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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兴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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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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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考

梦雨一早醒来,迷迷糊糊地听见楼下叮叮当当父亲打铁的声音。

梦雨赶紧起床,踏着咿咿呀呀作响的楼板,绕过书桌往楼下走去。房屋有些年头了,楼梯吱吱嘎嘎地呻吟,有几块木板已经烂了,用一些竹条子钉着,走上去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

母亲挑着水桶走过来对楼梯上的梦雨关切地说,还早呢,不再睡会。梦雨说,嗯。梦雨看见母亲要去挑水,赶紧三步两步下了楼,要去拿母亲肩上的扁担。

梦雨说,妈,你歇会,我去吧。

母亲一把推开梦雨说,我的公子,瞧你这身子骨,能挑得了几斤水,还是我去好了。梦雨听母亲这么一说,也就不响了。梦雨记得有一次在他的一再要求下,母亲让他去挑水,结果人倒在半路上,水洒了一地,两只水桶也散了架,父亲乒乒乓乓地钉了一个下午才使它们恢复原样。

梦雨走到屋外旁边的草棚里,父亲正拿着一块铁叮叮当当地打。虽是早春二月,可是只穿一件衬衫的父亲依然汗流侠背,气喘如牛。梦雨想,如果我当了官,一定要让父母住最好的房子,穿最好的衣服,不用挑水,不用打铁,吃喝拉撒都有人侍候。

梦雨说,爸,我来给你拉风箱吧。

父亲似乎没有听见他说话,仍然埋头打铁。梦雨又说了一遍,爸,我来给你拉风箱吧。父亲抬头看了他一眼,说,起来啦。梦雨说,嗯。梦雨走过去,蹲在熊熊炭火的炉边上,双手抓住风箱的拉杆,一进一出地拉起风箱来。父亲好像想起了什么,忽然停下手中的活,望着梦雨那只皙白而纤弱的手说,梦雨,今天是什么日子了?梦雨抬头说,二月十八,爸,怎么了。父亲说,三年一考的日子就要到了,此去京城少说也有十天半月的路程,梦雨,你去收拾收拾东西,吃过早饭就上路吧。

梦雨一听说赶考便不响了。六年前,梦雨第一次踏上京城赶考之路,因为是初次出门远行,一路上什么都觉得新鲜,游山玩水,直到钱袋化光,才想起赶考的事,等赶到京城,考场里早已人去楼空了。三年前,梦雨再次踏上赶考之路,而这次京城之行,却令雄心壮胆立志效忠朝庭效忠君主的考生梦雨对朝庭大失所望。那一年,考官受贿、考生作弊,大为风行。有的考生将事先请人做好的文章塞在鞋底、腰带、甚至内裤里,带进考场,还有的不惜重金贿赂考官,请人代考。那一年的考生文章是历来最为辉煌的一年,但也是科举考试以来最不光彩的一年。那一年的考生梦雨回来后大病一场,人也瘦了好多。后来朝庭总算杀了两个考官,又贬了一些官员,这才平了一些民愤。后来,朝庭又颁布了“封卷锁院”制度。所谓“封卷”就是说将考生试卷上的名字糊起来,以免考官作弊。“锁院”就是说考官一旦被任命就须住入贡院,断绝与外界的一切来往,直到发榜的那一天。而对请人代考现象也采取了措施,一经发现,便将代考人戴枷示众三个月,然后再万里流放。这样一来,梦雨不免又对朝庭充满了信心和希望,手捧四书,头枕五经,闭门不出,整日奋读,志在来年再夺功名。

梦雨满腹心事地上楼去,把那只蓝布包从床顶上取下来,蓝布包上积满灰尘,已经看不出是蓝色的了。梦雨伸直了手让蓝布包远离自己,然后吸了一口气用力地吹出去,那些积了三年的灰尘顿时像遭遇台风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起来,在晨曦中狂舞乱舞,让梦雨的眼睛不知所措。梦雨只好把蓝布包高高地举起来,在床腿上使劲地敲打,那灰尘便越来越多,不一会就将梦雨团团包围,好像淹没在水中一般。但是那只包的蓝色渐渐地浮出了水面,鲜艳得如同六年前母亲第一次将它放在年仅二八的考生梦雨手中时一样。一个三年过去,又一个三年过去,蓝布包还是那样的年轻,但是瘦如笔杆的考生梦雨却感到有些心力不支了。梦雨将一些书籍、文房四宝、洗换衣物等一一收拾好,放进蓝布包里。

