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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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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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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见过你

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拥有能看得见风景的房子的人,一种是不管世事如烟还是如棋,总能透过窗户看见风景的人。月亮一直在头顶,你有多久没有抬头看?村上春树说,身为作家,不能用眼睛听取回响是不行的。符坚的主要身份不是作家,大概由于某种精神洁癖或者对音律美有着苛求吧,对于符坚来说,做一个不能用眼睛听取回响的梦和举起一列火车的人一样不寻常。

符坚近来常常梦见一个举起一列火车的人。以解梦为生的朋友言之凿凿,称符坚一定在梦里听到了汽笛声。问题是,最近的火车道在二十里开外,讷于鸣笛的高铁、运煤或运兵力战力的货车的汽笛声是不可能穿越时蓝时奶白色的天空传到符坚的梦枕边沿的。“那或许汽笛在夜里传得更远,远到超出空气动力学。你是工科科班出身,你应该能理解不是所有现象都能被‘科学’解释。”解梦师永远是逻辑自洽的,“要不然,就只能是来自你的童年创伤。”

类似的话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说过。“梦中常有倒装作用,梦者将自己的隐念转移到他者身上……欲望的满足是梦的主要性质……对于创伤发生之时的执着就是病源所在……症候的意义总是潜意识的,且症候和潜意识之间还存在一种互相代替的关系,而症候的存在只是这个潜意识活动的结果……(症候即是)生活中所不能满足的欲望的代替满足。”欲望的满足,欲望的代替满足,在他梦里举起一列火车的人满足以及代替满足了他什么欲望呢?这一梦境暗示了他什么隐念?

他已经把住了几年的大房子退了——那处房子有个硕大的院子,遍种广玉兰、碧桃、腊梅、迎春花。在那处房子里发生过爱情。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那地界寸土寸金,确切地说是每平米六位数往上的房价,却不合时宜地拥有那么大的闲置地块,在偌大的北京显得太不真实。尤其是对比周边楼距不足十米、不知院子为何物的各大小区。也许举火车的梦来源于那栋房子?毕竟,城铁从小区院墙外穿过。可回忆起来,这个梦是住进了月租不到一万的大开间才有的,住在大房子里,他常常一夜无梦,如果要梦见,也是梦见日后将要出现在日头下或是和他同时抬起头看月亮的人。或者,日夜川流的城铁造成了创伤,这个伤一直压抑到换了房子才显山露水头角峥嵘?新家位于一栋公寓楼。这栋楼临街。确切地说整面墙的落地玻璃窗与双车道马路之间相隔三十米,只是还要放上一条绿化带和一排终日不见开动的私家车在这三十米宽的开阔地带——开发商见缝插针,在符坚的窗外建了个停车场。除了符坚,似乎没有人觉得楼下开停车场有什么不对。相比于看来来往往的人,符坚更乐意看这些静默不语的车,它们中以奥迪、卡迪拉克、路虎、宝马、特斯拉居多,也有奔驰、法拉利、保时捷、阿斯顿·马丁、迈巴赫和三叉戟——著名的“二奶车”。至于好好的玛莎拉蒂怎么得了这么一个脏名,估计需要特定的文化学者去梳爬一番。文化社会学,谁都觉得自己有资格说几嘴。大落地窗的好处是透光性好,缺点是物业百年难得开一次楼道天井的抽风机,即使开窗又开门,空气也无法形成对流,通风性稍差。好在房东马姐购置的窗帘遮蔽性能好,拉上窗帘,屋里屋外就是两个世界。也得亏符坚一直单着,这要是和谁比翼双飞了——可以说比翼,不能说双飞。双飞和同志、小姐等等美好词汇一样,已经被糟践得变味儿了——在这房子里,差不多就成了声优现场直播。玻璃的隔音性能太差,楼下走过的人只是用正常音量说话,也像是专门说给在房内的符坚听。

按规矩,房租付三押一,符坚按规矩三个月三个月地付了几次,打算不规矩了。马姐通情达理,接受了符坚的不规矩,同意改成一月一付。马姐这么嘎嘣利落脆,相形之下,上一家房东周哥就活活活成了小品相声。当时符坚必须离开本地去外地生活一段儿,提前和周哥打好了招呼,房子就住到某年某月某日。等到交接房子,洗衣卡还剩几百,周哥坦受。柜子掉漆,“这可怎么办呢?”周哥递话头。符坚如他所愿,给接了过来:“扣一百够吗?”周哥截住符坚话头:“你得单给我钱。你没有按合同提前一个月提出不租要求,押金不能退。”租房合同确实都是这么写的。符坚打不续租的招呼只提前了二十八天,差两天才满月。符坚理亏在先,提出帮他半个月内找好租户,找好了押金正常退。不同意。不行退一半押金?高潮来得猝不及防,周哥的眼泪掺和着鼻涕一起下来了:“符先生,你这让我没法给我老婆交代啊!退两千是底线了,你要退一半我只能不活了!”

有周哥珠玉在前,才识马姐这号语不多声不响悄没声随你方便人物的好。如果说周哥的台词是“听你的我不活了!”马姐的台词就是“我都听你的。”踏实住进马姐的房子,符坚还接到过一个周哥房子物业的电话,问符坚怎么找得到周哥,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符坚说敲他同小区另一座房子的门啊,他们家住那儿。物业说敲了,不开。看来我比物业幸福,周哥的哭戏只在我当面上演。正源于此,我立下了两个誓,一个是做人不要太周哥,一个是娶妻当如马姐姐。你看,寂寞的人就爱热闹,寒凉的体质就爱亲近血液里的滚烫。

现在的问题是,符坚找不着工作。这事说出去是个大笑话。不是说找不着工作这事是笑话,是符坚找不着工作很可笑。别的是虚的,钱是实的。别人花钱的单位是人民币和美元,符坚花钱的单位是一本书的策划费、一本书的影视改编费,买个小件物什,他会算计:这是三本书的策划费。买个大件,他想的是:不贵,一个影视改编权够买三次。问题是,做IP操盘的钱什么时候来没个准数,扎堆来,肚皮撑溜圆,结伴躲符坚几个月,就难保不心慌了。这才想起还是找个班上吧。他一在招聘平台上载简历,猎头们就如苍蝇闻到了血,一哄而上——哪个平台上来个神都不容易。只是几十个回合下来,符坚都败在了他辉煌的过往史上。

