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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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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4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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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代粮仓

7月6日,农历甲辰六月初一,小暑。吉安最高温度37℃,进入盛夏酷暑时节。而在农村,比这温度更热的,是进入“双抢”。

久生决定这一天开镰收割早稻,开始“抢收”。

遂川县枚江镇大片区域是泉江河与金沙水交汇冲积而形成的冲积平原,丘陵山地与河谷平原相间,土壤肥沃,水源充足,农业产业发达,素有“遂川粮仓”的美誉。

枚溪村的久生从前年起流转了村里左邻右舍280亩田地,跻身镇里种粮大户行列,也同时拥有了自己潜意识中无限大的第三代粮仓——“天下粮仓”。

李绅,唐朝诗人,六岁丧父,随母迁居无锡并由母教以经义。青年时期,李绅目睹农民终日劳作而不得温饱,以同情和愤慨的心情,写出《悯农》二首,千古传诵,被誉为悯农诗人。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经历过“双抢”的农民与没有当过农民的城里人以及即使生长在农村但没干过农活的新生代职场人对这句诗的理解,相去甚远。

久生对诗的理解,对“双抢”的记忆,则是深入骨髓。是痛,是累,是泪水,是被汗水湿透永远拧不干的汗衫,是看着因粮仓里谷堆冒尖儿母亲欢欣喜悦的笑脸。

60后的久生印象中家里的第一代粮仓是个谷桶,一个直径约一点五米、高一米的大木桶,据说还是土改时从地主家分来的。那时,他还小,记得队里每年有两次分粮,初冬时分粮印象最深。在母亲带领下,家里兄弟姐妹几个能挑担的都挑着大大小小的箩筐,带着户口本高高兴兴来到生产队的仓库分粮。现场人声鼎沸,一家一家依次进入平时锁着的粮仓里,从一个木制四棱锥的锥口流出存放在二楼的谷子来,盛在箩筐里,而箩筐放置在一个长条磅秤架上称重。久生家情况比较特殊,爷爷眼睛瞎了,奶奶年纪大,父亲长期在外做事,全家就母亲一个还要打点折扣的全劳力,小孩又多,按照积累的工分,只能分到两千斤左右谷子。这些谷子是从分粮起到第二年早稻成熟,接驳上能够“吃新”时止整整半年多全家人的口粮。分粮现场,能听到队里干部和分粮的叔伯们都在和久生的母亲说:米兰婶,紧着点吃啊,要度春荒哦。久生家的春荒是最难过的,这点粮食再怎么省着吃,到了春夏之交时还是早早就没粮了,只能绞尽脑汁地东借一餐西凑一餐,熬到早稻成熟才能松一口气。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正因为对“粒粒皆辛苦”皆珍贵的独特体验,农民对粮食特别的看重。谷子进了自家谷桶后,久生的母亲对全家人千告诫万交代,都要节约粮食保护粮食,千万别让老鼠给偷吃了。于是便有了无数次做陷阱、架电网、半夜起来敲脸盆等驱鼠灭鼠经历。

久生家的这个谷桶粮仓一直用到分田到户装不下谷子为止,彼时桶的上边沿和底部已经打着多个被老鼠咬坏又用罐头盒子镶嵌的补丁。

“双抢”的时候,正是南方最热的七月。艳阳高照,万物生长。

“双抢”,抢什么?抢收、抢种。

南方的水稻,喜高温高湿。七月盛夏,正是水稻疯狂生长的时节。

千百年来习惯从土地里刨食的农民,要抢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从以小时计成熟老去的禾秆上抢回金灿灿的稻谷。否则,谷粒就要掉落到田地,就要成为麻雀和田鼠们的“美餐”。要把秧田里迅猛蹿着个儿的秧苗抢插进田里,晚了,秧苗就会“长过旺”,成了“老男孩”,会减产。