这时有两只鸟在窗外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地说话。梦雨悄悄地走过去,靠近窗口,想听听它们在说什么。可是读烂了四书五经的考生梦雨听了好一会还是听不出两只鸟在谈什么。那时的梦雨已经偷读了一些《西厢记》之类的好书,对男女之事颇有些好奇。有时候因为睡得迟,听见父母的床在夜的掩护中咿咿呀呀地唱,心中便有一种莫名的亢奋。梦雨似乎还希望这两只鸟干点什么,但是它们谈了一会,发现有人在偷听,便很不高兴地飞走了。梦雨感到很失望。

这一天的早餐并没有因为梦雨要远行而变得特别丰盛,无非是母亲在菜叶汤里给梦雨加了一个鸡蛋而已。在餐桌上,母亲变得唠叨起来,好像在关照一个初次出门的孩子。父亲一声不吭,好像所有的话都被母亲说尽了,只有那菜叶汤在父亲的喉咙里咕咚咕咚很夸张地响着。但对梦雨来说,这一天的早餐有些特别,又是兴奋又是忧心忡忡。兴奋的是赶考意味着又可以出远门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京城之行总是令人心情愉快,因为在那样的一个城市里,你极目所处不像小镇上到处是牛粪、垃圾和草棚,而是满街的仕女、贵人和笑声,还有华丽的房子和光滑如玉的绸缎,所有这些都将给来自边远乡镇的考生梦雨带来新奇感和诱惑力。忧的是此次赶考,事关重大。因为祖传五代都是打铁为生,到了父亲这一代终于对红尘有些领悟,打铁种田太没出息,终是读书做官才是人生唯一出路,所以把希望都寄托在梦雨身上。若是再次落榜,只好打铁了。

父亲将一些碎银和三四吊钱拿出来,放在桌上。父亲说,爸这些年积了点钱,你拿着路上用吧。

梦雨点点头,默默地把碎银和三四吊钱放进蓝布包的底层。

银子要放好,母亲说。

母亲说了还不放心,又亲手在蓝布包里摸了摸,用衣物将它们掩藏起来。

路上坏人多,自己一路小心,母亲又说。

说话间,父亲打铁的叮当声已经响起来了。

梦雨别了母亲出来,站在草棚门口对父亲说,爸,我走了。父亲没有响。梦雨又说,爸,我走了。父亲抬起头来,一脸的漠然。

快走吧,父亲说。随即父亲打铁的叮当声又继续响起来了。

母亲还是不放心,迈着他的小脚,一路喊着话赶出来。

路上要小心啊,母亲说。

梦雨忽然对这种没完没了的唠叨产生一种厌恶感,希望尽快逃离这种话语的阴影。所以考生梦雨没有回头,一步不停地朝前走去。不一会,母亲的声音便丢在身后的风中消失了,但是父亲打铁的叮当声依然固执地追上来,像一群讨厌的蚊子在考生梦雨的耳朵边上不停地飞来飞去。

快走吧,这是考生梦雨临走前父亲给他的最后一句忠告。于是考生梦雨一路上日夜兼程,不敢多耽搁。在路上,梦雨碰见过两个考生,但都是穿绸缎,骑大马,一副富公子的打扮。他们看见梦雨这副穷酸样也去赶考,便鄙夷地向他打招呼。

穷小子,去赶考啊,富公子们说。

不去赶考还能干什么。考生梦雨在那匹高头大马面前似乎显得有些渺小,说起话来像灰尘,飘到富公子们的鼻孔里,富公子们感到鼻孔痒痒,似乎有小虫子在蠕动。

怎么不弄匹马骑骑?

马上会有的。考生梦雨一脸的不屑。

马上会有的,哈哈哈,富公子们被梦雨风趣天真的样子逗笑了。富公子们一扬鞭,那马顿时蹄疾飞驰起来,不一会就不见了。飞马过后,黄土和落叶满天飞扬起来,考生梦雨像在泛滥的洪水中行进,一绺积满尘土的头发像干枯了的稻草在水面上一沉一浮地飘荡着。

在路上,考生梦雨还遇到过一架华丽的马车。它飞快地奔驰着,梦雨躲避不及,掠过的狂风挟着落叶再一次将他淹埋在黄尘中。梦雨身上那件有过无数补丁的灰长衫在风中呼啦啦地飘舞起来,看上去与尘土实在没有什么两样。梦雨想那马车里坐着的一定是一位富家小姐。马车擦身而过的一刹那,车帘飘扬起来,梦雨似乎看见了小姐羞红的脸和流光溢彩的青丝。一股诱人的清香像一只爱死人的小蜜蜂从马车里飞出来,咬蜇着梦雨的心。

