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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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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4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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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十一章(长诗)

  

1 我们会有未来吗

 

你母亲的大名预示着

你后来的生活轨迹

李欲振,甚至比你的小名更贴切

贴近胸口的皮肉和肋骨

它们透亮,可以照见你通红跳动的心

切肤之痛痒

你坐拥屋厦沃野,独爱斗室

在人心上开了一扇又一扇心眼

遍译法兰西,欲振真与美

家书泣血,欲振家风

安做小民,欲振知识分子的脊梁骨

和脊梁上生出的一双趋光的翅膀

 

傅怒安,多年以后,你才发现

你父亲起名的手法是象征

你易怒,你难安

你身处一个大漩涡,又一个大漩涡

你不敢答:若果风平浪静

你这条藏身水底的大黑鱼

会不会搅起狂澜

你想答:否,你爱御风破浪,却怕风浪

你不敢答:若果活到今天

你会不会是十四亿分之一

伏案于上海,低垂眉眼

命运之神没有给你机会回答

是以梧桐年年筛下的绿影

半数来自你疲惫的肉身

半数来自你蓝墨水流出的家书的尾音

约翰·克里斯朵夫的独白和猫头鹰的琴键

 

刻字先生张愚若给你改名傅雷

原名怒安退而为字

雷霆震震,可不怒安吗!

雷之后是闪

闪之后是雨

雨之后是雨住

那是自然界

在你一人的国度,只有雷

没有续篇

 

如果我问你:我们会有未来吗

你不回答我也知道你的答案

直至朱梅馥喂你吃下过量的安眠药

你仍相信

直至你离地三尺

目睹窗棂投下的梅馥悬挂的身影

你眼角淌下一行泪

你仍相信

答案是肯定的,但你已等不及

 

 

2 不被写出的部分

 

4岁丧父,懵然无知父亲已逝

38岁丧母,你哭得像颗弃子

此前你只是个没爸的孩子

从此你是个没爸没妈的孩子

你只有——

妻,子,不多的友朋,众多同行

学生,日渐增多的读者

(他们中的一部分日后倒戈

你想不到

我们都想不到)

 

被写下的部分

不止是月光的奏鸣

命运嘭嘭叩门

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

人间喜剧,在你指尖

次第上演

你写的家信后来成了国信

我读出父亲脖颈胀血的青筋

我读出沉重的父爱飞溅的吐沫

不轻流的泪水

 

它也没有多重

只是涉过时间的长河

一步抖落一碗海

传给我,由我加诸我的孩子们

轻若星月,理想

重若山海,道义

重量不减分毫,力道准确无误

 

不是被你指点过,是被我观过的星

你曾淋过的霞光

多年以后又淋了我满头,满脸,满肩背

你我都明白,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载浮载沉,在这个尘世间

像一粒尘埃

 

 

3 代替你的灵魂呼告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一门功课

贯穿穿你的生命始终

一个是说话

另一个是书面的说话——写作

它代替你的灵魂呼告

透视你的内宇宙

与无垠的未来接壤

 

只要人类还在繁衍,迭代

父亲这个角色就需要人扮演

父爱和母爱同质不同型

后者是气态的,液态的

是混沌学和量子力学的

平行宇宙,量子纠缠

前者是固态的,临界态的

是基础力学和朴素哲学的

百炼钢,直给

 

你有两个父亲

一个罹于冤狱,让你四岁失怙

你把弄那些洁白的白花中的一朵

母亲一个掌劈也没把你劈醒

一个是罗曼·罗兰

或者还有巴尔扎克

也许再算上丹纳、贝多芬、米开朗基罗和列夫·托尔斯泰

前者建构你的体魄

后者在你的魂魄深处叠梁架屋

 

你有两个儿子

一个嫁给音乐

他为聚光灯和掌声而生

一个承接人类灵魂工程

家信编选者是他为人所知的一面

一个是你的作品

教育思想落地的样板

一个将你的思想和战绩传布

代替你的灵魂

于千百世,呼告

 

 

4 他走进这一间屋子

 

他走进这一间屋子

而不是另一间

命数的微光将黑暗撕裂

 

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

深入地底

高入云端

幻如一悟

镀上金边

春就成了秋

 

一朵云角逐另一朵云

一句话孵出另一句话

就像风过水域

哪一句荡出了酒窝

 

秘密回答追问

映像即本体

什么因结什么果

 

翻译包孕凡此种种

翻译家是最微渺的造物

要不就是万物之母

 

 

5 以命相抵

 

把蝌蚪文翻译成汉语

把符画翻译成命数

把风翻译成天晴和雨积云

把基因翻译成蛋白质

把蝴蝶翻译成太平洋的回流

把我翻译成你

 

以命相抵这种事

有人听说过

有人身受过

有人亲口尝过

有人烹了一盏茶

 

