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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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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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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心事

年近八旬的母亲一直为自己没有念过多少书而耿耿于怀,越到年老这种痛悔似乎越强烈。由于少时家贫,聪慧的母亲只上了半年学就被迫辍学了。因为识字不多,这么多年来,母亲不会用智能手机与天各一方的儿女们视频通话或是发送短信互致问候,这倒是次要的,她可以用打电话来弥补。最让母亲纠结的是她不敢出远门,乘车坐船的在路上折腾,由于担心不识字无法准确辨认站牌名,她怕将自己弄丢,所以每次出远门必须有人陪伴才行,这也是二十多年来母亲到我家的次数屈指可数的主要原因。

近些年,由于孙辈都相继工作或成家,各有各的忙碌,找一个出门的随行者变得相对困难,母亲更多时候只能在心中默默思念远在千里之外的闺女和外孙。也因为同样原因,母亲没有办法阅读我发表在报刊上的作品及出版的个人图书,有时她会请村里的读书人念给她听,但毕竟不如个人阅读体会深刻,与亲人间的情感互动及思想交流自然也少了,这多多少少让人有些遗憾,为此她很是自责、内疚与惆怅。

每次在我家小住时,母亲喜欢来到书房,站在我身后看着我在电脑前忙活,见一个个文字随着键盘的敲击声立马呈现在屏幕上,她眼中满是神往,嘴里喃喃自语道:“有文化真好!你写字像插秧似的,一行行整齐又好看。”我听了哈哈直乐,母亲的话总是那样形象有趣且接地气,我就缺乏这样鲜活的想象。

2024年6月,由于喜得重外孙,一向怕热的母亲不顾高温酷暑和路途遥远,在我和妹妹的盛情邀约及弟弟的一路陪伴下,她乘坐长途大巴颠簸近20个小时来到了广州。当她将小重外孙抱在怀中时,途中奔波的疲惫辛劳瞬间被一扫而光。望着幼小的新生命,她的眼里满溢着欣喜与激动,怜爱之情溢于言表。

在广州待了几天时间,弟弟便赶回去上班了。我将母亲接到了珠海的家中,希望她多住些时日。

“我这次算是来辞路的。”母亲有些感伤地说,“自从两次感染新冠肺炎疫情及两次手术后,我的身体状况就越来越差了,四肢无力,容易烦躁,比以前更怕热,也更健忘,以后怕是没有精力再出远门了。”

一向要强的母亲这次明显苍老了许多,身形也有些佝偻,反应迟缓,上下楼梯有点颤颤巍巍的,有些话她反反复复讲又反反复复忘,一些陈年往事她却记得清清楚楚的,这些都是老年痴呆的迹象啊!带母亲去医院一检查,果然证实了我的猜测,她患上了轻度阿尔茨海默病。母亲再也不能像几年前那样灵活自如、健步如飞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母亲总感叹自己命苦,事实也的确如此。父亲英年早逝后,经老家的亲戚牵线搭桥,不愿意到城里随儿女生活的母亲与继父重组了家庭。那是一个相对贫寒的农家,继父的结发妻子生前患重病还欠下了一些外债。中年丧偶,母亲和继父也算是同病相怜。既然选择了,就风雨兼程。向来顽强坚韧的母亲没有向命运低头,她和继父一起毅然挑起了新家庭的全部重担。好在正值壮年的两人身板硬朗,他们齐心协力,勤扒苦做,节俭持家,农忙时忙生产,农闲时外出打工,拼尽全力挣钱还债,仅用三年时间便还清了全部债务。母亲还帮着拉扯孙辈,让继父的儿女们没有了后顾之忧。继父的儿女也是自己的儿女,在这方面,深明大义的母亲毫无怨言。

随着年岁的增长,特别是最近几年,母亲的身体健康状况每况愈下,干重体力活渐渐变得力不从心。继父是个不善言谈的人,像大多数农村老人一样,平日里对母亲很少嘘寒问暖、体贴关爱,这让母亲渐生不满。重情重义的母亲为自己满腔真心付出换来的冷淡冷漠而深感寒心,为此她曾主动与固执又倔强的继父交谈过,表达了自己的委屈与诉求,但收效甚微。

“只怪你父亲死得早,否则我不会遭这样的罪。”心思细密的母亲一说起父亲,眼中便流下泪水来,“他也是苦命人,没有福气看到儿孙辈出息的样子。”我在一旁安慰母亲:“人各有命,相信父亲在九泉之下会有知的。”我劝母亲看开一些,怎么开心怎么过。凡事多往好处想,不要总为一些家庭琐事劳心伤神,弄坏了自己的身子骨不值得。