马车最终消失在高高扬起的尘土中,考生梦雨怅然若失。

十天后考生梦雨抵达京城。在城门边上的一个小摊,梦雨要了一碗馄饨和两个大烧饼。摊上已经坐了两个后生也在吃馄饨,边上各放着一只硕大的蓝布包,与梦雨的似乎并无二致,于是梦雨猜想十有八九也是来京城赶考的。梦雨端着馄饨坐在他们的边上。

可是来赶考的?梦雨问他们。

是啊,你呢,他们说。

我也是,梦雨说。

小生闼青,其中一个说。

小生如中,另一个说。

小生梦雨。

于是三人算是认识了。大家边吃边说一些有关考试的话题。吃罢东西,三人结伴同行进城去。梦雨说,我们要找一家幽静一点的客店才好。闼青说,我们是第一次来京城,不如你熟,我们听你的。如中也说,你是大哥,我们听你安排。梦雨听了便充分表现出一种领导的魄力。

梦雨说,那好,跟我来吧。

街上人来人往,笑语朗朗,马蹄声声,热闹非凡,还不断有富家小姐的马车和官老爷的八抬大轿擦肩而过。闼青和如中因为第一次来京城,什么都觉得新鲜,少不了东张西望,不时地落在后面,梦雨不得不经常在路边停下来等候他们。此时考生梦雨表现了一种超凡的控制力,在他看来,京城的这种繁华富贵只不过是败落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而已,梦雨更相信再过个十天半月他也能像官老爷一样骑高头白马、坐八抬大轿神气十足地在街上来回穿梭。闼青和如中一副乡下人模样,小心翼翼地跟在梦雨的后面,生怕迷失了方向。考生梦雨似乎觉得自己已经是官老爷了,正骑在高头大马上,后面跟着千军万马,梦雨带着他们畅行无阻地穿梭在想像的敌群中间。但是梦雨的千军万马实在没有气势,还不如人家马车驶过后的一阵风。梦雨看不得他们这副萎萎缩缩的样子,便有些恼火。

梦雨对闼青和如中说,快走吧。

快走吧,这是考生梦雨临走前父亲给他的最后一句忠告。梦雨这才发觉父亲打铁的叮当声原来一直追随着他、缠绕着他,像一群讨厌的蚊子在耳边不停地飞来飞去。于是,梦雨失去了指挥千军万马的兴趣。

梦雨带着闼青和如中住进一家很幽静的客店里,这里远离喧闹的街市,很少听见马蹄与车轮的声音,有许多考生都住在这里。客店虽小,但很干净,后面还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种了一些花草和树木,树木已经长得很高了,繁茂的枝叶像一把大伞,盖住了很大的一块空地,空地上摆了两张石桌,一些考生都喜欢坐在石桌旁温习功课。穿过院子,从后门出去,走不远的路,那儿有一座寺庙,两三个和尚没日没夜地念经。梦雨三年前住在这家客店里的时候,曾去过那里,并与那里的主持智禅和尚成为深交。后来梦雨落榜时,智禅和尚对他说,功名乃身外之物,不要把落榜的事挂在心上。智禅和尚还写了一幅字给他,上写:“书生难免功名累,知己岂因寂寞求”,梦雨看了很是感动。

第二天一早,闼青和如中来找梦雨一起上街,梦雨还躺在床上,便说,街上也没什么好看的,我不去,你们去吧。梦雨起床后,吃过早饭,想去看看智禅和尚,可是还没走出院子天就下雨了。梦雨骂了句,这鬼天气。梦雨踅身去楼上拿伞。进了房间,才发现忘了把窗户关上,雨水斜进来,打湿了一小块地板。梦雨走到窗口,早春的寒气从窗外飘进来,笼罩了整个房间,梦雨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后院的那棵树有一个枝杈已经伸到了窗户边上,屋檐的水滴下来,正打在树叶上,发出“叭嗒叭嗒”的响声。梦雨呆呆地站在窗前,雨雾洇湿了他的衣襟。梦雨忽然觉得自己听到的并不是雨声,分明是父亲打铁的声音,叮叮当当响成一片。父亲说,我们祖上都是打铁的,有没有出息就看你了。在父亲看来,当官才是最大的出息。而智禅却说,功名乃身外之物,人生的价值并不体现在能不能当官上。但是梦雨想既然这样,为什么当了官才有大马骑绸缎穿呢?梦雨对自己说,我终有一天要身穿绸缎骑上高头大马的。

