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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梅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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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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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三

1

端午节快到了,远方一大早就去市场买了两条鲤鱼送回娘家去。

远方原本打算买鲈鱼的。

生在鲈鱼之乡,镇上的人认为鲈鱼最补,尤其野生鲈鱼,谁家有女人坐月子,顺产吃鲈鱼可以补充营养,剖腹产吃鲈鱼有助恢复刀口,婆婆如果能炖一条鲈鱼给媳妇当月子餐,一定会被盛赞是最疼人的好婆婆。

远方妈坐月子那个年代,能吃饱就不错了,还能希冀什么营养不营养的,吃鲈鱼更是痴心妄想。远方生孩子的时候,远方的大姨给远方送了两条大鲈鱼,远方妈只送了一小块瘦猪肉。远方婆婆为此抱怨远方妈是个小气鬼,远方妈就在远方跟前阴阳怪气说,大姨送了就是我送了,都是娘家人,谁送不一样?又说自己当年生远方的时候,远方外婆连瘦猪肉都不曾送过呢,更别说鲈鱼,自己这辈子到老都没吃过几条鲈鱼的。

改天,一定要买几条鲈鱼孝敬亲妈。远方决定替外婆弥补一下她亲妈,但她起了个大早,来到市场她表叔的鱼摊前,却只看到几大缸的鲤鱼。莫说野生鲈鱼了,就连人工养殖的鲈鱼都没见到一条。真是不凑巧,但是表叔说鲤鱼也好吃,也有营养,女人坐月子也吃鲤鱼的,“鲤鱼跃龙门”,寓意还好,又好吃又吉利,你妈一定会喜欢的。

远方记得自己坐月子的时候,婆婆给她买过鲤鱼,说是有下乳的功效,营养价值也是极丰富的;有一年他们单位组织去千岛湖旅游,工会主席说给大家加餐,加的是一道“剁椒鱼头”,用的就是千岛湖里的鲤鱼头;她妈一向迷信,无论做什么事都喜欢讨彩头,“鲤鱼跃龙门”这彩头够大的了。鲈鱼下次再买吧。远方听从表叔的建议,提了两条活鲤鱼回娘家去,不料,却被她妈直接轰出了门。

远方妈平日里喜欢逛街,从早逛到晚,几乎不着家,远方婆婆便向人讥讽远方妈就像鲤鱼跳龙门,一天到晚瞎蹦跶。镇上多的是长舌妇,一来二去,这话便传到了远方妈耳朵里。如今,远方提着两条鲤鱼上门,远方妈看着水桶里那两条活泼蹦跶的鲤鱼,就要想到远方婆婆那个讥讽的比喻,于是气不打一处来。远方完全不知道亲妈和婆婆之间还有这桩官司在,只能解释自己买鱼来孝敬亲妈,完全是因为端午节的一片孝心。然而“端午节”三个字又触了她妈的霉头。

远方起先进门时,刚好看到她妈饭桌上放着几个粽子,想到自己一早买鲤鱼,还没顾得上吃早饭,便随手拿了个粽子吃,粽叶还没剥开,就被她妈抢了过去,说端午节外嫁的女儿是不能回娘家的,更不能吃娘家的粽子,否则会给娘家带来噩运,你远方端午节提两条鲤鱼回来讥讽亲妈就算了,还吃娘家的粽子,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坏心肝,见不得娘家好。

从小到大,远方也没有听说镇上关于“端午节”还有这样的习俗,不都说“端午节”又叫“女儿节”“归宁节”,外嫁的女儿要携家带口回娘家过节的吗?但在远方的娘家,远方妈就是习俗。远方出嫁那天,她妈一定要她光着脚从家里走出去,原因是穿鞋从娘家嫁出去,会把娘家的风水带走,远方还有两个弟弟,娘家的风水必须留给两个弟弟。远方依着她妈的要求,抱着婚纱裙摆和喜鞋,光着脚走出娘家大门后,远方妈还要在她身后泼一瓢水,撒一把盐米。泼水是什么意思,大家都懂,但撒盐米的举动,围观的路人就看不太懂了。远方是知道的,从前家里一旦进了蛇虫,远方妈都要用一把盐米驱逐这些蛇虫,一边驱赶一边在嘴里喊着“脏东西”“瘟神”。二十多年朝夕相处的血亲,她当亲妈是世界上最亲的人,亲妈却当她是“脏东西”“瘟神”。远方不由悲从中来,提着两条活鲤鱼回自己家去了。