母亲显得有些焦虑,她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我在他家当牛做马,里里外外操持,二十多年忙下来,没想到落到这步田地。我现在老了,干不动了,他这是在嫌弃我哩。真是造孽啊!如果不是担心别人看笑话,我真不想与他继续过下去了。”母亲向我诉说着,她的伤心、无助、纠结和悔恨全流露在言语中。

受文化水平和个人认知的限制,在土地上操劳了大半生的母亲人际交往十分有限,新思潮很难影响到她,她被传统的三从四德观念束缚着,虽然不满不甘,却又无法摆脱世俗的种种羁绊,于是烦恼痛苦便由此而生。

我理解母亲内心的煎熬与挣扎,但也明白重组家庭的不易,便劝慰她说:“继父是这种性格的人,您不要太计较。他平时对我们及孙辈都不错的,他用行动证明了自己对您的在乎。”我对母亲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即使是原配夫妻,日常生活中也会有磕磕绊绊的。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看人多看他的优点,少计较他的短处,就会少些烦恼,多些快乐。日子,不管跟谁过,其实都是在跟自己过。”我只能好言劝说母亲,希望她不要总在黑暗的怪圈中打转。

“这些道理我都懂,但每天面对他的漠不关心我很难受。”母亲的语气充满了哀怨,“他在外死要面子,到现在还走着几十家亲戚,一年光人情往来就花要大几万,真是不堪重负。我和他都这把年纪了,他还坚持种那么多地,实在是力不从心,我劝他少种点地或农忙时请人帮忙收割,他不太情愿,总想着多节约一点钱,主劳力还得靠我,他这样做不是把我往死里逼吗?还有,他对自己的儿孙平时补贴得多,明显偏心一些,他没有遵守我们之前公平对待双方儿女的约定,让我很生气。”这才是矛盾的焦点,母亲坚守的诚信、良心、正义与公理在这个家庭受到了挑战,“不知辛苦为谁甜。家中的经济大权一直被他掌管着,我只有干活的份,这对我不公平。”母亲似乎有满腹冤屈,让她揪心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时时刻刻折磨着她的身心,让她愁肠百结,又无能为力。

面对母亲的无力与无助,我开导她说,“解铃还须系铃人,矛盾和误会的99%在于沟通没到位,你们俩敞开心扉深谈一次。一辈子很短,我们要活好每一天。至于您说的一些具体问题,亲戚可以少走一些,地也可以少种一点,但得有个过渡阶段,您慢慢同继父讲,毕竟他的年纪也越来越大了。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他对自己的儿孙偏爱一点非常正常,我们不会计较,您也别往心里去,再说他的儿女也是您的儿女呀,况且继父的儿孙平时对您也不错的。继父之所以把钱看得重,实在是因为对于一个农村老人来说挣钱太不容易了。眼下晚辈都已成家立业了,你们的重大任务已经完成,就该劳逸结合,好好安度晚年。钱财身外物,尽量看淡一些,既然是继父当家,要相信他一定会合理安排的。如果生活困难,我们这些做儿女的都倾囊相助的。”

母亲沉默了一小会儿,语气缓和了下来,她有些感慨地说:“我和老头子手上有钱的,这你不用愁。他的两个女儿都很尊重我,几个孙子也懂事,儿孙们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买吃的用的穿的,还叮嘱我少生气,说老头子就是这样的脾气,让我莫计较。”说着说着,母亲眼中泛出一丝柔光。她摸摸身上穿的新衣,指着脚上穿的一双新皮鞋,有些欣慰地说:“这是两个继女给我买的。”

“是啊,您对人家好,人家自然也会对您好。人与人之间都是将心比心,将心换心。吃亏是福,不要太在意个人的得失,他们也都是您的亲人。”我说,“日子过得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一言一语地说着,母亲的气渐渐消了一些,她幽幽地说:“我是气极了才想不开的。但凡老头子有好言好语好脸色,我心里就不会这样难过。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我跟他一起奋斗出来的,就是要死我也要死在现在这个家里。我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是啊,那是母亲与继父用尽全力,辛勤打拼出来的一个新家,她是这个家的功臣,她只是想要一句中肯、公道的评价而已,她不想自己的功劳被人漠视或抹杀。遗憾继父就是金口难开。

“改变不了别人就改变自己。有些事情太在意反而会让人失望,就像抓一把沙,捏得越紧漏得越多。”我继续开导母亲,“人无完人。用积极心态和用优势视角来看的话,继父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平时不抽烟不喝酒,为人正直善良,勤劳节俭,吃苦耐劳,对晚辈很慈爱,我们觉得他挺好的。性格刚强是他与生俱来的,很难改变,您就不要老盯着他的缺点看了。另外,您也要多包容、多夸奖他,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特别是公众场合说他的不是,让他失了尊严,这是一个男人最在意的。况且他年轻时在基层担任过多年的村干部,方圆十多里地的村民都认识他,老讲他的不对,让他的老脸往哪里搁啊?同时,也不要老在他面前提起去世多年的父亲,这很让人伤心的。当下事、眼前人才是最应该珍惜的。”