粮食是农民的心头肉,既看不得掉下一颗,也舍不得减产一粒。因此,哪怕顶着40℃高温天气脱个几层皮,也要“抢”。

抢收、抢种,两个词四个字,可中间还有一连串和这“抢”一样热火朝天的艰辛环节。

20世纪八十年代初分田到户后,农民们对土地的热爱,对丰收的期盼,体现在精耕细作上,在全力以赴做好全流程生产环节上。

人工收割后的稻田里,留下一排排二寸长短的稻茬,表面的土壤肥力已经不足,因此在夏种前,要深耕。没有机器,大部分家庭甚至没有耕牛,翻耕要靠人力,高高举起宽宽的镰铲从稻茬的侧面挖下去,没了整个铲面,用力拉回来,整铲的泥顺势被翻进前一个坑里,一个个稻茬前仆后继被翻转、被淹没。

翻耕过的田地,还要耙田,因没有牛,便一人作牛在前面拉,一人在后掌控着耙的深浅。把泥耙烂后,紧接着就要平田,又因缺少专门的平田架,农民们就奇思妙想地拆下自家的门板、或木梯等特殊工具,在上面压上大石块当临时平田架用。田地经过翻耕、耙田和平田后,才具备插秧的条件。此时分别用四至八寸的“秧格耙”平置在放净了水的田地里横竖“推”画上“四六”“五六”等四四方方的格子,秧苗就插在所有的交叉点上,这个过程叫“推耙”。尺寸的大小是体现“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农业“八字方针”中“密”字的效果。管理能力强、劳力足的家庭就会选择最小的尺寸,以实现增产。然后是从秧田里将秧苗拔出捆成一把把,这叫“脱秧”,将这些脱好的秧把均匀地投掷到画好秧格的稻田里,这叫“打秧”,最后才是插秧。

插秧时,把捆扎秧苗的稻结抽解开,一株株均匀分开插进泥土里,一般是倒退着插秧,也因此早在五代时布袋和尚就留下了“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稻),退步原来是向前。”描写插秧的诗句。插秧是个很累腰的技术活,可心灵手巧的姑娘们像不知劳累的仙女。她们弓腰翘臀,一手分秧一手插秧,动作协调准确迅速,像小鸡啄米,像织布机落线,五秒钟不到,一排五棵秧苗就入了土。插得最快最好的,被冠以“掐仔手”的美誉。于是,田野里便飘荡着姑娘们爽朗的笑声,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快打秧来哦!”“我又要上岸了!”一幅绝美的农耕图。

因为“抢”,所以快。

“双抢”时节里,常见一丘田头天早上还一片金黄,次日你再经过时,就已是一片新绿,“二晚”开始了又一期生命轮回。它们离开孕育的母体秧田,加速奔跑来到这成长的稻田。在约一百天的成长期里,它们要经历艰苦的适应期,然后转青、分蘖、拔节、胀胎、扬花、抽穗、灌浆、勾头、转黄、成熟。其间,农民们还要不断地“汗滴禾下土”,锄草、耘田、施肥、喷药、打稗草……把每一株秧苗当孩子般抚养。

久生家一直劳动力不足,直到久生高中毕业、弟妹们渐长才稍有好转。期间,久生也无数次地做过“牛”,拉过耙,肩膀每年都有一次从“红肉精精”到脱皮起茧子的痛苦经历。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分田到户之初,久生不是诗人,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学生小农民。他深刻地体验并演绎着这诗句里的情境。

酷暑时节,久生正在“双抢”的田地里,他个儿不高,肩膀也有些弱,但他的思想里同样鼓荡呼啸着熊熊燃烧的“匪气”:抢,抢它个天荒地老,抢出个粮食“顶楼板”。

久生是章瑾家的老大。他和生产队里其他几个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的农村娃一样,因为分田到户,放弃了复读的想法,挑起家里“顶梁柱”的重担,在家种责任田。“双抢”时年龄尚小的弟妹们能帮上些忙,虽然踩不动打谷机,但捆稻草、莳田这些活都能顶上些力。

那时,三五户农民合用一台双轮打谷机,怕丢失,每天晚上都要两个男劳力合力扛回家,早上又扛出来。笨重的打谷机久生一个人踩不动,就专门配个弟弟来助力,或请个邻居家的后生仔“交伴”。再过几年,才有了轻便的一人踩得动的单轮打谷机。