毛病有三:一是他跳槽太频繁了,一个人怎么能做过这么多家公司呢?这是不是说明职业忠诚度有问题啊?二是他太能了,又是出版又是IP操盘,又是IP孵化又是写诗写歌写散文写评论写小说写剧本,写了中文写英文,写了白话写文言文,瞧把你能的——他最擅长的到底是哪样啊?不会是万金油吧?三是你七年前年薪百万,六年前年薪一百五十万,你让我们怎么还价?这些没人敢跟符坚明说,甭管是雇主还是猎头,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敢言语冒犯大神啊。这是符坚自己总结的褃节儿。心理学不是白学的,符坚一眼看穿前两个理由是露在外面的摆设,后一个理由才是藏在桌子底下的实槌。这就好比妙龄女郎拒绝一男的,面子上会拿矮和矬说事,本质多因为那男的穷。要说马恩的眼神就是毒,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符坚找工作和妙龄女郎找对象无缝链接,统一在了一句话上面。这些标榜上不封顶的岗位,演技尴尬、纯靠脸吃饭的当红明星拉胯的威力震动,波及行业发展,年薪大跳水。炮火所及,影视行业的“乱象”连带着被误伤——或者压根就在计划射程之内。凡事有人唱衰就有人点赞。明星爆雷,符坚身边的人比如父母兄弟、纪录片导演齐头点赞,有作者说尽管闹这么一出又一出,她将来挣得少了,但她高兴,因为只要是“脑残粉”反对的她就支持。有人说爆雷明星是以一己之力把整个行业拉下了马,我认为这个说法要么是不负责任,要么就是别有用心。

如果剧情照这么发展下去就没有惊喜了。现实往往比小说精彩。转折发生在一家新创没两年的影视公司。公司创始人是一个喜欢留络腮胡的年轻人。在没见到创始人之前,符坚被管人力资源的总监给拦住了。这家公司不大,选址北京以影视公司扎堆著称的朝阳区,只不过其所在厂区原址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老厂。老厂拾掇拾掇做企业做商住两用大House(北京人原话),是北京流行了小四十年的时尚。厂区四野荒凉,没有半点北京样儿,以致符坚感觉出了北京城,其实厂址在朝阳最南沿,虽偏,毕竟没有出北京。总监姓白,好像是为了给自己的姓氏佐证,总爱穿白衣。约见符坚到公司那天,她就穿了身白蕾丝过膝裙,裙子上开了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窗子,将她尚且青春的躯干框出一个个吸睛点。问题是白总监干巴,那么多窗,每一个窗子里的脂肪层和它们的主人一样内敛,缩在窗子里面羞于走进亮光里。到了符坚这个级别,说是面试,其实是闲谈,二人你来我往聊得欢脱。眼看一小时过去,白总监抛出最后一个问题:“你看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这个问题在职场中被传得玄乎,有说是送分题的,也有说是送命题的。符坚盯牢白总监的眼睛看了一眼——此前他的目光只是在白总监面庞上扫过。她的皮肤比一般人透薄很多。白总监引带符坚一路入内,符坚还只能看清她白蕾丝裙子下摆盖不住的小腿上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辨。等到面对面坐到了一起,他能看清她几乎没有痣、痘印、汗毛的脸上,没有遮挡物的脖子和双臂浅表淌着一条条蓝色的溪流。这种扫视只是目光稍一触及即挪开,符坚的逻辑,谁都不乐意被人审视,尤其是他,他那早归天国的外公就曾断言过,符坚的眼睛生得好,你别看左眼小右眼大,左眼皮单右眼皮双,可这双眼睛有神。过了这么多年,也遇见过不少人,经历了不少事,包括能常人所不能,忍常人所难忍的人和事,符坚的眼神依然清澈。看过他眼睛的人会惊讶于为何它们单纯、良善、真诚,像是不经世事的小男生,当然,她们明白,这双眼睛的主人更应该是经时历事之后保留了一颗童心——也就是人们爱说的初心。现在,最后一个可咸可淡的问题从白总监唇色苍白的唇齿间抛了出来,符坚觉得自己有必要给白总监定睛一瞥,而且是真诚的、没心机的、不设防的,一瞥。没承想这一瞥惹了麻烦。白总监的眼周蓦地升起两圈胭脂色。符坚意识到自己的一瞥闯祸了。他想知道原因,究竟是哪个点触碰到了白总监的神经?他们是在面试与被面试,尽管没有面试的气氛,更多像是初次相见的朋友为了相互了解的谈天。此时如果有不晓内情的人楔入现场,难保不会以为符坚到底是以行动还是语言刺激、侵犯了白总监。但他不能开口,他总不能问:“方便告诉我是什么原因让你眼圈发红吗?”不能这么问,隐私尽管在这儿还没上升到共识层面,可隐私就是隐私,不适合在一个面试或者说职业场合谈论,何况这种谈论不是普通的谈论,是赤裸裸的质疑,是证据确凿的侵犯。如果问了,就成了登徒子,至少也是刻意讨好,这三宗罪都是符坚无法接受的。符坚能做的就是忽视她的突然失态。他知道,只要目光胶着在白总监眼部、脸庞甚至脖颈处多一须臾、一罗豫、一弹指、一瞬顷、一念、一刹那,哪怕是一生灭(据《往生论注》:“百一生灭名为一刹那。六十刹那名为一念。”又据《摩诃僧祗律》:“二十念名为一瞬顷。二十瞬名为一弹指。二十弹指名为一罗豫。二十罗豫名为一须臾。日极长时,有十八须臾。夜极短时,有十二须臾。夜极长时,有十八须臾。日极短时,有十二须臾。”),白总监的眼泪就会下来了,绝无意外。如果好奇心够强,他应该勾出这个皮肤透薄、血管蔚蓝的女人的泪水,看看是双泪并流,还是一道水当先,另一道水紧承其后,或者是只滚落一道泪瀑,顺着她略显平面的面部往下赶,越过嘴唇,一跃而下。当然,她也可能抿抿嘴,或者伸手截住,粗暴斩断可能延展开来的剧情。他不能这么做,他从来不是一个好奇心重的人。他要做的是拿下这个工作,不是逞一时之快的冒犯,尤其不能因为冒犯影响到薪资。于是他将目光转向别处,玻璃隔断上张贴着不干胶公司Logo,是随处可见的铁皮骑士全身盔甲的简化变形。符坚想起他刚才在前台看到的铁皮骑士手里的剑不见了,丢了剑,铁皮骑士不会追赶,也不会因此表情错愕、形体腾挪,哪怕是改变手形,戟指做出抓捞的动作也好啊,他就保持着双手交握在脐下的握剑式,好像剑并没有丢,只是跟他玩了个障眼法。这段心猿意马不过电光石火,符坚觉得是时候收回目光了,他的目光重新投向白总监,他的目光仿佛可以调整亮度,白总监用面部感受到了符坚刻意将光亮拧暗了几档,她眨巴了几下眼睛,眼泪终于没有滑落,眼圈上的飞红慢慢减淡。感觉到符坚的目光不再刺眼时,她抬起眼睑,正想起身总结陈词,符坚看到她盘着发髻的头顶上方有一只身材短粗的蚊子,蚊子黑白道,咬人不光鼓包,还又疼又痒,薄皮肤的白总监正好做它的猎物。蚊子一个俯冲,停稳的刹那,粗短有力的口器插入白总监纤细的胳膊。符坚不由站起身,绕过会议桌,白总监见符坚来势汹汹,以为他是要握手道别,忙伸出右手,随即僵在半空——符坚伸出的右手没有握她晾在半空的手,而是准确无误地按在她的左臂上。蚊子被压成一张饼,暗红色的血迹在蚊子口器深入的部位洇开小拇指指甲盖大的一摊。白总监放任符坚用纸巾给她清理利索,面上沉静,内里水波激荡。她说的是谢谢,心里想的是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但她还是礼貌地与符坚约定下一回见面的前提和可选项,直送符坚到门口,才折转身。

