尸骨,包在一块红布里,放在一个担架上抬了出来。

消防人员问我要不要看一下,我摇了摇头,泪水夺眶而出。

母亲说,她把自己的东西都带走了。

这时候,天空中突然飘起了雪花,一片、两片,三四片,最后迷糊了视线,迷糊了黑夜,也迷糊了眼前的世界。

两个月之后,69岁的大舅突发脑溢血,一个人在家发病,第二天才被人发现,送到医院已经昏迷不醒。7个月以后,也随外婆而去了。

不到一年时间,母亲失去了两位至亲,人一下子变得老了,常常坐在角落里发呆,炒菜时要么忘了放盐,要么多放了盐,日子似乎也恍惚了起来。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安慰母亲,毕竟,所有生命中的疼痛只有疼痛过的人才会知道,而那些疼痛的伤疤,是无论如何也难以磨灭的。

但不管怎么样,我想,日子总归是会好起来的。

(刊载于2023年6月17日《金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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