于是考生梦雨打消了出门的念头,决定留下来温习功课。梦雨探身正要去关窗,看见楼下一个红色的人影从房子里走出来,一手打着油纸伞,一手提着一只小木桶,正往后院的水井边走去,梦雨猜想大约是客店老板的女儿吧。梦雨记得上次住这里时,她还很小呢,真是女大十八变,三年不见,已出落成秀了。

现在年已二十五岁的考生梦雨站在窗口的雨雾中想起了一首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是一首梦雨经常读的诗,诗中那位令人心动的女子梦雨已在梦中见过不止一百回了,可是她一直没有在梦雨的生活中出现过。梦雨想,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呢?梦雨发痴的当儿,那团红影已在井边打了水往回走了。

两天来,连绵不断的雨像一条游移不定的蛇一直缠着考生梦雨的梦魇,使梦雨的心情变得十分忧郁。

到了三月初三这一天,天似乎有些放晴的样子,闼青和如中又要邀梦雨出去玩。

梦雨说,你们去吧,我今天要去会一个朋友。

闼青和如中问,你在京城还有朋友,是做官的吧?

梦雨说,是一个和尚。

闼青和如中都笑了,恐怕是尼姑吧。

梦雨顿时怒睁了眼,显得很气愤,闼青和如中见了不敢再多言,赶紧溜了。

考生梦雨从后院出来,拐了个弯,不一刻就到了那座寺庙。寺庙站在早春三月的寒气中,一副心情忧郁的样子,门口一个小和尚正在扫地,梦雨便上前施礼问话。

梦雨说,请问小师傅,智禅主持在吗?

小和尚抬头回了礼说,阿弥陀佛,施主,你来迟了,主持已在去年冬天功满圆寂了。

梦雨呆了一呆说,什么?你是说智禅主持他死了?

小和尚又施了个礼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一张落叶悠悠然地飘下来,正打在梦雨的头上。瘦如笔杆的考生梦雨站在料峭的早春三月里,头顶落叶,任微风吹拂起他的衣襟和发梢,一副很悲凉的样子。梦雨想起昔日与智禅和尚交谈的情景,想起智禅和尚写给他的那幅字,“书生难免功名累,知己岂因寂寞求”,心中不免感慨万千。

梦雨问小和尚,主持的舍利塔在哪?

小和尚说,就在寺的后面山坡上。

梦雨道过谢之后,沿着大殿的墙根,往后山坡走去。坡上草木逢春,毛绒绒的一片绿意,有的草儿赶早似的,开起了五颜六色的小花。考生梦雨笼罩在青草与花朵的气息中,心情却一点都愉快不起来。

梦雨一直往山上走,都没有见到智禅的舍利塔。梦雨翻过了山,眼前顿时开阔起来,绿油油的一片草地,像一块巨大的地毯无边无际地向远处伸展开去,一条柔柔碧水弯弯斜斜地从草地上穿过。草地上笑语声声,奔跑着许多的男女青年,他们都身穿绸缎,手中牵着一只风筝。花花绿绿的风筝像星星一样洒满了整个天空,人们无忧无虑地欢笑着、追逐着、嬉戏着,他们的裙裾与绸衫在风中欢快地飘扬起来。梦雨怀疑自己是否到了美丽的天堂。梦雨似乎忘了此行的目的,飞跑着下了山,加入到人群中去。

现在身穿打过许多补丁的灰布长衫的考生梦雨走在一群快乐的公子小姐之间,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好像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员。但是谁都没有上前与他搭话,好像根本没有他的存在。梦雨走到一个正在给风筝扎线的女子旁边,对她说,小姐,你的风筝真漂亮啊。小姐抬头很奇怪地看了他好一会,然后一声不响地低头跑开了。一连几次都是这样,梦雨有些感到失落,独自一个人沿着小溪慢慢地踱着步,向上游走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片油菜花,金灿灿的像洒了一地的阳光。油菜花的另一头掩映着一座大院,粉墙碧瓦,几枝红杏从院墙上伸出来,显得楚楚生机。旁边的一株梧桐树又高又大,光秃秃的,还没抽芽,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湿淋淋地挂在树梢,不知是谁把它遗忘在上面,可怜巴巴的样子。

此时的考生梦雨显得有些心碎的样子,他想,自己多么像这只无家可归的风筝啊。这时,一根长长的竹杆从院墙里伸出来,似乎要将风筝挑下来。竹杆摇摇晃晃地靠近了心碎的风筝,风筝很不情愿的样子,晃了一下身子,又在下面一个枝杈上挂住了。那根竹杆也有些情绪起来,再一次靠近了风筝,猛地往它身上一挑,那风筝便晃晃悠悠地斜着飘下来,越过院墙,落在梦雨的脚边。梦雨弯腰捡起了风筝,风筝虽有些破了,但看得出做工很精致,身上还绘了彩,像一只美丽的蝴蝶。