远方回到家里,也不敢把脸色表露出来,只当没事发生一样,如果她丈夫陆生知道她又给娘家送礼了,又要找她吵架。当初结婚时,远方妈为了彩礼钱,和陆家吵翻了天,远方知道陆生心里一直记恨这事,一旦有什么由头吵起来,他又要指着远方的鼻子骂她是被亲妈卖掉的一头猪,还是按斤卖那种。

见到远方提着两条活鲤鱼回来,陆生倒是很高兴,说是他大妹思思从东山回来了,今天就到家,刚好煮两条鱼为她接风洗尘。

远方皱眉说,又不是过年,她回来干什么?远方知道自己在陆生跟前失态,是因为在亲妈那里受了委屈无处发泄,憋也憋不住了,但听在陆生耳里就成了嫂子对小姑子的不待见。

“端午节就不能回来吗?”陆生不悦地反问远方。

“端午节外嫁的女儿当然不能回娘家,更不能吃娘家的粽子,否则会给娘家的兄弟带来噩运。”远方话一出口就愣住了,她竟然把她妈那套封建迷信搬了过来,直接遭来陆生一记白眼,“亏你还是个当老师的,也这么迷信,后天才是端午节,今天是五月三。”

农历五月初三,是芦村外嫁女的“送节日”,出嫁的女儿在这一天要携家带口回娘家作客,准备丰厚的礼物给娘家送节,娘家再用圆桌准备大餐款待。这一天也是芦村最热闹的日子,比过年还热闹,全村外嫁的女儿都会回来,各式小车停满芦村祠堂前的场地,村民互相攀比谁家的女儿送给娘家的礼物最多最贵重。这是独属于芦村的习俗,镇上其他地方都没有。

陆生如今虽住在镇上,老家却是芦村的,陆生父母平日里也都生活在芦村。往年,思思每次都替陆家在村里挣足面子,中华烟一定是送软3,且一送送好几条。酒不是茅台,就是五粮液。不过这都是远方嫁过来之前的事情了。远方嫁过来这几年,思思“五月三”不再专程回来作客,就连过年也呆在东山。虽然不在“五月三”回来送节,但思思嫁去东山,已是陆家人在村里最大的面子。

东山是沿海的一线城市,改革开放的前沿,象征着荣华与富贵。镇上去东山赚钱的女孩子不在少数,赚了大钱回来造福娘家的女孩子也不在少数,但像思思这样在东山扎下根的女孩子却屈指可数。在芦村,思思是独一个。那个让思思把东山从打工地变成家的男人叫老萨,思思给他生了个儿子叫小宝。陆生和远方结婚的时候,思思带着老萨和小宝,衣锦还乡。老萨生得天庭饱满,地角方圆,身材又高大,穿上西装,风度款款,比陆生还像新郎。他抱着小宝,手里拿一根缠着红色喜纸的甘蔗,甘蔗两头挑着一对红色灯笼,外甥打灯笼照舅,将远方迎进了陆家的门。

那年婚礼之后,远方就没再见过老萨了,思思和小宝倒是又回来过一次,是在次年远方生孩子的时候。如今,远方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要不是思思这次突然回来,远方都要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个小姑子。

2

思思这次是独自一人回来,老萨和小宝没有同回。

她随人流出了动车站,就看到陆生站在一辆黑色霓裳旁边向她招手。她拉着行李箱走过去,陆生急忙过来,帮她把行李放到后备箱去,又亲自替她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思思原本还想提醒陆生,不要对她太殷勤,免得远方吃醋。这些年,她虽然人在东山,但没少听她妈在电话里向她提起,远方和陆生常常因为她吵架,远方甚至骂过她和陆生是一对乱伦狗兄妹。真是一个不可理喻的女人,这种人竟然还是位人民教师。都说娶老婆要先看丈母娘,远方妈是全镇出了名的泼妇,这种人的家教能好到哪里去?但是就算她当初极力反对,也架不住陆生对远方鬼迷心窍。