到底还是出了事。白总监通过猎头递话给符坚,原话是:“我有点怕他,他怎么像东北黑社会啊?”这句话把符坚惹毛了。猎头问符坚当时穿了什么衣服吓着了白总监。符坚说我够低调了,给猎头看他的行头:蒂芙尼的K金戒指,范思哲的T恤,川久保玲的仔裤,普拉达的限量款鳄鱼皮鞋。猎头说你这就够高调了,说你应该穿Polo衫,虽然村,但不会出错。符坚怎么能干?见多大的阵仗,他都是这个范儿。春秋则衬衣。除非非穿不可的场合,他是不会穿西装的,即使穿,西装领带也是时装款。他告诉猎头底线:“必须穿Polo衫的公司就不用通知我了。”符坚为什么毛呢?他在长春工作过十三个月就离开得毅然决然,打败他的是长春人的自信。长春大妈见着符坚细皮嫩肉的就上前攀亲:“小伙子你多棒啊!你那女朋友配不上你!把她蹬了,大妈给你找咱们长春的女的,保管比她强一百倍!”同事逮着他就劝和:“你得学东北话啊!”符坚问理由,同事说:“我们东北话是正宗普通话!”符坚较真:“普通话不是以北方方言为基准吗?”“对啊,北方方言就是我们东北话!”这种自信膨胀到长春人认为长春是中国最好最伟大的城市,物价便宜,出产丰富,开支低微,小伙小伙帅气,姑娘姑娘漂亮,宜居,幸福。这种膨胀挤压得符坚无话可辩。有一句鸡汤叫你没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一个人都叫不醒,更何况是一群人,更何况他们不是装睡,他们是真睡。驱动符坚出走长春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永远吃不惯的东北菜和爱情的幻灭。初恋折戟长春,即使不能算一种意结或症候,可要说符坚像东北人,还黑社会,怎么能答应?符坚一口自成腔调的豁口普通话,截至目前的人生都没有过打架历史,既不东北,也不黑社会。没错,他后背是文了个他自称魔头的文身,类似萨满傩戏的面具,可衣衫遮掩之下,她又不是人工智能人,难不成有透视眼,能透过胸前的那层衣服,透过五脏六腑看到符坚后背?平白无故的两盆脏水兜头浇落,符坚不高兴。他决定找到白总监,把话说明白。

白总监再次眼红是在她的香闺。清亮中透着世事洞明味道的女声在沙皮狗形状的黄色音箱里挤压得略显低沉,是中岛美雪的《被爱的花和不被爱的花》:“红色的花摇曳着,被爱摇曳着。被爱染红脸颊,真是羞人啊。白色的花摇曳着,低头摇曳着。不被爱的花,真是羞人啊。如果那人生来就爱红色的花,我也就无话可说了。被爱的花,不被爱的花,改变不了的是,花开花落都只有一春。”时候是暮春,蝉声已经能够穿透窗帘,两声相激,不知道是知了嫌中岛美雪的歌声啰嗦,还是中岛美雪在敬告知了蝉生一世,草木一春。浴室门半掩,能听出短促的啪啪声是水流击打在白总监的肌肤上,更短促的啪啪声则是水流拍在头顶,拍在脸上,更劲急的哗哗声无疑是扑空的水流一脚踏空,跌坐在浴室大理石地面上摔出的心碎的声音。此时我们知道了,白总监芳名白翠,白是祖辈传下来的,翠是她母亲给起的。得名由来是白总监出生之时,春寒料峭,刚从身上卸下三十来斤的货,陡然瘪下来的子宫让白母惶然无措。五斤重的白总监明明包裹在包袱里,包袱明明抱在怀里,白母总觉得像是把伴随自己十月的念想给弄丢了。这念想如此具体,如此深刻,下坠力与日俱增,肚皮、屁股、腰腿真皮层撕裂出一道道难看的妊娠纹,镜子也被倒扣着藏进轻易找不见的犄角旮旯里去了——脸肥眼肿黑色素沉着,哪还有脸照镜子?她去村子里洗菜、淘米、漂衣服、游泳多功能四合一的塘边洗白总监的屎片尿片、浆床单被罩,还没梆梆梆抡几槌,脚下的塘水被捣衣槌的槌打震出一道道涟漪。白母偏头看去,涟漪的波心倒映着她肿大了几号的脸。一个愣神,她晃了两晃,就想趁机一歪栽进塘里一了百了。就在她斜身晃荡的同时,一只通体翠绿的细长小鸟掠了过来,从波心处一头扎进去,再出水时嘴里衔着一条小鱼。那鱼太小了,简直不配被称为条。如果能称作一粒、一撮恐怕更妥帖。长不足一指宽的小鱼苗衔在小鸟嘴里竟然挺显大。白母吃了个惊,看出这是一只毛色上好的翠鸟,从某个角度看,它有蓝色的光泽,如果角度正好刁钻,能折射出五彩光。这只劈脸冒头的翠鸟吊起了白母美好生活的欲望,白总监因此也有了白翠的大名。