这时,后院门“吱呀”地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丫环模样的女子,手中还拿着那根竹杆。女子见一陌生男子捡了她的风筝,开口大声喊道,喂,你怎么捡走我家小姐的风筝,说着便提着竹杆跑过来。

梦雨听了脸唰地一下红了,忙把风筝双手递过去,语无伦次地解释道,这……我……

这这这,这什么这,捡了人家东西还有理由不成?女子一把夺回了风筝,气呼呼的样子。

梦雨想,这女孩好厉害的嘴皮子,今天可算倒了霉了。这时,天暗了下来,牛毛细雨随即纷纷扬扬地飘起来。却听一个声音喊道,春花,你在跟谁吵呢,天都下雨了,还不回来。梦雨举目望去,只见一个美丽的女子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提着裙子,迈着碎步走出来,腰间的玉石环佩在雨中叮当作响。

被叫作春花的女子忙跑过去,说,小姐,你怎么出来了!

小姐说,快回去吧。

春花说,小姐,这不知从哪儿跑来的穷书生,想拿走我们的风筝。

小姐抬头望去,正好遇着考生梦雨痴迷的眼神,脸顿时红了。

梦雨说,我本来正要送进来的,没想这位大姐……

春花听了,马上插话厉声说,什么,你还想进来?

梦雨平日里读烂了四书五经,这会却斗不过一个丫环,一句词都答不上来,显得很尴尬。小姐见了忙止住春花,问梦雨,公子从哪来?

梦雨用手指了指身后,说,从山坡的哪一边来。可是梦雨转身看时,远山和田野已经笼罩在雾雨蒙蒙中,什么也看不清了。

瘦如笔杆的考生梦雨站在两位美若天仙的女子面前,显得不知所措。细雨沙沙,打湿了梦雨的头发和单薄的布衫,冰凉的雨水顺着发梢、脸颊流进脖子里,梦雨全身瑟瑟发抖。

春花说,小姐,咱们走吧。

春花一手接过小姐手中的伞,一手扶着小姐玉臂,小心翼翼地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只见小姐对春花说了句什么,春花马上回过头来,朝站在雨中发呆的梦雨说,哎,这位公子,我家小姐叫你进来避避雨。

梦雨好像没有听见似的,透过雨雾呆呆地望着这边。春花不由得提高了嗓门,喂,我说你是不是聋子,叫你呢!

梦雨这才回过神来,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是在叫我吗?

春花说,不叫你叫鬼啊,我家小姐叫你进去避避雨。

梦雨受宠若惊,说,不了,不了,天快黑了,我还要赶回去呢?

春花看他一副落汤鸡的样子,“扑哧”地笑了出来,说,罗嗦什么,我家小姐叫你进去你就进去。

现在考生梦雨跟随着两位女子走进了一家大院,院子里花草繁茂,春意盎然。梦雨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跟在后面,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到了一座楼前,春花收了伞,顺手便将伞倒立在门边的墙上,然后与小姐一起进去了。梦雨思虑着是否跟要进去,犹豫再三,踏进门槛的一只脚最后还是决定收回来。

春花回过头来说,进来呀。

梦雨说,我就在这避雨吧。

春花不再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与小姐上楼去了。

梦雨站在屋檐底下,身上的雨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掉,不一会,地上出现了一滩水渍,就像在白纸上被谁滴了一滴墨汁,正在向四边洇散。天开始黑下来,雨却没有一点要停止的样子,而且越下越大了。这时考生梦雨又一次听到了父亲打铁的叮当之声像雾一样在三月的傍晚里无边无际地漫延开来,梦雨想,我要回去了。但是梦雨的脚一点都不情愿跟他回去。

这时,春花下楼来对他说,公子,我家小姐叫你上去坐会。

梦雨看着天,不无担心地说,可是这天就要黑了。

春花说,是我家小姐看你衣服湿了,叫你上去烤烤火。

梦雨跟着春花上了楼,进了一间闺房,房子中间燃着一盆炭火,梦雨一进去,便觉得比外面暖和多了。春花随手扔给梦雨一件绸衫,说,这件衣服是我家少爷的,可能大了点,你将就着穿吧。梦雨拿着衣服,不知是换还是不换。春花说,还磨蹭什么,身上这么湿,快把它换上吧。说完随手关上门出去了,只留梦雨一人在里面。