陆生曾经告诉过她,娶远方,是他一辈子的理想。

陆生喜欢远方,思思打小就知道。那时候,陆生在镇上上中学,思思已经辍学去东山打工了。陆生生活费不够用,就打电话问思思要,陆生的生活费越花越快,完全不像一个人的开销,原来是谈恋爱了,恋爱对象正是远方。

远方成绩好,陆生是学渣。远方初中毕业考上了师范,陆生去家具厂当了学徒工。远方师范毕业分配回镇上当了一名老师,陆生出师了,回镇上开了家具店。喜欢陆生的女孩很多,都是和思思一样,去东山打工的,陆生看不上;追求远方的男孩也不少,都是有铁饭碗的,但陆生是初恋,远方不可能和陆生分手。一个是非君不嫁,一个是非君不娶,这样的爱情从一开始就像故事一样,充满戏剧性的坚贞,后来的发展也遵循着故事发展的逻辑,必然跳出一个极力阻挠的反派将故事推向高潮,那就是远方妈。远方妈的反对像燃气爆炸一样激烈,将这段爱情炸得轰轰烈烈,成了全镇一段重大新闻,也将陆生烧得脱了一层皮。

世界上所有的闹剧都能用钱摆平,不论是医疗事故死了人,还是学校里学生跳了楼,家属的愤怒有多大,伤害有多深,只要给足够的钱,这些闹剧都能最快速度收场,声称的伤害都能最快速度愈合。思思是在东山的金山银山里摸爬滚打过的,最了解金钱的好处,它是世界上最有疗效的一剂药,包治百病。陆家给了高于世面三倍的彩礼钱,平息了远方妈的怒气,将远方娶进了陆家的门。

坐上副驾驶座,思思朝后座上看了看,方才松了口气,远方并没有在车上。

“嫂子怎么没有同来?”思思问陆生。

陆生说:“她不知道你回来,让她知道干什么?她又不是咱们芦村人,不了解咱们芦村‘五月三’的习俗,咱们回村里吃羊,不要让她跟。”

陆生脸上没有一丁点撒谎的痕迹,说出的每个字,露出的每个笑,都像真的,让思思丝毫看不出他一早还因为思思与远方吵了一架。曾经至死不渝的少年爱侣打死也想不到婚姻竟是一个修罗场,彼此把彼此当陪练,互相不戳破,互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终于互相练就炉火纯青的撒谎技术,从此在不同的人跟前脸不红心不跳地使用这门绝技,犹如有了行走江湖的法宝。

陆生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扭头给了思思一个笑。思思从陆生眼中看到了久违的宠溺,亲哥对妹妹的宠溺,不必设防,毫无保留,绝对信任的,来自血缘的,老萨从不会给她的宠溺。这让思思热泪盈眶。她有多久没有重温陆生的怀抱了?自从远方嫁过来后,别说陆生的怀抱,就是陆生的面她都好几年没有见过了。要知道,从她记事开始,陆生就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以外,她最爱的人,甚至这份爱超越了父母。他是她少女时代在东山为之打拼奋斗的对象,是她可以连父母都隐瞒,却可以对之畅所倾诉的人,是她受了委屈可以投靠并申冤的后盾……他们从小到大同睡一个被窝,成长岁月里亲密无间犹如同一个人,可是远方在他们之间横叉了一脚,清楚地让她看到长大的残酷,那就是她的哥哥再也不属于她了。

思思在陆生怀里哭成狗,眼泪把陆生胸膛的衬衫洇湿。

陆生拍着她的脑袋问,思思,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压抑的哭泣已经导致思思的鼻腔严重堵塞,她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没有事就不能回来吗?哥,今天是五月三,芦村女儿们的“送节日”啊!

是的,五月三,远方可以不必回芦村,但思思是必须要回来的啊!因为这是属于芦村全体女儿们的节日,不关儿媳妇的事,但却为所有出嫁的女儿们都准备了热情的节目,就算思思嫁去东山,不论嫁得有多富贵多遥远,她都永远是芦村的女儿,根永远长在芦村里。

陆生载着思思,向百里之外的芦村驶去。

一路上的风景犹如放映中的电影荧幕,在车窗外不停闪过,先是市区的高楼大厦,继而是现代化的工业园区,穿过隧道,只见一架时尚天桥在宽阔的沥青公路上方连接起两个恢弘的厂区,那便是赫赫有名的锂电时代。因为它,籍籍无名的小镇一跃成为全球最大的锂电小镇。视线企及之处,停车场上停满了小车,那都是厂区工人的代步工具。厂区附近,配套的学校、楼盘、全国各地的小吃店,不一而足。小镇早已不是当初的小镇了,已经云集八方来客在此谋生。

