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2000年对我来说是万事皆空的一年。这一年的9月10日,我年仅53岁的父亲与世长辞。翻阅在父亲病重期间我为他写下的“生命日记”,我总是情不能抑……
我的父亲于1995年6月在省城武汉某权威医院查出了令我们全家人抱头痛哭的恶病——淋巴癌。从那时起,我和家人便轮流陪着父亲辗转于各大医院,顽强地与癌魔抗争、搏斗。然而,可恶的病魔最终还是夺走了父亲的生命。
1999年10月,走进抗癌之路的第五个年头,父亲的病情突然加重,他因便血过多,导致失血性贫血,不能接受化疗了。医生说父亲的时日恐怕不多了。仿佛一盏油灯,正一点一滴地消耗着能量。生活中的灯,我们可以给它加油,让它继续发光发热。而生命之灯,我们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它从暗淡到熄灭,却无回天之力。
我无奈又心碎。父亲回到家中静养,我则要返回单位上班。临走时,我将打算给父亲买药的钱掏了出来,嘱咐母亲,父亲想吃什么就给他买什么。母亲抹着泪说:“他什么也舍不得吃,只想节约一些钱把病看好。”
病魔是对人精神和意志的最大消磨与摧残。父亲似乎意识到自己在世的时日不多了,他显得十分落寞,有时眼眶里蓄满了泪水。我那曾经健康、阳光、豁达、乐观的父亲哪里去了?望着父亲日渐瘦弱的身体,我异常心痛。
当一个人清醒地知道自己生命大限时,那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啊!尽管每个人最后都将离开人世,但真正面对死亡,至爱亲人们仍不愿接受这一残酷的现实。
作为家中长女的我刚成家立业,父亲的生命之花却开始凋零,而我和家人又是如此无能为力地面对着这凋零……
2000年5月下旬,暴雨如注。我向单位请假独自一人去了一趟省城肿瘤医院,向专家医生讲述了父亲的病情,他看完父亲的病历和之前拍的核磁共振片子,摇着头说:“恕我直言,你父亲现在已是病入膏肓,如果你们想尽孝心,就把他送来住院,算是‘临终关怀’吧。”
回到家后,我和家人商量想让父亲住进省城医院,可他怎么也不答应。我可怜的父亲认为这是在花“冤枉钱”,他不想连累家人,想放弃治疗。这下弄得全家人一筹莫展了。我无可奈何地看着父亲的生命之花一片片飘落,痛心莫名。
父亲卧床几天了,饭也吃得很少,精神已大不如往。
我找了辆专车,终于说服父亲去了省城医院。但检查结果不容乐观:父亲血糖太低,仍不能接受化疗。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我们只能屈服。医生为父亲开了些升血糖的药我们便返回了。全家人都期盼奇迹在父亲身上发生。
转眼到了6月中旬,父亲的血糖依然未升起来。
我打电话回家,父亲意外地显得超乎寻常的开心,他乐呵呵地说:“我的病好了,现在不用吃药打针了。不相信你回来看看。”我甚是奇怪与惊讶,当天就从县城赶回了老家。真相让我哭笑不得,原来是父亲这段时间找了一个“仙姑”到家“做法”,赶走了缠着他的“恶鬼”,他果然能吃能睡,精神也好了许多。
我觉得不可思议,从来不迷信的父亲竟然相信鬼神了,但这信念确实在支撑着他。我怀疑这是回光返照。但只要父亲开心,谁也不愿将真相说破。
我的预感没错。7月中旬,父亲又疼痛难忍了,他只身来到县城。
父亲带着我去找在县卫生局当局长的同学,这么多年,从没听父亲提过他那些功成名就的同学,他是从来不愿给人添麻烦的。多年未见的老同学付局长见到他很是高兴,但当看完父亲的病历,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他悄悄把我拉到一旁说:“从医学上讲,你父亲的生命已进入了倒计时。”他叮嘱我要照顾好父亲,不要让他有遗憾。我强忍着眼泪,陪父亲去人民医院肿瘤科找付局长推荐的专家医生。
专家医生为父亲做了全面检查后,神情严肃地告诉我,癌细胞已转移到父亲的脾脏部位了,而且还在继续扩散,差不多该为他准备后事了。我听了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强忍的眼泪奔涌而出。拿着医院开具的证明我到卫生局为父亲办麻醉证,用于开止痛药——杜冷丁。医生说住院已没有实际意义,只能用杜冷丁缓解父亲的疼痛。
父亲反而是平静的。在去卫生局的路上,他对我说:“麻醉证就是癌症卡,也叫死亡通行证,看样子我真的是没有几天时间了。”父亲的话字字似钢针扎在我心上,我只能强作欢颜安慰他。
没有什么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离死亡不远的事实更残酷的了。父亲越淡然我越痛苦。
开了止痛药出来,父亲一言不发地默默走着,用手按着疼痛部位。父亲从没有呻吟过,疼痛难忍时他总是咬牙硬挺着。我跟在父亲身后,如万箭穿心。望着父亲因疼痛弯腰而显得有些佝偻的身影,我泪如雨下。
父亲的一生如纸片般在我眼前飘飞。作为全家顶梁柱的父亲,他伟岸的身影曾伴随我多少年的风雨历程!
