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无论走到哪里,每每跟人提起我的家乡山东高密,总能听到这样的赞叹:“哇,莫言家乡!红高粱!”自从莫言先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名字就和“高密”紧紧地绑在了一起,莫言就是高密,高密就是莫言。
其实,高密的民间艺术也颇为盛行,并早已享誉世界。最具代表性的是泥塑、扑灰年画、剪纸和地方戏茂腔,被誉为“高密民艺四宝”,并被文化部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其中高密剪纸还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从县域来说,这在全国也是很少见的。
一个地方的民间艺术,跟所在地的风土民情、文化传承是分不开的,必然会打上这个地方的文化烙印。
有一种说法,高密古代隶属于东夷族部落,部落图腾是凤凰,加之高密地形酷似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因而高密又称凤城。大概是得益于神鸟的恩泽,高密大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民风淳朴,文脉丰厚且绵延不断。据梁元帝萧绎的《金楼子·兴王篇》记载:帝禹夏后氏,名曰文命,字高密,由此专家认为高密是大禹的封国。高密历史上出了很多著名人物,其中最有名的是春秋名相晏婴、汉代经学大师郑玄、清朝宰相刘墉(刘罗锅),均为饱学之士,今人称之为“高密三贤”。而“忠厚传家,诗书继世”是高密人千古不变的生存信条。
高密人做事讲究,追求“圆满”,喜欢鲜艳的颜色。比如过年买新衣服,喜欢大红大绿;放鞭炮,挑鞭的杆子要长,要高举;新生儿过三日,包子包得又大又圆,轻则一斤多,重则两三斤,半大小子一顿也吃不完一个。20世纪80年代初,我们村第一户买了电视的人家,在院里竖了根六米高的天线杆子,第二户买电视的人家就竖了根八米高的,意思是告诉老少爷们,我家过好了,也买上电视了,后来再买电视的又比这家高竖出一截。高密人还喜爱月季花,因为月季花生命力强,花朵大而艳,有富贵之象。每到春天,几乎家家溢满月季花香。在这种观念的支配下,高密民间艺术便呈现出丰满拙朴、线条豪放、色彩艳丽的主基调。
高密泥塑
高密泥塑的主要产地在姜庄镇聂家庄村,又称“聂家庄泥塑”。当地流传着一句民谣:“聂家庄,朝南门,家家户户捏泥人。”
但高密泥塑没有陕西凤翔那么丰富(凤翔是中国泥塑发源地),没有无锡“惠山泥人”那么夸张,也没有天津“泥人张”的作品那么秀丽传神,它的特点是造型“福态”。“福态”是高密方言,是体态丰满的意思。高密人认为胖是有福,比如在外地工作的人回乡,若看着胖了,就表示在外面打拼得不错,反之则混得不好。据说有个在上海打工的青年回老家探亲,虽穿戴不错,但因为又黑又瘦,村里人便瞧不起他:“看他瘦得跟个猴儿似的,不定在外面遭了多少罪。打小就不出材流(没什么本事),上哪去也闯不好。”因而,高密的泥塑作品不单是人物,连禽兽也捏得丰满笨拙,憨态可掬,但笨拙中透着精巧,憨厚中藏着灵秀。
其实,多数民间艺术首先是一项谋生的手艺。
倒回去三四十年看,高密从来没人拿泥塑当艺术,只是作为一种类似锔锅、锔盆、磨剪子、炝菜刀之类的副业而已。那时,姜庄镇做泥塑的人家很多,我家也干过这个。我们去沟边、湾崖上挖来黑色或褐色的“冈子泥”,摔打筋道,做成泥老虎、泥青蛙、泥哨子之类,拿到集上卖了补贴家用。一个拳头大的叫虎卖一毛钱,除去干牛皮、胶、苇管、颜料等成本,大约能挣三分钱。既然是副业,当然是成本越低、越省时省力越好,所以泥塑并不都是人捏的,大多是用模具磕出来的。我每天下午放学回家先不做作业,而是趁天亮堂在院子里用陶制模具磕泥老虎。先磕前半身,再磕后半身。因为泥老虎腹内要安装苇哨,所以需要两个模具。父母则负责为晒干的泥老虎装苇哨、裹牛皮、上颜色。每逢集日,母亲就用小推车推着泥老虎到集上去摆摊,父亲则约上我二舅,将泥老虎用自行车带到一百公里外的青岛市沿街叫卖,一个能多卖一毛钱。