思思发现,不知何时,小镇的空气里也有了东山的铜臭味,阳光也和东山一样,每一寸都闪烁着金钱的光泽。而芦村,还是记忆里的芦村。

通往村里的公路还是几年前浇筑的那条水泥公路,只是路面加了宽,从前只能容一辆小型卡车单行,如今两辆小车交汇而过,已顺顺当当了,但依旧弯弯曲曲,一路陡坡而上。两旁照例是成片的茶园、栀子,小小的丘陵,杂乱的树,以及零星点缀的格桑花。

“那边的茶厂是如今中国最大的贡眉产区,”陆生指着车窗外在山岚里若隐若现的建筑向思思介绍,白墙青瓦,古香古色,在白白的雾霭和墨绿的山木之间,神秘莫测,美轮美奂,“你已经好几年没回来了,所以不知道咱们芦村如今也大变样了,不但吸引来了投资商,还可能在这里拍电视剧呢,上个月就有北京来的一队制作人、导演、编剧,来芦村踩点采风……”

“那咱们村的书记岂不是要出来接待?”思思笑着问。

“这规格怎么够啊?市领导都出动了,镇长、书记亲自作陪。”陆生言语里充满骄傲。他是芦村人,与有荣焉。

所以,芦村也不是记忆里的芦村了。

思思望着车窗外,山路的海拔越来越高,窗外吹进来的风终于有了来自深山的凉爽气息,山脚下的公路已经成了一条银白的带子,在视线中越来越细,就如记忆里的芦村,越发缥缈与遥远起来,似曾熟悉,却又有了陌生的感觉。

“哥,所有外嫁的女孩今天都会回来吗?”思思心头突然涌起了近乡情怯的情愫。

“这些年除了你,大家都回来的,因为你没回来,大家总要谈到你,说你如今成了东山人,就忘了老家了,”陆生扭头又给了思思一个宠溺的笑,不待思思开口就说道,“不过爸妈都替你解释了,老萨生意忙,你又要照顾小宝,所以脱不开身,等你有时间了,你肯定会回来的,这不,你不就回来了吗?哦,对了,思思,你今天怎么就突然一个人回来了呢?”

陆生话锋一转,等来的是思思冷凝的脸色。陆生把车停在路边,想听思思具体说说,但思思刚想张口说什么,陆生又把车发动了。他说,等回老家,见过爸妈,吃完团圆饭再说吧。

一路再无话。思思用余光打量陆生,他专注开车,面色与她一样凝重,也许兄妹连心,他已经预感到她要说的话煞风景,所以怕搅了“送节日”的喜庆与团圆的气氛,便不叫她先说出来吧。

3

车子终于抵达芦村,修缮得气派、巍峨的祠堂成了全村的门面,祠堂前的广场上停满芦村女婿们的小车。

思思下了车,一眼就看到站在路口迎候她的父母。

思思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簌簌落下。她像小时候的傍晚站在家门口,迎接干活回来的父母一样,张开双臂,奔向她的父母,嘴里兴奋地喊着“阿姆”“阿叔”。芦村的女儿们只能喊自己的爸爸为“阿叔”,芦村的女儿们一出生就要被当地的算命先生盖章认定,她们这一辈子与自己的父亲命格反冲,不能叫“爸”,只能叫“叔”,一旦长大也不能留在身边,只能远行打工,方能保住她们的父亲长命百岁,健康平安。思思从小发育得早,小学没毕业,就已经比她妈妈的个头还高了,所以思思初中都不能读,就必须远行打工。走得越远,她的父亲就越安全;赚的钱越多,她父亲的福气就越多。

父亲最大的福气就是儿子娶回了一个吃公家饭的儿媳妇,这在芦村是头一份的荣耀。

那个儿媳妇,不是儿子娶进门的,而是女儿娶进门的,因为高于世面三倍的彩礼钱是女儿付的。小小年纪的思思远去东山,肩头挑着沉沉的担子,她要赚很多很多钱,给陆生盖房子娶老婆,因为陆生是陆家的儿子,只有陆生过得好,陆家才算有了好福气。而思思算什么呢?思思是为陆家引来福气、留住福气的交换品、工具。思思打小就知道自己的使命,芦村的女儿们从来都知道自己的使命,所以思思上一次回东山前,对远方说,你是我父母用女儿换来的儿媳妇。