“你把阳台上晾着的浴巾收了递给我一下。要粉色那一条,不要鹅黄色的——那条是月亮刚好升到窗台那么高的时候洗澡用的。”白翠的声音穿过蒸腾雾气折转到卧室。“哒哒”的趿鞋声响过去,又响过来,芭比粉色浴巾从一只男人的手上递给了从浴室的门缝里伸出的白翠的手上。同时递上去的还有那件白蕾丝的过膝裙。“非得穿这件吗?”白翠的声音带着一丝征询的意味,没能得到回应,她将门缝撑大了一分,另一只手顺从地接过裙子,在接过裙子前,先接到手的浴巾已经半抱在胸前。如果拿当年那只衔在救了白母命的翠鸟嘴边的鱼苗来打比方,此刻的白翠好比是那粒小鱼苗的大号版,纤细,柔弱,刚从水里出来,甩甩尾巴能溅出一串水珠,因为精赤而不自在,羞耻心压抑着不易察觉的情欲,眼神单纯,表情无辜。即使不从递浴巾和裙子的那只手的主人的角度,仅仅从作为读者的看客角度,此刻的白翠是脆弱的瓷器,还是那种你会去博物馆观赏却不会抱回家去供着的瓷器,换句话说,可以惹人怜,不能惹人欲。拉链声自下而上响起,想是白翠已经套上了那条过膝裙。浴室的门缓缓拉开,白翠光着小腿和脚,现在,她是一件套着白蕾丝过膝裙的瓷器了,就等着递给她浴巾和裙子的那双手拆开包装,细慢赏味。“你也去洗洗吧?”她怯生生地打着商量的口吻,身子往男人这边凑了凑。这一凑,男人轻轻往后退让,一声闷响,撞上了男人的胸膛。“为什么躲我?你第一眼就看上我了对不对?你真要不愿意洗就不洗好了。”不大的空间里,能听到瓷器“嗡嗡”的回音。

男人进入白翠房间沉默了会儿,开了腔:“你是符友丁什么人?”男人是符坚。

白翠半歪的身子闻言弹了回来:“你是怎么知道符友丁的?哈也是,我怎么忘了你也姓符,你们还真搞不好是一家人。问题是,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名字?说起来我上一次听说这个名字还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符坚巴望白翠对这个名字懵然无知,谁想天不遂人愿,她竟然知道。三十多年前的事竟然还记得,可见关系不浅。他决定单刀直入,直取对手心脏:“符友丁是我四叔。”这一回他牢牢盯死白翠的眼睛,他想好了,哪怕白翠涕泪滂沱他也不挪开目光。白翠淡着口气,好像这一幕早在她预想之中:“还有这么巧的事?大水冲了龙王庙了,白霖是我姐。”

“白霖?白霖是谁?”问出这个问题,符坚就已经想到答案了,白霖就是符友丁传说中的北京情人。也就是说,误打误撞,这个请他入瓮的女人是符友丁的“小姨子”?

白翠往威士忌杯里倒了一杯洋酒,丢了几颗冰两颗话梅进去,抿了一大口,在舌面上打了两个旋,滚落喉管。白翠抽出一听可乐扔给符坚:“知道你不喝酒,就凑合喝几听可乐吧。我这儿很多年没男人来过了,也没有其他玩意儿。”

符坚沉在没头没尾打着结的思绪里,白翠的话他压根没听进耳朵里,当然更没注意到白翠在扔给他可乐之前使命晃了几晃。“叮”的一声拉开拉环,正压抑到临界点的可乐喷了他一头一脸。白翠顾不得月亮升到什么位置了,将自己刚用过的芭比粉浴巾堆到符坚头上一通擦拭,“你瞪我干吗?气足好喝!赶紧的!多喝几口提提神,给我讲讲符友丁的事儿。我第一次听说符友丁的名字还没到上学年龄,后来再听说他的名字已经是他的死讯传到我姐手上的时候了。在你们符氏一族口中,我姐的名号很多,婊子,贱人,妖精,妲己,勾魂的,卖屄的,卖屄贴枕头的……”白翠涂过口红的嘴掩去了苍白无光的血色,单薄的嘴唇竟然显得饱满圆润,多少有了一些女人味。她咧咧血红的唇,喝下一小口威士忌,那口酒和她作势要出口的话在喉咙里狭路相逢,呛得她先是干咳,继而干呕。符坚没敢犹豫,上手在她背心拍打,抚摸,自上而下顺她的气。她的腰身弯得像一张弓,腰椎得以凸起,龟背一样坚硬地硌着他发潮的手心。白翠推开他的手:“你别管我,我咳两嗓子就好了,你给我讲讲符友丁,我问过我姐,她死也不告诉我。不过我姐有个毛病,喜欢说梦话,和她睡一起我就没睡过一个整觉,她梦话说得那叫一个口齿清白,话题还刺激,我就特有精神头,不过说来说去都是符友丁和她的那点破事,听多了也挺烦的。”

“秘密多了人会憋坏,所以没有人能保守秘密。会不会是她装睡故意讲给你听的?”这句话还没露头就被符坚给吃进嘴里,取而代之的是讲古,“符友丁是我爷爷的亲儿子。我爷爷生了五子一女,这一辈是友字辈,按天干排序,我爸最长,就叫符友甲,往后就是符友乙、符友丙、符友丁、符友戊,我的小姑没有资格写进族谱,因此也就没有资格进入排序,出生时腊梅开,就叫了个符腊梅的大名。按风俗,我应该管符友乙、符友丙、符友丁、符友戊叫二爷、三爷、四爷、五爷,管符腊梅叫小姑、姑姑,怎奈叔伯爷爷待我更亲,其子其女也就纳入排序,符友乙还是二爷,叔伯爷爷的儿子符友冠是三爷,符友丙就成了四爷,五爷六爷从来没叫过,我叫的是丁爷、戊爷,两边的姑姑符荷荷、符腊梅叫荷爷、梅爷。这一家族的故事开头的狗血剧情对阵双方一方是我爸,一方是我爷爷和叔叔们。后面的狗血剧情集中在丁爷符友丁一家。”