聂家庄泥塑作品中,名气最大的是“叫虎”。之所以名气大,不仅在于它造型独特,还在于它会发出“呜呜”的叫声,活灵活现。还有一种叫“摇拉猴”,拿在手里摇几下会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很像小猴子叫唤。这些都是哄小孩的东西,当地流传着“孩子哭,找他妈,他妈买个泥娃娃,逗得孩子笑哈哈”的民谣。外地人见了都感到惊奇:“咦,这玩意儿还会叫呢!咋整的?”他们当然不知道,发声的机关藏在泥塑肚子里。为此,我还编了一个顺口溜:“叫虎不稀奇,两头都是泥,肚里吹哨子,腰间裹牛皮。”
我们村在聂家庄后面,两村相距不过百余米。聂家庄能完全用手捏泥塑的匠人不多,我知道的也就三四个人。聂家庄分聂东、聂西两个村,聂东村以聂佩斗最有名,是聂家庄泥塑第二十二代传人;聂西村以聂希蔚、聂臣希最有名。聂希蔚生于1938年9月,是聂家庄泥塑第二十代传人。聂臣希仅比我大两三岁。再就是我岳父聂希兰,他是南高家庄人,与聂东村仅一街之隔。他们几个都会手捏泥塑,技艺旗鼓相当。我岳父是个极低调的人,他没有泥塑作坊,工作地点是自家堂屋。每当吃完了饭,岳母收拾起碗筷,他就在饭桌上铺上塑料布开始干活。他的作品以神话人物为主,“八仙过海”“十八罗汉”“刘海钓金蟾”……都是抢手货,往往都是人家预订的,所以他从不赶集摆摊。市里有重大文化交流活动,文化局的干部就驱车三十里上门请他。虽然低调,但岳父的名气也不算小,获过“潍坊青岛文化周”泥塑艺术表演一等奖,新华社、齐鲁电视台等很多媒体都报道过他。山东艺术学院曾有好几拨大学生来拜师学艺,但都有些失望,因为岳父只会手把手教,问及理论,却说不出个道道来。问急了,他就说:“这东西哪有什么技术,就是心里出,你心里想捏成什么样,照你想的去捏就是了。”
前些日子我回老家,顺路到聂臣希家看了一下。他在村西公路边有泥塑专营店,两间屋子,摆满了一排排、一队队大小不一的泥塑作品。什么叫虎、摇拉猴、孔子、梁山好汉、古代四大美女等,形态各异,色彩艳丽,琳琅满目。临走的时候,我指着门外的牌子问:“你的店名怎么叫聂鹏泥塑呢?聂鹏是谁?”他笑答:“是我儿子,用他的名字打广告,希望他能子承父业,把泥塑做大做强。”据说,他儿子还不到三十岁,悟性极高,对泥塑颇有研究,他的泥塑作品获过不少大奖呢!
高密扑灰年画
高密扑灰年画源于明代成化年间,到清代开始盛行,主产地也是姜庄镇,可以说是高密独有的一个年画品种。
所谓扑灰,就是把柳枝一头烧成灰,在成画上蒙上宣纸,用带灰的柳枝在宣纸上勾画出作品的轮廓,一次可以复印三四张。然后,再在印出的稿上上粉,敷彩,描金,勾线,最后,在重点部位涂上明油即成。其特点是色彩艳丽,对比强烈,人物跟泥塑作品一样,多胖脸大腮,体态丰满。高密扑灰年画的代表作有《踢毽子》《姑嫂闲话》《财神》《钟馗》等。
扑灰年画跟泥塑一样,也是一项谋生的技艺。然而,真正的扑灰年画很费工夫,一个月也画不出多少张,挣不了几个钱。后来人们就发明了模板,即将年画图案以线条形式刻在木板上,再匀上松墨印到纸上就行了,印出来就是年画草图。经过这一程序,扑灰年画演变成了木板年画。当然不是说所有的年画都有模板,比如有些画师的创新作品就只能用扑灰技法。
20世纪七八十年代,高密的姜庄、夏庄两镇几乎每个村都有画年画的,以画家堂、财神为主,其他作品销量极少。大体来说,夏庄镇北村以印“衣子”(即草图)为主,将“衣子”卖给姜庄镇各村去涂画。这种分工是因为只有北村有清代流传下来的“衣子”模板。别处也曾流通过今人设计的刻板,但姜庄的画师们很少买,一是离得远,二是今板印出的“衣子”不如北村的大方、好看。
那时我家主要画家堂,有时也画窗旁画。窗旁画都是下面画一只大花瓶,花瓶中大多画上牡丹、荷花等,窗户两旁各贴一张。这种画没有“衣子”,都是父亲自己画草图、上颜色的。画家堂的时候,父亲从北村买来“衣子”,悬挂在用破布片、糨糊打成的“壳子”上。“壳子”类似门扇,一边固定在轴上,画完一张翻一扇,像翻书一样,既方便又节省空间。父亲负责为家堂上的人物开眉眼等技术高的活,我和母亲则负责调色、上色,三个人常常忙活到深更半夜,但平均一天也挣不了两块钱。上色很费神,因为当时还没有电灯,“衣子”线条又非常细,特别是门边墙角、衣服褶皱等细节,颜色明暗要求各有不同,需得一手端着墨水瓶做的煤油灯照明,一手拿排笔或毛笔上色。灯光昏暗,久劳眼花,上错也是常有的事,但因为作废的成本无法承受,也只好将错就错。