思思对远方说这句话的时候,远方正在坐月子。

远方自从光着脚,被远方妈用一瓢水和一把盐米当“脏东西”“瘟神”送出娘家大门后,就和远方妈断绝来往。然而,远方生孩子,左邻右舍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来吓唬陆生,如果远方生孩子不让她妈知情,万一远方死在产床上,陆生那栋房子都不够被远方妈讹诈的。于是,远方剖腹产那天,陆生就去把远方妈请到了医院。远方妈当然不是那么容易请的,她让陆生点燃三支香,向她下跪磕头认错。陆生想起自己家那栋五层大榴房,那是思思十几岁就去东山打拼,血泪与青春浇灌着水泥、钢筋、砖头为他盖起来的;陆生又想起医院产房外,远方偶遇自己的女同学生孩子有亲妈陪产,流露出的羡慕的眼神……于是,陆生点了香,向远方妈下了跪,磕了头,认了错,对远方妈有求必应,百依百顺。

远方妈自从与远方绝交后,生活枯燥得很,她是个像鲤鱼一样活泼蹦跶的人,一天不跃龙门,一天就难受得紧,远方嫁给陆生,那陆家就是她的“龙门”,她一定要跳进“龙门”,把“龙门”里的水搅浑搅乱,日子才新鲜有意思。当陆生把远方妈接到医院,远方妈的人生又被打了鸡血,她开始一间病房一间病房地控诉陆生是如何拐走她辛苦培养的吃公家饭的女儿,她那刚出生的外孙是如何遗传了陆生的塌鼻梁、大脸庞,全无新生儿的半点可爱……

远方妈的所作所为落在远方婆婆眼中,便是一条成精的老鲤鱼,把尾巴摇得劈啪作响,在医院这浅浅的水洼里兴风作浪,要多嫌恶就有多嫌恶,可是远方婆婆如何能是远方妈的对手?所以思思从东山回来坐镇远方的月子房。

思思是带着小宝一起回来的,那时的小宝已经满了周岁,已经能扶着床沿走路,成天在远方的月子房里溜达,只要远方不注意,他就一巴掌呼在远方儿子的小脸上,而思思就躺在月子房的地板上睡觉。陆生家从一楼到五楼全都摆着家具,只有一个卧室,一个空调。远方夜里起来上厕所,一地板全是人,丈夫、婆婆、小姑子,还有小宝,一不小心就踩到谁的胳膊,有时踩到思思,有时踩到小宝,小宝哇哇大哭,把陆生吵醒。陆生冲远方吼叫,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妹妹和她的孩子?你知不知道这栋房子是她花钱盖的,你妈从我们陆家拿走的那么多彩礼钱,每一分都是她出的!

远方解释,我真的是不小心,不是故意的。然而思思还是决定带着小宝回东山去。出发前,她对远方说,你是我父母用女儿换来的儿媳妇。

思思说这句话的时候,站在了这辈子最高的道德制高点,居高临下审判远方,远方就是他们陆家最大的罪人,因为她,陆家失去了顶梁柱一样的女儿,陆生失去了最重要的人。思思永远都记得,她将远方的彩礼钱从银行取出来,用红纸包装成一块一块结实漂亮的红砖交到陆生手上时,陆生的眼睛里全是星星,他的舌头就像吃了蜜,说出的每个字都是甜滋滋的。他说,思思,虽然我娶了远方,但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最重要的人,永远都是。

那一刻,思思觉得,她这辈子就是为她的陆生死了,也是值得的。然而陆生,已经是远方的陆生了。

站在芦村祠堂前的路口,爸妈喜滋滋地告诉思思,远方已经去村里买羊去了,思思好不容易从东山回来一趟,远方决定杀一头羊犒劳思思。“一整头羊啊?怎么吃得完?吃不完就浪费了。”思思一边嘟哝一边去看陆生,不是说芦村的“五月三”是女儿们的节日,关媳妇什么事吗?不是说他们回芦村吃羊,不让远方跟吗?陆生看不见思思怨怼的眼神,他已经拔腿向村子里跑去了,他激动的脚步不停靠近远方,留给思思的只剩背影。