如此,在那些双抢的日子里,像久生这样的小伙子们,天天就像斗架的公牛。“轰隆隆,轰隆隆……”他们戴着墨镜,顶着草帽,肩上搭条毛巾,活跃在一丘丘金色的稻田里,踩响着一家家的打谷机,似乎有着使不完的力气。他们身上的汗衫被汗水湿透了一遍又一遍,隔几分钟就能哗哗地拧出水来,裸露的肢体上粘着飞扬的谷粒。渴了,田埂上放着把早上出工时带来的泥壶,里面是用苦丁茶或自制粗茶煮制的茶水,泥壶嘴上扣着个把缸或吊着把蒲勺,喝上一勺凉茶;累了,吼上句流行歌曲“归来吧,归来哟,别再四处漂泊……”便又满血复活。

火热的“双抢”,抢回了农民们心中最大的期盼——吃饱饭。

分田到户第一年秋收后,当久生家的第二代粮仓,也是真正意义上的粮仓——自家土坯屋二楼一整间房,第一次“顶楼板”装不下而开辟第二个粮仓时,当久生的弟妹们用粉笔学着生产队的样子,在粮仓的木门上写上大大的“第一粮仓”“第二粮仓”时,久生的母亲,这个为填饱这一家十口,特别是几个似乎永远也填不饱的“娃娃肚”而绞尽脑汁在饭甑里拌红薯丝、锅底下埋芋头的女人,禁不住流下泪来。虽然每每她看到长子久生本该读书却过早地扛着打谷机离开家门时也多次偷偷抹泪,但这次却是幸福而喜悦的泪水。

农民有了自己的地,填饱肚子一下子变得容易起来。但,这是无数个久生以及无数个十来岁的弟妹“小农民”们与天斗,与地斗,与流火的七月斗,“抢”回来的。因此,这一代人他们倍加珍惜每一粒粮食,哪怕他们后来走得多远,站得多高,对粮食的敬畏却与日俱增。

久生家的第二代粮仓自分田到户后就总是满的,再不愁饿肚子。久生的母亲还时不时地和妯娌们到街上“粜几升米”换些零用钱。直到2007年,镇里大面积推进田园化改造,绝大部分土地“三权分置”后逐步流转到极少几个种粮大户手上,久生也终于不再种地,和其他绝大部分农民一样“洗脚上岸”,进城务工,一包一包地从超市买米吃为止。这第二代粮仓便也从现实意义上退出历史舞台,变身成了最多只能装50斤的米缸子、米袋子。

当下的“双抢”,天气照样“流火”,但人的聚集度和热度却小了很多。过去家家户户老少齐上阵,全田塅都是人,到处轰隆隆震天响的场面已成历史。不足原种粮人口百分之一的种粮大户们组建新的合作社,购置大量的机械,解放了绝大部分农村劳动力。因此,当下的“双抢”,无论收割还是翻耕,都是成片成片地推进,是一条龙式的联合收割机、插秧机、烘干机在“忙碌”,“飞播”“飞防”也成为现实,连育秧都有专门的公司负责。他们一个个都有了比“掐仔手”更响亮的名字,“农机手”“机插手”“飞手”……农业分工正在不断细化、产业化、现代化。但无论如何,“双抢”仍在。

久生,便是在经历了学手艺、沿海打工、当包工头后,又兜兜转转回来当农民的“双抢”主力军。

现在,他是种粮大户,还是党员,乡人大代表,加上合伙人的田地,共有520亩之多,“抢”得更欢,场面更盛大。

过去靠天吃饭,“抢”的是不等人的时令和饭碗中的口粮。人们通过“抢”来解决温饱,来积聚向“知礼节”向“富起来”过渡的力量。现在,无数个种粮大户们“抢”的是以科技手段遵从四时节气变化,寻找最有利于农作物生长、最能体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时与机,实现好生态与高价值的转化,实现丰产增收。