有一次,因要赶一批货,我刚从学校下晚自习回到家,父亲就让我抓紧上色。因为太累,我画着画着打起了瞌睡,煤油灯触到年画上,把年画烧着了,火苗扑到我脸上,连头发都烧煳了一片。父亲是个急脾气,见此情景火冒三丈,“嗖”地将他手中蘸了黑颜料的排笔朝我掷来,我抬手一挡,排笔弹到眼前的画扇上,颜料溅了我一脸。父母见状,竟然笑了起来。母亲让我快去把脸洗了,我到镜前一照,原来脸上像长满了麻子,别提多滑稽了。
因为画年画,我家养成了晚睡的习惯,夜间12点前睡觉的时候很少。以至于我们兄弟三个结婚后,媳妇们过门很长时间都不适应。
高密剪纸
一个地方的民间艺术能在全国打响名气,必定有其独特之处和代表人物。在高密剪纸领域,井沟镇的齐秀花就是这样一位代表。说起高密剪纸,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她。
齐秀花是高密井沟镇林家庙子村人,七八岁就跟她姥姥学剪纸,不到三十岁就有一百多幅作品被中央美院选入教材,其中作品《金牛奋蹄》被选作1997年的生肖邮票,她的《清明上河图》《十二生肖》《金陵十二钗》《水浒英雄谱》等作品屡获大奖,享誉海内外。可以说,齐秀花是高密剪纸的代表性传承人,高密数她的技艺最精,创新作品最多,成就最大。没有她,剪纸很可能就成不了“高密四宝”之一。
一直以来,相较于泥塑、扑灰年画,剪纸都是一项娱乐性大于实用性的艺术。三十年前,高密的成年人没有不会剪纸的,就像路边的月季花一样司空见惯。人人会剪,自然就无须买卖了。
以前,农村人穿鞋都是自家女人做千层底儿。冬天农闲时候,三五人邀约着这次来我家,下次去你家,坐在热乎乎的炕上,边拉家常边纳鞋底,交流鞋样子,或是随意剪一些其他东西打发时间,牛羊猪马,花鸟鱼虫,无所不有。天长日久,自然就练得一手剪纸技艺。鞋样子就是用报纸、挂历纸等剪出来的。母亲手很巧,我记事的时候,她是村里唯一会做“三寸金莲”鞋的。我家曾有本线装《聊斋志异》,里面夹满了母亲剪的鞋样子,男女老少,各种尺码都有。直到今天,只要提起剪纸,我眼前浮现的都是童年时期母亲剪鞋样子的画面。
男人当中会剪纸的也不少,我父亲就是一位剪纸能手。我小时候,每到过年,父亲都会用红纸剪出若干图案,如金银财宝、福禄寿禧、窗花镜花、当年生肖等。父亲把它们分类贴在衣橱上、镜子上、窗户上、影壁墙上……家中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喜气盈门。村里有人结婚,也会请父亲剪一些大红“囍”字。父亲曾教过我剪纸,但我对此兴趣不大,只会剪五角星和牵牛花叶子,却给我的童年增添了许多色彩。
刚学会剪五角星的时候,我异常兴奋,终于“英雄有用武之地”了。那时,村里的孩子都喜欢玩当兵打仗的游戏,我是孩子头,被封为“司令”,队伍有八九个孩子,一人戴一顶黄军帽,有大有小,有新有旧。有的因为从来不洗,帽子上像印着“世界地图”,黑一圈儿,白一圈儿,这儿一座山峦,那儿一片盐湖。有个孩子的帽舌折断了,跑起来上下呼扇。我用大红色的油光纸给他们每人剪了颗五角星,用缝衣线缝到帽子上,然后带着他们翻墙上树、爬沟过坎、追狗撵鸡、冲锋陷阵……
我的“作品”被用在正经地方,只有一次。我家要迁新居,父亲用高粱秸扎完天棚,交给我一卷黑色的油光纸,嘱我剪四个牵牛花叶子图案,再剪一些两厘米宽的长纸条,父亲用它们作花边,贴到了印有粉色小花的天棚纸上。虽然简陋,但我看着别提有多高兴了。
而今几十年过去,我已经完全忘记怎么剪牵牛花叶子了,但我希望剪纸艺术像月季花那样,盛开在千家万户。
(首发于《大地文学》2019年第1期,入选《中国自然资源散文双年选(2018-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