吃得完吃得完,远方说吃得完就吃得完,咱们家如今由远方作主了。爸妈在思思耳边说。思思的眼睛只盯着陆生,陆生的背影越来越远。

4

“五月三”,芦村杀羊款待外嫁的女儿们,是习俗。

羊须得是一整头,连五脏六腑,并着羊血,羊血凝固了,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全都放到大锅里,煮出来的羊汤才香。锅就支在空地上,柴火烧得红红火火的,羊汤在锅里沸腾,香味弥散到空气中,让整个村子都充满羊肉的迷人滋味。

思思最爱的不是羊肉,而是羊杂。

从前“五月三”的时候,她妈会给她盛满满一碗的羊杂汤,她爸再把软中华撕开包装纸,拿出一包,当着全村人的面递给思思,笑呵呵地说,看,说是给我送中华,还不是造福她自己?我一辈子又不抽烟的咯!她一个女孩子抽这么好的烟,还不是我那女婿宠的?那时候,思思就让陆生把茅台酒打开,光抽烟不喝酒有什么意思呢?陆生给她倒酒,她给陆生递烟,当着全村人艳羡的目光,她喝一口羊杂汤,啜一口茅台,再吸一口中华,中指和食指夹着烟,在桌上一敲,烟灰便抖落在饭桌上,露出火红的一截,猛地亮了一下,犹如性感的美人将肩头的罗纱抖落,露出里头香艳的风光。她的表情却是慈母般的,对陆生谆谆教诲说,男人不抽烟,何必在人间?男人不喝酒,何必交朋友?男人不赌博,何必娶老婆?

陆生娶老婆了,但陆生不赌博。陆生与远方的洞房花烛夜,红烛高烧,喜气洋洋,手机铃声却煞风景地响起。陆生接听了,是思思。思思问,哥,你下注吗?思思给陆生打电话的时候,老萨就在旁边看着她。陆生接听电话的时候,远方也在旁边看着他,于是陆生说,思思,我不赌的。

此刻,陆生的身边坐着远方和他们的儿子。村里的男人拿了牌九过来,陆生摇摇头,我不赌的,但远方说,今天是“五月三”,陆生你陪大家乐呵乐呵,不算赌。爸爸,你就听妈妈的,陪大家乐呵乐呵嘛!陆小贝推着陆生的肩膀撒娇,陆生就把陆小贝从远方怀里抱过去,他一只手抱着陆小贝,一只手抓着牌九,熟练得一点儿都看不出是从来不赌的人。小贝和小宝生得很像,个子也差不多,虽然差一岁,但要说双胞胎也是有人相信的。远方笑眯眯地喝着羊杂汤,对思思说。满满一大碗羊杂汤,是思思她妈盛的第一碗羊杂汤。从前,思思她妈盛的第一碗羊杂汤都是给思思的。现在,思思她妈给思思盛了一碗羊肉汤。

思思有些悲哀,几年没回,她妈已经不记得她的口味了吗?她妈现在只记得远方喜欢吃羊杂汤,陆小贝喜欢吃大羊腿。羊腿是单拎出来烤的,烤得热气腾腾,滋滋冒油,撒上孜然,喷香扑鼻。她妈说,烤了两只羊腿哩,如果小宝一起回来就好了,另一只羊腿就给小宝吃。

但是小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思思将头仰起来看天空,芦村的天空和东山的天空不太一样,东山的天空总是迷蒙的,盖着一层棉絮般,但芦村的天空蓝湛湛,清澈得像一面镜子,能映照人心。哪一颗心才是与她一起的呢?爸妈的,还是陆生的?陆生的心如今在远方那边了,爸妈的心如今在陆小贝那边,她和小宝原本牢牢占据的位置,已被取代。但是没关系,她和小宝还有彼此。

思思给自己盛了一碗羊杂汤,羊杂大口大口吃掉,汤一滴不剩喝下。思思拿餐巾纸用力擦干净了自己嘴上的油渍,从餐桌旁站起来。村人们围过来,看思思这气势,她定要展示她给娘家准备的“送节礼”了。只要思思在,思思就是村里最豪横的女儿,她的送节礼一向都是最隆重,最贵重,最丰盛的。但是,这一次,思思向村人们展示她空空的双手,这个“五月三”,她是空手而来的,而且她还要满载而归。