看着整个塅上的稻田几天就收割完毕,久生切身感慨时下的“双抢”和自己少年、青年时代真有着天壤之别,收割、耕田、耙田、插秧、捆稻草、晒谷、收粮这所有环节都已经被机器和新技术代替。他的绝大部分稻谷都是日产日销,还是湿谷时转个身就进了他心目中大得不能再大了的第三代粮仓——“天下粮仓”,也就是国家粮库。久生总觉得,现在自己种这么多田,却没有粮库,而国家粮库倒像成了自家粮仓似的,给了自己极大的信心和方便。现在只要稻谷熟了,收割机轰隆隆开到田地里,现场脱粒、打包后,打个电话,收购公司的人就带着设备到了田边,检测过镑装车,进了烘干机出来就是成品粮,直接送往国家粮库,省了农民一大堆复杂、多变的如割着禾突然暴雨来了,不得不飞奔回家收谷等中间环节和不定因素,真是流水线样生产。此外,现在种粮非但不用像当年那样半夜去排队交公粮,国家还给各种补贴,给技术,出台保护价,一年接一年的“一号文件”给足种粮人底气。2020年,按照县里统一部署,镇里再次对全镇1.7万亩基本农田进行了高标准农田改造,农田质量、产量、抗灾能力和利用率都提高了,旱涝保收,种粮大户们更是吃上了“定心丸”。今年的国家保底粮价是每百斤127元,而现场直收湿谷则是每百斤93至95元,干谷、湿谷价格都比去年好些。久生和罗福平、郭兆权等几个要好的种粮大户们说起这些总是两眼放光,信心满满。

“苦点、累点无所谓,只要种田有盼头就好。”拥有烘干机、旋耕机、无人机等300多万元农业设备且自己就是“全能操作手”的郭兆权更是豪情满怀。

“抢收”初步结束后,久生统计了产量,自家平均亩产1120斤,总产量超过30万斤,亩产、总产均高于前两年。去年吉安县同是种粮的好友振华家最好的一块测试田亩产高达1384斤,久生有些小羡慕,还去学习了一二。今年自家一块使用芸乐收割的0.82亩地收出了1182.8斤湿谷子,折合亩产1442斤,超过振华家的最好产量,久生有些扬眉吐气的味道,真是乐坏了。

“现在种粮不仅要靠天,更要靠管理、靠技术。今年早稻还算风调雨顺,最主要的是预防得好,使用了一些促进增产、预防病害的生态技术,防住了最强天敌‘稻飞虱’,加上管理也更加科学,人工成本也有降低,总体收益肯定比去年要好。”久生笑着告诉记者。当记者一再追问,想要个准确数字时,久生思考了下说道:“20%吧!”。再想了下,他又说:“15%-20%。”看来,这是久生的保底增收情况了。

增收至少15%,大丰收啊!

7月22日,大暑。久生的所有早稻全部收割完毕,且销售一空。除了山脚下几亩去不了机器正在人工插秧的小梯田,及几丘计划用来种香芋的田外,其他都换上了“新装”,插上了二晚,整个田塅绿油油。久生的甲辰“双抢”结束,历时十七天。

“种粮比做包工头稳,比在外面打工强,毕竟粮价国家会保底。老祖宗说只要用心种田,就饿不死人。”久生非常低调,他说的“饿不死人”言下之意就是能赚到比打工、比做包工头更好、更稳的工资收入,对自己选择继续当农民不后悔,而且对未来、对“端牢自己的饭碗”非常有信心。刚结束“双抢”,他就已经邀约了枚溪村的细平、林生等几个种粮大户及村里“两山”公司的负责人,一起讨论成立新的合作社、推广水稻种植机械化,并联袂陆续报名参加多个科学种粮学习班、新农人创业致富培训班。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刚刚闭幕,镇里就组织他们学习全会精神,有序推进第二轮土地承包到期后再延长三十年试点、深化“三权分置”改革、发展农业适度规模经营等内容,都深深地激发出久生搞好农业生产的动力和信心。久生说,他已经锚定要当一名高素质农民,要和兄弟县市的种粮大户们好好PK下,比一比“藏粮于地、藏粮于技”的真功夫。

后记:

烙印在几代人内心深处炼狱般的“双抢”如今已换了模样,但“双抢”的意义从未改变。在大暑的节气里采访写下上述文字,纪念我的少年时代以及我可爱可敬的生产“中国粮”的无数个农民兄弟。当然,还有迈开“强起来”步子的无数个当代久生们,他们经历、拥有过无数次“双抢”和“三代粮仓”,因此更加自信与从容,坚信“把饭碗牢牢端在自己手中”,这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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