白翠听着符坚掰扯称谓,单指在符坚的膝盖上画了两画,往符坚的触觉神经里过了一队蚂蚁,又过了一对蚂蚁。“你不会是故意拖时间吧?赶紧进正题吧!”白翠咬着一口细碎白牙,白口红唇,“你倒是掰扯掰扯符友丁啊,你把你们符家一大家族扯进来干吗?我姐爱的是符友丁,又不是你们一大家族人!”威士忌上头,还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和着血液冲向了大脑,白翠也就顾不得在几天前,她还是堂堂面试官,管他符坚多牛,当时只不过是一个想要在她的威权之下讨一个饭碗的求职者。权力不用过期作废,这么些年她深谙这个道理。此刻她将这个条条框框忘了个精光,她一心只想着尽快进入正题。她不读书,不知道范柳原在《倾城之恋》里对白流苏说过:“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一个人的下半程怎么能与前尘割裂开来?符坚想起前些时他见过的两个女孩,一个是在马术俱乐部做新媒体的毕业生贾帅猫,一个是搞互联网创业的新型广告人吴猫。贾帅猫坚持说自己小学到初中的真名就叫贾帅猫,“我一直在吃药,我有抑郁症、自闭症、人际交往障碍。你看——”她递过双手,两只手腕各有三两道伤疤,不是割脉。“我咬的。我一着急就啃手指,手都给我啃秃了。”只看脸,她属于很有市场的那一类女孩,如果看她的眼睛,你会发现她眼神清澈,不含杂质。只是相对于她的体貌,手指太粗了,估计是长期服药的副作用。看情状旁边四指好了没多久,两根中指都还是新伤,露出巨大的月牙板。吴猫是来表达感谢的,认识十年,第一次见面就送给符坚一个大礼,要给符坚写一篇采访,就叫《成就者符坚》,上日文版《城市漫步》,给在上海的日本人看的杂志。从她的自述才知道十年前他给她起的笔名丝袜妹妹成了她的面具,躲在这个笔名底下,她才有安全感。“现在我终于走出来了,不穿丝袜又怎么样?这就是我。”——当年一场事故在十七岁的她大腿上留下了一块伤疤,开得正美的花期怎么接受得了这个现实?所以啊,此刻的云淡风轻,是因为熬过了炼狱,与内心或身体的障握手言和,才可以相安无事,心地和眼神一样澄澈。温八叉唱过:“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不了解符友丁那个糟乱的家族,是无法理解符友丁何以是符友丁的。

“符友丁,丁爷……”符坚刚开腔,被白翠给抢断了。“算了,听你讲你们符家那点破事怎么那么干巴,你知道吗,你都让我听出便秘了,你再讲下去我得憋死。这样吧,我先讲我知道的,你再补充吧。

“我姐管符友丁叫丁子,我小时候见过他几面,他长得挺帅的,可我瞧不上他那股臭美的劲儿,走哪儿都揣把梳子和小镜子,有事没事对着镜子梳几下头,娘儿们唧唧的。他总以为自己洗把脸梳个大背头就可以上《大众电影》封面。不过他挺爱讲笑话的,他一开口,没两句我姐就笑得肚子疼。他对我也有心,从来不会空手来,每回都给我个梳子,要么就是镜子,我要是嘀咕怎么又是梳子镜子,他的那套歪理就来了,什么女孩子家多梳头多照镜子会变漂亮,什么钱多了怕走夜路,梳子镜子多了没有人会惦记。可见他对我有心是假,对我姐有心才是真。我喜欢看他俩挤在厨房忙活,有事没事逗个趣,可是往往是他没来两分钟,我姐就会把我打发走,等他走了才会叫我回。他在我姐家短则过夜,长则待个十天半个月。他让我喊他姐夫,我姐骂他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不要脸。我姐只许我随她喊他丁子,姐夫不许叫,哥也不许叫,符友丁可以叫,但我觉得别扭,就只好喊他丁子。我喊他丁子你不介意吧?也是,我是外人,同时我姐又是他女人,我怎么叫他都没关系。

“对了,估计你们符家人没少咬嚼我姐大名白霖这两个字吧?估计少不了要加上含义丰富自带剧情的前缀和后缀,婊子养的、千人骑万人操的、卖屄贴枕头的估计都算轻的!”

符坚打了个哈哈,没有插话,白翠因此继续在回忆里勾画她知道的丁子。其实符坚本可就“咬嚼”与“你们符家人”两个核心短语和白翠好好掰扯掰扯:丁子出于对白霖的保护,并没有告诉“符家人”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有何癖好,在必须提到白霖的语境下,白翠想象的前缀后缀直接上升为白霖的代称;符坚从来不认为自己与“符家人”是一路人,打他记事时起就决定符姓从他开始——尽管这个决定作不了数,对于幼年的符坚,却是出于本心。

“我姐大学毕业时圣母心发作,分配好的工作,班不上了,扛着一台倒了三四手的摄像机就去拍农民工。她当时认识了个搞女权主义的副教授叫庄慕颜,接了她派下来的福特基金子项目,研究中国打工人群的性状态。我直说你不许说我耍流氓啊——就是研究农民工的性生活。你说八十年代一个女大学生多吃香,她一个女的你说她干点什么不好,去拍别人的性生活,拍的还是农民工,你说她不是有病是什么?我姐后来也认为自己当时头脑抽抽了,不过我猜要让她重新选一次,她估计还会那么选。不然也不会满大街的男的不要,偏要往丁子身上倒贴!”

庄慕颜给白霖的任务是对农民工的性生活搞搞样本研究,做个面上的统计学研究就算及格,如果能搞几个典型案例做案例研究,就是优秀了。白霖生性好强,她的字典里就没有及格这两个字,做就要做到最好,优秀留一半,优异才是她的追求。只是做性事调查谈何容易?她那时初通人事,与男友交往一周就被甩了,理由是她不解风情。不解风情是什么意思?男友指的是床笫之欢。对于白霖来说,那件事哪有什么欢,当然也没有书里面写的痛。由那个下巴上刚刚冒出绒毛的男友全程主控的那件事稀松平常得就像吃饭睡觉。正是白霖这个不痛不痒满不在乎的态度刺激到了那个男生,一周两次的耕耘仍没能激起白霖他期待中的回应后,他发了一通“你永远成不了真正的女人”之类的诅咒后摔门离开了。白霖拥被独坐在学校南门外的小旅馆低矮阴湿的房间里笑出了声。她不是笑自己,是笑一周男友,她心里快乐地喊:“做我男友,你不配!你记住了,不是你甩了我,是我甩了你!”白霖自有鄙薄和快乐的道理:自己是不是女人,轮不到此刻已经沦为前男友的男人来证明;自己睡觉该怎么睡怎么睡,女生宿舍的床多好,睡姿再丑也没关系,不刷牙不洗脚上床也没人嫌弃,非得跟个男人挤在小旅馆里赤诚相对干些不痛不痒的事?那还是不要解风情好了!鄙薄完快乐完两根冰凉的雨柱顺着白霖好看的脸颊冲刷下来,这阵没来由的泪水让她明白,她还是在乎的。至于是在乎那个不配在她的记忆里留名的男人,还是那个男人的诅咒,她一时没了主意。