母亲大概意识到了自己平日里的一些做法有些欠妥,她开始低头沉思,脸色渐渐变得柔和了起来。她与继父患难与共多年,不可能没有感情,只是继父在一些事情上没有做好平衡,让母亲的心态有些失衡。农村老人最担心的是老无所依,老无所养,一旦这个问题得到解决,一切都会变得云淡风轻。

“心宽一尺,路宽一丈。”我趁热打铁,继续做着母亲的思想工作,“豁达大度一点,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世上哪有绝对的平衡!继父怎样对待他自己的儿女我们都没有意见的,您就别想太多,给自己找不快。养老问题您就更不要操心了,每个儿女都会竭尽所能的。”

“是啊!这都这把年纪的人了,能吃多少能用多少?我要的就是一个公道。但我坚持了好几年,结果啥也没有改变,反倒让自己伤心绝望,真是自寻烦恼。以后我就糊里糊涂过日子好了。”母亲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坚定地说。

“公道自在人心,不要刻意求之。人生难得是糊涂!”我夸赞母亲有智慧,悟到了生活的真谛。久违的笑容终于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如花绽放。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我带着母亲到周边的景点转悠,带她看电影享美食,陪伴她到海边漫步,看着她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我感到非常开心。

我以为母亲这次能遵守诺言,在珠海多待一些时日,结果不到十天时间,母亲便开始念叨家里的鸡啊猪啊猫啊狗啊还有地里的庄稼啊等等,急着要回到那个让她既伤心又牵挂的家,那是她的人生舞台,那里有她熟悉的风物和她难以割舍的亲情与爱恋。

虽然有些不舍,但我并没有强行挽留。希望辛劳了一生的母亲这次真正找到了打开自己幸福之门的金钥匙,学会与生活与自己和解,让自己的晚年生活多些舒心与快意。同时,我也在想,要是母亲当年多念些书多识些字,也许不用任何人帮助,她自己就能从书中找到快乐生活的答案。

回程时,我很想说服母亲乘坐一次飞机,可她坚持要坐大巴车,说一站到老家县城很方便的,我明白她是舍不得我多花钱。我只好开车将她送到了这趟大巴车的始发站——深圳宝安汽车站,给她在卧铺车上找到了一个好位置。归心似箭的母亲一上车就笑意盈盈地向我挥手说再见。我却突然泪湿眼眶,不能言语。这一生,我与母亲还能有几次这样的相见?还能有几次再见的机会?唯有在内心默默为母亲祈祷与祝福。

回到家中,我给弟弟妹妹分别发了信息,叮嘱他们以后多抽空回老家探望母亲或是多与老人家电话交流,万一哪天母亲谁也不认识了,就后悔莫及了。

此后的日子里,母亲似乎真的开始尝试“糊里糊涂”地过日子了。她不再偏执地想要去改变继父,也不再过多地计较与继父之间的种种小争执小摩擦。日子,冷也好热也好,继续往前过就好。母亲一如既往地与继父一起早出晚归,在自家十多亩地里忙活着,种下希望收获喜悦;几十家亲戚或浓或淡地走动着,随缘随意不刻意;儿女亲情顺其自然,付出得到绝不计较。母亲的精神状态较之前有了明显好转,笑容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她饱经沧桑的脸庞上。母亲的变化让我感到十分高兴。如果母亲的阿尔茨海默病不可逆的话,我希望她的记忆里最后只储存了美好,而那些烦恼和不愉快则统统被删除。

工作之余,我会时常与母亲通电话,拉拉家常,听她分享乡村生活和日常见闻,她乐观向上的情绪通过电波从千里之外传递过来,让我很受感染,母亲又回到了久违的阳光开朗状态。她有时还会提起与继父一起度过的那些艰难时光,虽然有过争吵和不满,但更多的是他们一起经历的风风雨雨和相互扶持的相濡以沫。她说:“村里像我这个年龄的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活一天就是赚一天。少年夫妻老来伴,身边还有个说话的人,我很知足了。我现在明白了,跟别人较劲都是在跟自己较劲,看别人不好是因为自己不好。生活有千模万样,船不弯水弯,人不弯路弯,总有办法变通。还是糊涂一点好,反而能够过得轻松自在一些。”听母亲这样讲,我一颗悬着的心算是彻底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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