饮一盏茶

天就黑了

 

今生遇不上的人

听说没有来生

不敢看用情者的眼

薄情的人会掉进去

 

 

6 翻译家与鹦鹉的区别

 

翻译家与鹦鹉的区别

不是换了一副口音

不是没有关住翅膀的笼子

 

而是不想飞翔的时候可以

放弃天空

 

思想压弯的小路

晨露不坠的春枝

 

翻译家爱上另一个自己

看透了生活

 

 

7 我在我的层面抵达我

 

和过去不同了

如今我常常修剪羽毛

为地心引力拉坠的才华和容颜

中部耸立的三山

旁枝斜出的刺

我在我的层面抵达我

 

神说福杯满溢

是了

矮下身子

听小儿女说话

鱼一样光滑的鸟

在草间留下压伏又昂起的轨迹

再用一粒鸟声

皱了一湖天

我在我的层面抵达我

 

我看神

犹如神看我

不枉风流少年模样

神说真金也怕火炼

因为它疼

真情最怕谎言

因为它不真

我在我的层面抵达我

 

多年以后

我还是不通世故

是非还是是非

黑白还是黑白

故事写好了扉页

在一次爱中失重

跌入一只蝶的白日梦

到了春天的腰部

我在我的层面抵达我

 

 

8 微妙的平衡

 

小说家的微妙之处就在于

遇见、错过、得到、失去

向往、背弃、欢爱、憎恶

一应人生际遇,内心风景

均可以人物、情节、语言的方式

定格为作品

以这种方式得以永生,无法磨灭

这一结果

小说家和对象物皆无从逆料

 

翻译家必须认清一个事实:

翻译的诀窍在于拟真、幻真

无限接近真实

永远不是真实本身

换句话说,翻译家的语言绝不可能是

小说家自身

在以另一门语言写作小说

翻译家必须是平衡术大师

在小说家言和我之见之间保持微妙的平衡

 

因此,高老头是巴尔扎克的高老头

也是傅雷的高老头

葛朗台是巴尔扎克的葛朗台

也是傅雷的葛朗台

贝多芬是罗曼·罗兰的贝多芬

也是傅雷的贝多芬

托尔斯泰是罗曼·罗兰的托尔斯泰

也是傅雷的托尔斯泰

同理,《艺术哲学》是丹纳的艺术哲学

也是傅雷的艺术哲学

傅聪是傅聪自己

也是傅雷塑造的傅聪

 

最后,傅雷是翻译家、人子、人夫、人父傅雷

也是傅雷用尽一生时光雕刻的公民傅雷

 

 

9 生命之书

 

巴尔扎克、罗曼·罗兰、丹纳、伏尔泰、泣血的家书

哪一部是傅雷的生命之书?

也许每一部都是

也许每一部都不是

 

李欲振、朱梅馥、傅聪、傅敏、傅雷

谁是傅雷的生命之书?

也许谁都是

也许谁都不是

 

傅雷,那个在水边扔出一颗颗石子的人

有的打出一串漂亮的水漂

有的起落三两下

无一例外

它们最后都沉入水底

这些水体有溪有河有江有湖有海有天

远在几十光年之外的我们

和百千万亿光年之远的他们

仍能荡漾,于心深处

你知道,那是他当年扔出的石子

荡开的涟漪

 

也许,翻译家写译的身影

与众生内心风景铆合

或仅仅只是照影

是傅雷的

生命之书

 

 

10 拾骨者

 

拾骨者不是真的捡拾翻译家的骨头

她只是

冒名认领了傅雷夫妇的骨灰

它们无人认领

严格一点儿说,无人敢认领

 

请记住这三个字

江是江小燕的江

小是江小燕的小

燕是江小燕的燕

 

我以为,因为江小燕

傅雷才成其为我们的梦中梦

以江小燕为显影剂和定影剂

傅雷得以突出历史地表

以江小燕为坐标

傅雷碑的形象、铁脊梁的形象孑然矗立

 

无名者江小燕

既是傅雷的拾骨者

也是傅雷的拾心者

拾魂者

 

 

11 如果不写你

 

如果不写你,我只有

写风,风写着树叶

漩涡里有春天

叶脉的手掌托着宇宙的一个样本

保持站姿的海浪切片

我只有写雪

她们如何形成,如何抱团

迁徙又分离

我想起一万个你和你们

火焰和露水从你们中间升起

你照亮我时是火焰

你覆盖我时是露水

我还能写什么

写我去过的远方远

写我没写过的诗

你也会坐进我小说里的一行

央我敷衍成一场大雪

下满文字的间隙

一万个他们看过又转过头去

大雪只分给爱过痛过的人

淋满肩头

再次称量爱

所有羽量选手

都要承受一座山的海拔和体量

比如一支笔

承接一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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