这个若隐若现的伤疤就快结痂了,她接下了农民工性调查的活儿。她的潜意识里是想借这件“没羞没臊”的事来冲刷印刻在她隐秘的体内的耻辱。是的,耻辱,光荣和耻辱都需要时间来显影、证明。至少对于白霖是这样,时间越久,那件当时不痛不痒的事越像一个当着世人的面抽响的耳光,每每就在她要强压下去之时狠狠抽响,提醒她当时的荒唐。经过了这样的“心狱”,白霖满打满算是不可能有什么话题有什么对话能臊到她了。因此当她正脸问破败的工棚床位上蹲坐的陕西籍农民工陈发水多久一次做那事、怎么做那事时,陈发水反问:“那事是什么事?”白霖硬着头皮将手中的调查表递给陈发水。陈发水接过调查表,粗壮丑陋结着痂的大手有意无意地碰了白霖柔嫩的手,在白霖肌肤底下渡了一道电流。陈发水硬挤出北京腔:“北京儿农民工儿性生活儿调查问卷儿——你是说性生活啊?”白霖整个人罩在陈发水足有两百瓦的目光底下。白霖强作镇定,迎着陈发水的目光吐出一个“对”字。“你的问题是什么?我忘掉了,你再问一遍。”白霖看着陈发水的眼睛判断他这话有几分诚意,集体记忆告诉她,那两道目光好比是夜色掩映下鬣狗一类的野兽眼睛里冒出的贪婪的绿光。她哆哆嗦嗦复述了一遍问题:“请问您多久进行一次性生活?在什么时间什么场所怎么进行的性生活?”陈发水咽口水的声音大到白霖身体不由自主地一跳,原本佝偻的上身一下子绷直了。她盯着陈发水上下滚动的核桃大的喉结。“怎么搞性生活?用手啊!还分什么场合啊,想婆姨了就用手搞几下嘛!被你一提醒我想起有两个月没有搞性生活了,来,你用手帮我搞搞嘛!”白霖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请您放尊重点儿!我不是妓女,我是学者,你现在是我的研究对象!”临行前庄慕颜嘱咐再嘱咐,叫白霖遇事不要顶撞,尽量顺着采访对象的意思来,缓步消除对方的恶意。白霖从庄慕颜那儿离开后发现通勤包里多了一盒安全套。她和前男友没有用过那玩意儿,但盒子上的文字明白无误地说明了其功用。她恨不得举着那盒安全套跑去摔到庄慕颜脸上问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是认认真真做学问,不是去给农民工提供性服务的女人!——新闻报道过专门给农民工用手提供服务的女性主义学者,声援者少,民众的汹汹口水都快把那个女人给淹死了。等到冷静下来,白霖弯腰从垃圾筐里捡起那盒安全套,仔细擦拭,撕去外包装上的塑料薄膜,重新放进通勤包。陈发水本还只是调理调理白霖,白霖严正的态度激起他的好胜心,他起身就要拉扯半边屁股坐在对铺的白霖:“你用手搞两下就好了,花不了你两分钟就完事了!”白霖伸手到通勤包里去够来时蹭到一家性用品商店花了几十块购买的辣椒水,被陈发水一拉一带,辣椒水没够着,带出了那盒撕去了塑料外包装的安全套。现在,那盒安全套举在陈发水的大手里,突如其来的变化太超出意外了。他举着“杜蕾斯”干笑几声,不知下一步怎么进展为好。脚板在水泥地面摩擦了两个来回,终于来了主意,他尖着嗓子喊:“符头,下一步怎么搞法嘛?你搞哪个女仔不好搞这么个麻烦的,她都自己带了‘杜蕾斯’来了,你要我怎么帮你搞嘛?”“还能卵子个搞?就那么搞嘛!你个叫发情的发哥不会连搞都不会搞吧?早知道叫符头请我替掉你去搞嘛!现在你应该撕破那女仔的衣服嗦!”几串哄笑声在工棚外面响起,被几粒拍打后脑勺的声音给制止住了。

进来的是被农民工叫做“符头”的符友丁,与其他农民工不同,他面庞偏白皙,还不合时宜地披了件西装外套。如果不是在这种场合遇见,他还是颇有女人缘的那一类男人的。原计划,他会脱下西装,披在被陈发水撕碎上衣的白霖身上,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谁能想到陈发水不中用,被一盒计划之外的安全套给搞蒙了。二是能传染的,此时陈发水的二就传染给了符友丁。陈发水嘴巴大张,眼瞅着平时比贼都灵光的符友丁像被下了降头,战况有变,他还是郑重其事地脱掉西装外套,披到白霖身上。辣椒水此时操到了白霖手里,她照脸就是一顿喷,被她扔掉的锡罐在水泥地面上弹跳了两下骨碌碌滚到一边。白霖一句“我恨你!”劈头砸在符友丁脸上,拎起通勤包,拔腿就往工棚外面跑。“姑娘,你的安全……”陈发水操起“杜蕾斯”追到工棚门口,一句话没说全被符友丁从后面勒住脖子。陈发水脸红脖子粗干呕半天:“……套……你小子没拿下女仔冲老子撒什么气?”符友丁伸舌舔舔流到嘴边的“辣椒水”,甜丝丝的。这以后“我恨你”就成了白霖的别称。“符头,‘我恨你’找你!”“符头,和‘我恨你’拉上手冇得嘛?”“丁子,和你家‘我恨你’上到几垒啦?”“丁子,你媳妇活好还是‘我恨你’活更好?”“丁子你小子够能的啊,这才几天就把‘我恨你’肚子给搞大了?”