梦雨换了衣服,将自己那件布衫放在火盆边上烤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微风不知从哪儿吹过来,梦雨在风中嗅到了一种特别的幽香,直透心底。梦雨想,这大概就是小姐的闺房吧。梦雨不由得细细打量起来。房间不大却很温馨和整洁,靠窗书桌上摆了文房四宝,一幅未完的字摊在桌上,梦雨走近一看,是一首诗:

三月春丝落窗前,万里绿茵画江南。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枝眠。

开遍杏花人未见,满庭光华淡如烟。

梦雨不由得赞道,好诗好诗。梦雨稍一思索,便提笔续上了后两句:门外不知天已霁,燕子双双舞蹁跹。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小姐和春花走了进来。春花说,喂,你在这乱涂乱画什么?梦雨连忙作揖赔罪。

小姐走过来看了,说,这是你写的?

梦雨低着头说,小生信手涂鸦,请小姐恕罪。

春花说,涂都涂了,恕罪有什么用!

小姐忙止住春花,丫头,别吓着公子。又对梦雨说,公子续得实在妙极了,小女子为这一句琢磨了好几天了。请问公子大名?

梦雨连忙说,小生梦雨,续得不好,让小姐见笑了,请问小姐……

春花又插嘴说,问什么问,我家小姐芳名凝烟,是方圆有名的大家闺秀,没听说过吗?

梦雨说,小生乃江浙人氏,不知这里方圆事物。

小姐凝烟忙问,是来赶考的吧?

梦雨说,正是。

凝烟说,公子怎么老低着头说话?

梦雨听了,便抬起头来,看见小姐凝烟就站在跟前,一股女子特有的体香从小姐身上散发出来,像雾一样笼罩着梦雨,并直入肌骨。梦雨呆呆地望着凝烟,觉得骨头都要酥了。梦雨觉得眼前的女子好眼熟啊,心想到底在哪见过呢。

春花看梦雨发痴的样子,忍俊不禁地说,喂,你在想什么,可不许对我家小姐有非分之想噢。

小姐凝烟红着脸要拧春花的嘴,死丫头,看你乱说,我撕烂你的嘴。春花笑着逃走了。

梦雨想,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小姐。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见过。梦雨望了望窗外,夜已经悄悄地降临,而雨却下得更大了。

梦雨说,我该回去了。

其实考生梦雨除了在这留宿已别无选择,窗外泥泞的道路已经完全笼罩在黑暗和雨声中,像一条伏在深不可测的水底的蛇,谁也不知道它将游向何方。梦雨坐在小姐凝烟的闺房里,思绪像一匹脱疆的野马,幸福地狂奔起来。梦雨又想起了平日里常诵读的那首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梦雨忽然醒悟过来,诗中那个楚楚动人的、在梦中见过不止一百回的女子原来就是小姐凝烟。梦雨显得有些兴奋,他终于见到了一直梦想的女子,这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啊!

这时有人擎着烛火进来,梦雨看见朦胧的烛光后面是凝烟晃动的脸。梦雨说,小姐,还没睡啊?

凝烟说,我拿点东西。说着,便把烛灯放在窗前的书桌上,并打开其中的一个抽屉翻找着什么。微弱的烛光在黑暗中摇曳不定,凝烟的影子被投射到天花板上,又高又大,像一张夸张了的秋叶在风中飘忽不定,似乎随时都会被风从树上吹走。梦雨站在凝烟的阴影里,觉得一切都像在做梦。

梦雨说,小姐!

凝烟转过身来看着梦雨,说,什么事?

因为背着光,凝烟的脸围困在阴影里,虚幻得像一幅沉入水底的古画。

梦雨说,你很像我在梦里见到过的一个女子。

凝烟低着头,说,公子,你取笑我。

梦雨说,真的,小姐,你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子。梦雨说着这话,自己脸先红了。

接下去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彼此一句话也不说,只听见窗外的沙沙雨声,世界仿佛一下子变得很寂静。忽然一股风不知从哪儿吹过来,烛光摇曳了几下,颓然地灭了,房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梦雨连忙摸索着走过去,说,我来吧。

凝烟说,我来吧,我熟。说着双手便在身后桌上摸索起来。

这时梦雨的手已经伸过来,也在桌上毫无头绪地摸索起来。两双手在一刹那触碰在一起,迟疑了一下,便马上分开了,各自放在一边,按兵不动,好像两支陷入僵局的队伍,互相对峙,谁也不愿先出马。