5

远方知道自己说小宝和陆小贝像“双胞胎”的时候,思思的脸色很难看。但远方就是故意的。当初,远方怀陆小贝的时候,思思提议让小宝和陆小贝以“双胞胎”的名义落户在陆生和远方名下,正是远方坚决反对,死活不肯的。远方就是故意的,和如今一样。

为了小宝上户口的问题,远方整个孕期都在和陆生吵架。远方有公职,按照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她只能生一胎。远方婆婆在思思鼓动下,去替远方算命,说远方头胎一定是女儿。远方婆婆便在村里昭告乡邻,因为远方会生女儿,思思的儿子小宝要落户在陆生和远方名下。远方为此和陆生闹了很大的别扭,质问陆生,如果户口被小宝上了,那自己的孩子怎么办?就算是女儿,也是你的女儿,你忍心为了外甥,让自己女儿变成黑户?陆生自然知道远方说得有道理,但陆生是家里长房长孙,他必须得有个儿子,给老陆家传宗接代,而远方有公职,只能生一胎,算命先生说,远方的头胎是女儿。

思思让你去东山做个胎儿性别鉴定,如果是女儿,就打掉。陆生说,如果生了女儿,我爸爸在村里会抬不起头来,他会觉得一辈子奋斗没有意义。对于陆生爸来说,家里虽然没有皇位继承,但种地瓜也是一种奋斗,如果远方给他生了孙女,他在地瓜地里就再也没有动力扛锄头了。然而远方是读过书的,扛锄头的理论可指挥不了她。远方说,不用去东山做胎儿性别鉴定,现在就把孩子打掉。陆生说,那怎么行?万一怀的是儿子,所以必须去做胎儿性别鉴定。远方说,做鉴定也可以,如果怀的是女儿,我也不打掉。陆生和远方就这么胶着着,作为隐形的“一家之主”,思思必须主持大局,她每天都给陆生打电话。思思逼陆生,陆生逼远方,远方不从,陆生就去买醉。每天晚上,陆生都喝得酩酊大醉回来,在卧室里抽烟,把沾满酒气的烟圈喷吐在远方睡熟的脸上,烟圈从远方的鼻子钻入,再把远方呛醒。

远方哭着给陆生爸妈打电话,陆生爸狠狠骂了陆生,陆生妈从乡下赶到镇上,坐在远方面前说,你爸爸每天最害怕的事情,就是你深更半夜给我们打电话。你一打来电话,他就一整晚睡不着,第二天没力气干活。远方委屈,那还不是怪陆生?陆生妈叹口气说,算命先生说,老婆只有听老公的话,事事都顺着老公,家庭才会和睦。远方读过书,这套封建枷锁可套不住她,于是只要陆生半夜回来耍酒疯,远方就给陆生爸妈打电话。陆生急了,你为什么总是找我爸妈告状?那你又为什么总是逼我东山做胎儿性别鉴定?远方据理力争。闹剧每天都在上演,直到远方怀孕五个多月了。思思再打来电话时,陆生就无奈地说,你嫂子不去东山了,五个多月了,查了性别,也不能打掉,引产不好会死人的。

远方没有死,远方顺利生下了陆小贝,陆小贝竟然是个儿子。远方在剖腹产的手术台上哭到浑身发抖。远方并不是喜欢儿子,更不是重男轻女,她只是想到自己的怀胎十月,犹如一场悲催的闹剧,就泪流不止。而思思,就是缔造悲剧的始作俑者,现在,陆小贝终结了这悲剧。

“小贝,去给你姑姑送中华烟。”当思思向全村人展示她空荡荡的双手时,远方让陆小贝去给思思送烟。

“姑姑早就戒烟了,”思思笑吟吟抱起陆小贝,说道,“小贝,姑姑带你去后山捉松鼠吧,姑姑和你爸爸小时候常常在后山捉松鼠呢。”

陆小贝欢呼起来,作为小镇男孩,他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芦村作一下客,山村的快乐对他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充满了诱惑力。他甚至都没有向远方汇报一声,就跟着思思去了后山。