白霖是怎么和丁子走到一起的?白翠不明白,白霖自己也想不明白。按说设计坑自己的混蛋论情论理都是绝不该原谅的。设计事件之后符友丁做了两件事,一件是组织好所有农民工,吩咐好要一五一十作真回答“我恨你”的所有问题,白霖问细节的,不许砍枝砍叶,白霖不想知道细节的,不许添油加醋。在符友丁的强力安排下,白霖从设计事件出逃后一个月,完成了此次农民工性调查,调查的成果超出想象,庄慕颜凭此得了几个女性主义研究领域的大奖,白霖也因此被庄慕颜要去跨校保送做了研究生。这件事从根本上扭转了白霖对符友丁“混”的看法。一件是二人半真半假试探阶段,白霖察觉出符友丁有亲近的趋势,出于本能,横起一脚,正中符友丁下身。这一脚的后果是符友丁住了半月院,医生说,下脚再重一点,符友丁可以直接做公公了。符友丁好彻底之后,两人就心照不宣地住到了一起。住处是符友丁挑选的,特意租住在白霖学校附近。尽管高潮还是从不来光顾,白霖对男女之事总算是激起了一点兴趣,与符友丁之间竟然生出了一点类似爱情的情愫。她不是不知道符友丁是有老婆孩子的人。符友丁也没有隐瞒过她。一直号称有情感洁癖的自己是怎么放弃“一个加强连”的追求者转而接受在老家有老婆孩子,一身灰土味怎么洗也洗不掉的农民工符友丁的呢?白霖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等到阅历渐丰,白霖才明白是交集的大小决定了人的选择。说到底那些追求者的伎俩如出一辙,他们不可谓不别出心裁,摆蜡烛,送一车玫瑰花,当众喊出一些他们自己差一点当真的海誓山盟。夸张的送自行车、女表、双卡录音机、美衣华服,愚蠢的会数家谱、提名儿,那意思是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背后有整个庞大的知名家族或是更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甚至宣称可以帮白霖搞定某某好单位干活少来钱多的工作,白痴的已经设想到了结婚生几儿几女上了。只是这些通常会打动女生的做派到白霖这儿显得愚不可及,简直有小丑杂耍的戏谑味道。干活少来钱多?没有比猪干活更少长膘更多的了。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有两个:自我感动,自我陶醉;挟持围观众人参与共谋,好让被告白者骑虎难下,此情此境,从了了事。他们有的不是爱情,有的只是算计。明白如白霖,怎么会被这么肤浅的表白方式给挟持到呢?他们与白霖的交集停留在跟踪、死缠烂打和嘴皮功夫上,与她的现实生活没有半点交集。反倒是没读过几天书的符友丁帮助她搞定了那些追求者想都不敢想的难题。现实人生的重大重叠,使得符友丁的优点和魅力,他对她的意思和好能够如影随形地被白霖观察到、感受到、接收到。从一开始的抗拒到习以为常,最终发展到依赖到离不开。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个心理学的问题:鸠占鹊巢原理。老话说别人嘴里的糖更甜、别人家的孩子更棒、别人家的老婆更美就是这个原理。时间久了,不道德的自知自责会让位于占了便宜,赢了“战争”的心理,这也是为什么从古到今、无论中外,劈腿、出轨屡见不鲜。白霖怎么也不会料到,如自己这般“高知”也会落到做人小三的田地。平心而论,符友丁对他好一点,她就有种占多了一点便宜、爱情的城池又往前扩张了一尺半寸的窃喜。她明白这是心理错觉,可还是忍不住窃喜。先贤是明智的,威廉·莎士比亚早就为白霖准备了名句“爱情使人盲。”那个被辜鸿铭借自西谚,被张爱玲发扬光大的关于女人灵魂通道的论断,更是将白霖的自尊打落得片甲不留。难道自己的心在符友丁身上只是因为和他发生了身体关系吗?白霖想否认,可是找不到否认的说辞。因为她发现,与符友丁的身体关系对于她内心的改变如果不是充分条件,至少也是必要条件。