在刹那间,梦雨听见了小姐凝烟富有韵律和诱惑的呼吸声,那轻轻呼出的兰香之气柔柔地拂在脸上,觉得一种说不出的美妙和舒服。梦雨的手禁不住偷偷地往前移动着。

梦雨嘴上说,小姐,还是我来吧。两只手再一次与凝烟的手相遇。梦雨的突然袭击,使对方措手不及,没来得及撤退,便成了梦雨的俘虏。

梦雨捏着凝烟两只热乎乎软绵绵的手,口中不停地呢喃着,小姐,你实在太漂亮了……凝烟似乎被这一招击昏了头,任凭自己的手被梦雨捏揉。梦雨不知道除了这还能做些什么,只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手了。

凝烟忽然挣脱了双手,说,公子,我该走了。

梦雨“哦”了一声,满满的双手一下子变得空荡荡起来。

这一夜,考生梦雨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想起一天来的遭遇,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好像是在梦中一样,生怕等到明天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了。直到三更时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梦雨一入睡便陷入了梦中。这样的梦梦雨已经好久没有做过了。这一次,那位梦见过不止一百回的女子真正变成了凝烟。考生梦雨梦见自己骑着高头白马迎娶富家小姐凝烟,凝烟乘着一辆华丽的马车跟在梦雨的白马后面。梦雨梦见自己与凝烟在红烛高照下拜堂成婚,可是在一拜天地后二拜高堂的时候父亲不见了,梦雨拉着凝烟的手到处找父亲,最后终于在打铁的草棚里找到了,梦雨拉着凝烟的手跪在父亲跟前,父亲理都不理,梦雨说,爸爸,我跟凝烟结婚了,父亲忽然回转头来,举起铁榔头,高高地向凝烟的头上砸去,梦雨大吃一惊,高声喊叫起来。

考生梦雨在梦中听见了自己凄厉的喊叫声,醒来一摸眼睛,真有点湿,想想梦中之事还心有余悸。梦雨想,父亲怎么会这样呢?父亲打铁的叮当之声又像蛇一样从心深处游出来,无休无止地缠绕着考生梦雨。梦雨想,我还是早些离开此地吧,免得误了大考。

到了五更时分,梦雨听得窗外雨止,便悄悄地起床,留了纸条轻轻地下楼,打开后院门不告而别。此时天有些蒙蒙亮,雨后的道路沆沆洼洼,积满了水,梦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可是走了老半天,太阳出来了,又升高了,梦雨还是没有见到昨日来时的那个山坡。梦雨想,真是见鬼了,怎么有这么长的路。又走了半天,路上的积水已经差不多晒干了,但梦雨脚步感觉越来越沉重。在傍晚来临的时候,梦雨终于见到了那座山坡。考生梦雨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可是过了坡,梦雨见到的不是一座寺庙,而是一座粉墙碧瓦的大院。梦雨觉得这房子好眼熟。等走近一看,却是清晨刚刚离开的那座大院。梦雨看见春花扯着昨日从树上取下来的那只风筝在油菜地里奔跑着,但是她欢快的笑声一点都没有感染倚在旁边树杆上的凝烟。凝烟皱着眉,手中玩着一枝油菜花,眼神定定地看着一处,满腹心事的样子。凝烟对春花说,死丫头,回去吧。春花说,小姐,你在想那个梦雨吧?凝烟说,谁说的,死丫头。春花这时候抬头看见了梦雨,便对凝烟说,小姐,你看谁来了?凝烟回头看时一下子惊呆了。

凝烟说,公子,是你吗?真是你回来了吗?

梦雨说,是我,我走了一天,又回来了。

凝烟高兴地跑过来,裙裾在风中愉快地飘扬起来,像一只美丽的蝴蝶,腰间的玉石环佩叮当作响,发出悦耳的声音。考生梦雨眼看小姐凝烟就要扑进自己的怀抱,那双三寸金莲却在适当距离位置上停下了。

凝烟低着头说,公子,你怎么走时也不说一声。

梦雨说,我怕误了考期。

春花走过来说,公子只顾自己走,你知道我家小姐有多担心!