后山,真的有一只小松鼠。小松鼠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跑,陆小贝在后面蹦蹦跳跳地追。陆小贝说,姑姑,等我捉到了小松鼠,就请表哥来芦村一起玩,我们一起和小松鼠做朋友。思思的眼泪落下来,她的小宝暂时来不了芦村了,她的小宝还躺在病床上,只有钱才能替他续命。思思问陆小贝,如果小宝要死了,他会救他吗?陆小贝点点头,把捉到的小松鼠送到思思怀里说,小宝是亲表哥,就算用最爱的小松鼠去换,他也愿意。思思看着陆小贝,和小宝长得很像很像的陆小贝,心头涌起一股暖流。什么是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不可能见死不救的。于是思思摸着陆小贝的脑袋,眼里露出柔情说,用你住的大房子换也愿意吗?陆小贝笑了说,爸爸和妈妈吵架的时候,就叫妈妈从房子里滚出去,因为爸爸说房子是姑姑花钱盖的,姑姑的房子救姑姑的儿子,为什么不愿意呢?

思思笑了,哭了,梨花带雨,泪眼模糊,觉得眼前的芦村,眼前的陆小贝全都不真实了,像一场梦。陆生从来不曾忘记她的恩情,陆生亲口说过的,她是世界上他最重要的人,永远都是。而小宝,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人。

思思给陆生打来电话,陆生又赢了一局牌九,手气正旺。陆生说,思思,我赢牌了,请你吃饭。思思说,我不要吃你的饭,我要你的房子,不,是我的房子。陆生哈哈大笑,思思,你喝醉了吗?说什么胡话!产权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怎么会变成你的房子?思思说,可是盖房子的钱每一分都是我出的。

所以,思思,你是回来跟我算账的?

我是回来要账的,从小到大,我给你花掉的每一分钱,我都有记账,如果你不还我钱,就把房子还给我。她要卖房拿钱救儿子。

陆生听出了不对劲,思思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思思不是在开玩笑。陆生扔掉牌九,拿着手机一口气跑到后山,重新接听了。陆生问,思思,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思思说,给小宝治病,没有钱,小宝就会死的。陆生说,老萨呢?他为什么见死不救,是不是嫌弃小宝是私生子?

陆生说出“私生子”三个字的时候,思思竟然听出了他语气里的一丝嫌恶。这让思思无法接受。当初,老萨在东山邂逅思思,告诉思思他的老婆不能生育,他家偌大的财产无人继承,又说你那在老家镇上摆家具店的哥哥想不想也来东山发展?思思知道老萨这是在威胁她,于是为了陆生,小宝出生了。小宝本可以不成为私生子,如果小宝能和陆小贝以双胞胎的名义将户口上在陆生和远方名下,他就不是见不得光的“黑户”,然而远方死活不肯,小宝终于沦为陆生口中遭人嫌恶的“私生子”。

陆生又说,就算是私生子,也是老萨唯一的亲儿子,他不是很有钱吗?他为什么不救他?

老萨的地下赌庄被查封了,本人正在牢里蹲着呢,他想救也救不了了。能救小宝的只有思思了。思思的钱从前都花在陆生身上,后来都花在老萨身上,如今思思已经身无分文,所以思思回来了,在“五月三”这天,回到芦村,求助她最亲的人。

但是陆生说,卖房这个事太大了,我做不了主,你去问爸妈吧!当初你寄给家里的钱都是爸妈收的,你要收账就找他们收去。可是她的爸妈已经不是她的爸妈了,而是远方的公婆。他们说,这么大的事他们可做不了主,你问你嫂子去。思思站在后山,看着芦村清澈的蓝天泪流满面。芦村的天空和东山的天空不一样,东山的天空总是迷蒙的,盖着一层棉絮般,芦村的天空像一面镜子,能映照人心。

陆小贝抱着小松鼠走到思思身边问,姑姑,你为什么哭了啊?陆小贝仰着一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他将小松鼠捧到思思跟前,就像捧出了一颗真心。姑姑,等表哥病好了,我就把小松鼠分他一起玩。

思思抱住了陆小贝,看远处的山坡上有一对男女在喊着陆小贝的名字,那是正在寻找儿子的陆生和远方。他们脚下站着的土地就是芦村,是她再也回不去的芦村了。

思思给远方打去电话,笑着问她,嫂子,你要房子,还是要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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