记得有一年暑假,正念高中的我坐父亲的自行车去县城,那时他是那么健康有力,自行车骑得飞快,我坐在后座只感到风在耳边呼呼作响。父亲带我去县城找一位名医为我治风湿病。看完医生,得知我的病情并不严重,他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他领我在城区逛了一圈,当天又赶了回来,来回近百里的路程,还有一段山路需要攀爬,父亲却显得十分轻松。晚饭时,他破例喝了几两白酒,还高兴地向母亲讲述进城见闻。那温馨的场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还记得十五岁那年,我第一次进城参加荆州地区初中作文竞赛,父亲把我送上大巴车,叮嘱我说:“跟着领队老师,别走丢了!”我哈哈笑着说:“怎么会呢?”头一回离家去县城的我兴奋莫名。那次考试,我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后来还被保送进了重点高中。父亲特意买了一块宝石花手表奖励我。我人生中第一次高光时刻的纪念物还在,可父亲却将不久于人世。
最让我难忘的是1987年的秋天,为了供三个孩子读书,为官清廉的父亲不顾母亲的劝阻,毅然辞去了公职,开始尝试做生意。有四五年时间,父亲以贩卖农产品为主,赚取很少的中间差价。父亲骑一辆老爷车在崎岖的乡村土路上奔波,收获着微薄的希望。风风雨雨中,父亲曾在路上摔过多少跤,跌碎了多少希望,只有他自己知道。父亲如大树,用伟岸的身躯庇护着妻儿,自己却承受着生活中的一切风浪。
一生少言寡语的父亲,一直默默用行动表达着对儿女们那份浓烈的爱。
曾经听奶奶讲,由于爷爷嗜赌致家贫,住校读书的父亲只能背着奶奶腌制的咸菜对付生活,十分清苦。父亲在我奶奶的艰难支撑下完成了小学到高中的学业,成了村里最有学问的“秀才”。回乡后,父亲先后担任过中学老师、公社干部等。县里搞水利建设时,父亲作为总指挥,曾率领建设大军在工地上挥洒热血与汗水。
最后,父亲病了,不愿让家人操心的他孤身一人悄悄乘车到县城医院检查,医生错误的诊断让父亲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期。等父亲发现情况不妙,独自再坐车去省城医院复查时,癌细胞已在他体内疯狂地生长、蔓延……
我的如大山般坚毅的父亲难道将结束他苦难的一生?
晚上回到我在县城的住处,父亲向我“告状”:“本来我请一个‘仙姑’治得快好了,可你妈妈总是在我凌晨起床烧香时埋怨我,神仙就不显灵了。”
我当然不相信父亲所说的神仙会救他的命,但事到如此,我能说什么呢?望着父亲肿得变了形的脊背,望着他苍白浮肿的脸庞,我心酸极了。我当即打电话给母亲,让她“支持”父亲搞迷信活动。母亲虽然不解,但还是答应了。
第二天,父亲就急着要回家,我极力挽留住了他。望着父亲脚上那双不合时宜的拖鞋,我决定去商场为他买一双皮凉鞋,父亲这一生走过那么多路,却没有一双像样的鞋。
在商场鞋柜前,我为父亲精心挑选了一双价格较贵的皮凉鞋,老板热情地介绍说:“这鞋质量好,保证你父亲穿三五年都不会坏。”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父亲还能活三五年吗?我的心一沉,眼睛发涩,忙掩饰说:“那就好,买下来吧!”
付了钱拎着凉鞋走出商场,外面已是人头攒动。这热闹的街市,父亲一次也没逛过,那些超级商场和麦当劳快餐店,父亲一次也没光顾过。父亲这一生风风雨雨都经历过了,就是没有好好享受过生活,他把这些都让给了儿女们。我甚至认为,如果父亲当年不辞去公职,不承受如此大的生活压力,他的身体就不会被累垮以致患上绝症,我为此常深感愧疚。
我总想做点什么弥补父亲,以减少遗憾。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带父亲逛遍全市的风景名胜,让他到自己年轻时曾奋战过的地方看看。一路上我思绪万千,种种设想在心头萦绕。
到家后,我兴奋地将想法和盘托出,没想到父亲木然地摇了摇头,他已经十分疲惫和绝望了,他也没有这份闲情和精力了。
我寸寸地想着父亲的种种好处,想着想着就偷偷抹泪。但在父亲面前,我却要假装镇定而刚强。
长长的人生路一下子能看到尽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父亲啊,这时我真希望您是个糊涂人而不要那么清醒与感伤!