梦雨说,我走了一天,又走回来了。

凝烟说,公子一定饿坏了,春花,去给公子拿些吃的来。

此时夕阳已经下山,美丽的晚霞把天空染得五彩缤纷,霞光披在凝烟的身上,显得更加妩媚动人。

梦雨激动地说,我真不想走了。

这一晚,也许是考生梦雨今生最幸福最难忘的一个晚上了。这一晚,小姐凝烟与考生梦雨在后院的月光下私订终生,凝烟把腰间的玉石环佩解下来,作为定情之物赠给了梦雨。

凝烟说,公子,奴家已把今生的一切都托付于你,希望公子此去赶考无论功名与否,都要早早回来,接我离开此地。

梦雨抚摸着还带有凝烟体温与气息的玉石环佩,心中激动万分。

梦雨说,凝烟,等我中了功名,一定用世间最漂亮的马车来接你。

凝烟顺势扑进梦雨的怀里,说,奴家不要最漂亮的马车,只盼公子能早日回到奴家身边。

梦雨紧紧地抱着凝烟,心中真希望就这么一直抱下去,直到海枯石烂。

当考生梦雨匆匆赶回客店的时候,正遇上闼青和如中在找他。

闼青和如中见了梦雨,赶紧迎上来问,梦雨,这些天你跑哪儿去了,一天到晚都不见人影?

梦雨心里一惊,说,什么?难道你们已经考过了?

闼青说,我说老兄,你这是怎么了,今天都什么日子了?

梦雨问,什么日子了?

如中说,三月廿八了,昨日已经发榜,今天中榜的考生要游街呢,咱们正要找你一起去看看呢。

梦雨喃喃地说,怎么会呢,我才去几天,怎么已经考完了呢?梦雨身子软绵绵的,好像一直在梦中。

考生梦雨被闼青和如中一人一只手拉着,迷迷糊糊地上了街。只见街道两旁已经挤满了人,有许多考生和未婚女子一个劲地挤在前面。闼青和如中拉着梦雨也要往里挤。梦雨说,你们进去吧,我就在外面看一会。

据说,如果考生能获得中榜考生所穿的衣服或所带的东西,会给自己下次的考试带来好运,而未婚女子则能给自己找到一个好丈夫带来好运。所以每次中榜考生的游行都给官方的治安带来许多的困难,官方派出庞大的阵容沿街防守,但每次总免不了人群拥挤,发生骚乱,最终以死伤几个当然无足轻重的人来结束这种无聊而虚伪的游行。这一次也不例外,当游行队伍过来的时候,人群便开始了骚动,几个士兵开始在喧哗声中声嘶力竭地制止着,但毫无起效。人们最终挤垮了士兵的防护线,冲到游行队伍的马前,撕抢和瓜分着他们的衣服、帽子以及随身携带东西。

梦雨看到骑在前面的考生正是自己在上京赶考路上碰到过的。梦雨看见他的绸衫被不断涌上来的考生和未婚女子撕烂了,帽子也早已被人抢走,甚至连马身上的一些配饰也被人抢夺一空。梦雨看了,觉得又是滑稽又是无聊。

考生梦雨怅然地离开了人群。此时梦雨想起了分别时凝烟说过的话,凝烟说,公子此去赶考无论功名与否,都要早早回来,接我离开此地。梦雨怀中揣着小姐凝烟所赠的玉石环佩,心急如焚地往回走。

梦雨再一次来到那座寺庙,看见依旧是那个小和尚在扫地。梦雨没有上前打招呼,径直绕过大殿,往后山走去。可是翻过山坡,梦雨看见那边杂草丛生,一片荒芜。下了山有一口池塘,池水很脏,有些发黑,水面漂浮着一些木头和垃圾,散发出阵阵腐烂的气息。池塘边上,是一些杂乱无章的又矮又破的老房子,那日见过的一望无际的绿野和满天飞舞的风筝都已荡然无存,仿佛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梦雨急忙跑回去问还在没完没了地扫地的小和尚说,小师傅,请问这附近有一个大富人家的名门闺秀叫凝烟的,你听说过吗?

小和尚施了个礼,说,阿弥陀佛,贫僧从未听说。

梦雨听了,惊呆在那里,用手摸摸怀里,那个玉石环佩分明还在,取出来放在手上,似乎仍能感觉到小姐凝烟的体温和气息。

梦雨汗水淋淋地跑到后山上,在山腰处看见了智禅和尚的舍利塔孤伶伶地站在风中,旁边有一株桃花正热闹地开放着,像燃烧的一团火。

梦雨走到桃花树下,想着几天来的遭遇,恍若梦中。忽然想起了凝烟写的那句诗:“开遍杏花人未见,满庭光华淡如烟”,梦雨心中不觉凄然。

这时山下寺庙的钟声响起,考生梦雨再一次听见了父亲打铁的叮当之声,像洪水一样漫延过来,渐渐地,渐渐地,将考生梦雨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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