8月14日,我买好了去北京的火车票,准备到报纸上宣传的那家医院为父亲求些特效药回来。可离出发还有两天时间,家人一大早便打来电话,说父亲“怕是不行了”。我泪飞顿作倾盆雨,只得仓皇携夫将子跌跌撞撞往老家赶。
在车站等车时,我猛然想起再过一个星期就是父亲53岁的生日,我之所以能这么清楚地记得父亲的生日,是因为我和父亲的阴历生日是同一天,但这可能是父亲的最后一个生日。我转身走向蛋糕店。店老板望着涕泪横流的我,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她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问我:“定做蛋糕吗?”我哽咽着说:“是,请给我做一个最大最漂亮的蛋糕。”女店主立即吩咐伙计照我说的去做。
拎了蛋糕,坐到车上,我的眼泪还是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到了,终于到了常常让我魂牵梦萦的故乡,到了父亲走出去多年最后又回到她怀抱中的民风淳朴的那片热土地。
我赶紧擦干了眼泪。现在亲人就是父亲的支柱,我一定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丝毫的伤心与绝望,那更会刺激他脆弱的神经。我奇怪见到父亲后我就变得十分平静,母亲也奇怪父亲见到我竟然硬撑着坐了起来,这就是爱的力量。他突然捂着脸像个小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他说:“我大概就在这几天要走了,所以耽误你公事,让你回来一趟。我走了你们一定要把你妈妈照顾好……”
父亲完全是一副交代后事的样子,过了好一阵,他的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母亲用毛巾为他擦干了泪水,自己却老泪纵横。
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父亲伤心痛哭,他不是畏惧死亡,而是对亲人对这个世界不舍啊!我肝肠寸断,欲哭不能。我故意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对父亲说:“您放心,有我们一口饭吃,就绝不会让妈妈饿着。您不要想太多,注意养病就是了。”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父亲,他又消瘦了很多,左背红肿的范围更大了,且发热发痒。可恶的癌细胞正在父亲体内疯狂肆虐。我用手轻轻揉捏着父亲身上红肿的部位,真希望将那些癌细胞一个个赶走、捏死。
父亲每天靠打杜冷丁止痛,且打止痛针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他正被狰狞的死神牵着一步步往前走。
我谈了想去北京为他找名医开药之事。父亲仿佛又看到了一线生机,精神明显好了许多,他连说:“好!好!你就快去吧!”说着,让母亲打开抽屉,拿出一沓钱和一张银行存款单来,父亲就是这样,舍不得花儿女们一分钱。我没有接,让他们留着应急,我准备了足够的钱。说实话,如果能救父亲的命,即使倾家荡产,亲人们也在所不惜。
我立即启程赶往火车站,准备为父亲的生命做最后一次远征。
五天后,我从北京返回,正好是父亲的生日。
父亲望着风尘仆仆的我,用苦涩的笑表达对我的感激之情。
母亲把药倒进陶罐中熬好后,倒出半碗药汁来,在我的帮助下,吃饭都难以下咽的父亲将又苦又涩的药喝了下去。每喝一口,他都要停下来喘好一会儿粗气,可他硬是坚持着将药喝完了。我们全家人都祈祷这千里迢迢买回的“神药”能救父亲的命。
然而,当父亲喝完第四副中药后,他再也喝不进去了,连水也咽不下了。父亲的神志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不能言语了。
父亲啊,看着您一步步迈向幽冥的世界,我们却束手无策。我这时才彻底相信世上并没有什么灵丹妙药,更没有起死回生的妙手。当病魔张牙舞爪地向我们扑来时,我们仿佛只能坐以待毙。
但我们努力过、抗争过,结果只能交给上苍。
2000年9月10日晚11时30分,我至爱的父亲与世长辞。
这是我生命中的一次大失去。
生死就在一步之遥。父亲慈祥的面孔,无助的眼神,痛苦的情状,都让我痛彻心扉。我抚着父亲尚有余温的身体,握着他瘦骨嶙峋的手,久久不愿松开。我多么希望父亲能突然坐起来,对我说一句话,或者再传递给我一个眼神。
父亲的生命之灯就这样熄灭了,他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再也听不到妻儿们深情的呼唤,再也看不到亲人们悲泪长流的情状。
父亲静静地躺在那里,再也感受不到冷热,再也没有了疼痛。
但我,从此便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对我影响最大、给了我最深沉的爱同时也是我最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