如果事情这么发展下去,白霖遇到的将是一个烂俗的男弱女强的小三爱情故事。事情的转机发生在符友丁突然大手大脚起来。一天白霖下楼,发现符友丁就等在楼下,脚下蹬着一辆七成新的三侉子。“你自行车呢?”白霖跨上三侉子,引来同楼女生一阵尖叫:“天啦白霖,你男朋友太帅了!你不觉得他长得像唐国强吗?”白霖故意一拧腰身:“来呀,哥哥还缺几个小花妹妹!”符友丁一给油门,三侉子窜了出去:“我那破自行车我给扔了!往后我每天接你回家!你看看你屁股旁边,给你的,看喜不喜欢。”白霖伸手摸到了一个大黑疙瘩,砖头一样笨重的大哥大。这还不算完,三侉子直接把白霖拉到了一个四合院前,院门里外各铺了一块黝黑的铁板,三侉子开过去发出四声“轰隆”“咔哒”的响声。符友丁单手搂着白霖肩膀,摘下墨镜,得意地一划拉:“这间这间这间还有这间,整个院子都是咱们的!以后你嫌我呼噜声大吵得你睡不着觉,你就去其他房间睡,你爱睡哪个屋就睡哪个屋!”白霖兴冲冲地跑进这个房间看看,又去那个房间瞅瞅,院子里有株柿子树,时候还早,柿子还是青绿色,白霖在柿子树下绕了几个圈,忍不住尖叫出声:“丁子,你也太牛了吧?你这是抢银行了还是发横财啦?”符友丁没有抢银行,他是发了笔财,工地上的大包工头犯事进了局子,这么大个香饽饽就落到了符友丁头上,就这么一闭眼一睁眼的工夫,他从手下只有十人的小工头摇身变作坐拥一百多人的大包工头,工资翻了几番不说,有能力调配的工钱得用麻袋来装。更何况权力不用过期作废是通理,符友丁走马上任才半天,跑来孝敬的小工、友商的好处就砸得他头昏眼花,送什么的都有,新的三侉子和给白霖的大哥大就是向来与他们工地不睦的孙见财送的。符友丁也没有白得,他给孙见财的回门礼是接手了孙见财那边“吃不下饭”的二十多个农民工弟兄。多二十多个弟兄多二十多个劳力,吃饭添二十多双筷子而已,何况又得了这么大的礼,符友丁一盘算,这买卖简直赚大发了,就坦然接受了。送礼还送人,孙见财诚意够够的。伸手不打笑脸人,二人喝了一盅茶,符友丁决定以往的过节就此一笔勾销。不得不承认,权力和金钱的刺激是有催情效果的,想着此后的人生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上高峰,白霖第一次尝到了那件事的妙处。她压抑的快乐声感染了院子里的柿子树,有两颗柿子惊得撞到了一起,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符友丁走马上任的第二天,也就是符友丁骑着三侉子带着白霖在大学里出尽风头、白霖拿到大哥大的第二天,就出事了。符友丁的三侉子是被人骑来的,骑三侉子的人看着脸生,可陪同来的人白霖认识,正是当时被符友丁当枪使“调戏”白霖的大喉结陈发水。白霖盯牢陈发水核桃大的喉结,听着声音从那喉结上下滚动的动作中奔跑出来:“快!丁子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直冲脑门,白霖慌了。“三句两句说不清楚!反正去了你就知道了!”三侉子一脚油门把白霖载到了工地上。平时繁忙扫描工地的塔吊也不发动了,安静地耷拉着脑袋。竹竿和钢管混搭的脚手架上的忙碌景象不见了。农民工们见三侉子“突突”驶近了,合围了上来,将三侉子围在包围圈内。胆大的三两个青工伸手就在白霖的背上、手臂上挨挨擦擦:“啧啧啧!这肉香皮嫩的,难怪丁子底盘不稳,经不住三两巴掌就痿了。”“你们把丁子怎么了?他可是你们头儿,你们吃他的喝他的别狼心狗肺!”白霖忍住想抽刀剁掉青工们的爪子的冲动,急于探知他们到底把符友丁怎么了。“你们几个青皮小子,差不多得了啊,丁子平日没亏待你们几个!”说话的是陈发水。他这句打圆场的公道话激起了那几个青工的嘲弄:“哎哟喂老陈,你的陈发水的发还真是发情的发啊?小嫂子这是偷着给你喂了什么蜜啊你这么帮着她说话?你当年是捞了大便宜吃了小嫂子的豆腐,吃的还是独食!哥几个光天化日之下揩小嫂子点儿油怎么了?小嫂子都不反对你陈发水发什么情?”后面的农民工骚动起来,人群自动豁开一道口子,脑门上贴了块纱布的符友丁穿过人圈踱到三侉子旁。“他们把你怎么了?给我看看,他们如果把你打残了我要他们偿命!”白霖说着就要上手揭开符友丁脑门上缠的纱布,符友丁柔声劝阻:“没事儿媳妇儿,就是擦破了点儿皮,我是他们头儿,他们还指着我吃饭呢,能把我怎么着啊?”说完声音里像是塞了把刀进去,“怎么着宋孝忠,你小子是嫌在我额头上开条道还不够,想我在你脑门上也拉上一道口子才舒坦是不是?”揩白霖油的青工头子宋孝忠闷声哼哼:“你脑门上那条道道还真怨不得我,我只不过是受工友们托付,代劳了一下。这要搁以前呢,我宋孝忠还真要把脑袋垫到你丁子哥的脚底下让你开个瓢乐呵乐呵,一报还一报嘛。可如今不一样了,你丁子哥和小嫂子能不能全须全尾地走出工地都两说,能不能在我脑门上划出道儿就看你有没那造化了。”宋孝忠话音落地的瞬间,脑门上挨了一记重拳。出手的是符友丁,他中指戴着的定情戒指恶狠狠地咬了宋孝忠一口。众人察觉宋孝忠额头上洇出的一团猩红时,符友丁已经收回身形淡定地替白霖整理被宋孝忠他们挨擦过的衣服。“你他妈打我!你他妈竟然打我!”宋孝忠下意识地拿手蹭了蹭伤口,一阵半热不冷的触感传到手背上,他拿眼去愁,见是自己的血,一团死面一样委顿在地——他是典型的血晕症,晕自己的血不晕别人的血。

宋孝忠悠悠醒转,和符友丁走得近的陈发水等几人被控制起来。符友丁和白霖被带进最大的一间工棚,那是平时内训大会的会场。“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要文斗不要武斗,咱们今天就来文的,丁子,你知道我晕血你还给我整出血了,这笔账我给你记在小本子上,今天我就放你一马,敬你一尺,还是叫你一声哥,丁子哥,这样,你来负责讲故事,故事讲得好,让哥几个快活了,就算过关。”宋孝忠涎着脸,等着符友丁他们发问,结果没人接茬,他踢了挨自己最近的青工一脚,青工吃痛,脑筋转过来了,抛了个问题出来:“那要是故事讲得不好呢?”“故事没讲好,哈哈,那就脱掉小嫂子一件衣服——丁子哥,你也别冲我瞪眼睛,回头眼珠子瞪出眼眶弟弟我还得费心巴力给你按进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是你给哥几个划的道儿,哥几个今儿划回给你。你放心,我宋孝忠人如其名,你故事讲得好我不会故意刁难你说讲得不好。再说了,我看小嫂子今天跟我打了默契,刚好衣服穿得还不少,不会那么快脱光,你就可着劲讲吧。”

剧情为什么翻转得这么劲急?原因有两个,结果都是因为符友丁承诺给工友的好处没能兑现。第一个原因偏下作,符友丁盯上白霖之时求工友们帮忙设局,承诺的好处是白霖入瓮之后他玩个把月玩腻了就轮到工友们开心了。谁知不知道符友丁在说这话的时候就是幌子还是和白霖处出了感情,一月为期到了时说好的众乐乐不作数了。为这事宋孝忠他们已经带头闹过一回,犹如酱油池发酵之时酱汁上涌的群情被符友丁一板砖给拍了下去——工友们中间传,酱油厂遇到酱汁上涌无法收拾,但凡淋一瓢大粪,酱池就能平复汹汹之势。这事没人考证,传来传去都信以为真,就吩咐火头放什么佐料都可以,就是不许放酱油,因此符友丁他们吃了几年的白色红烧肉白色酱肘子白色清蒸鱼块。符友丁一板砖没有拍到别人头上,他是拍到了自己头上。底层江湖的潜规则是,任何纷争到当事人自残为止。这一板砖是将人群劝退了,可并不能止息众人体内的邪火。地火慢燃,是彻底哑火还是烧成弥天大火,就等一个契机。随着符友丁的突然上位,契机来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是老人言。符友丁一个“十夫长”凭什么一跃为“百夫长”?关节就在前总包工头李侠钿进局子并随即被解除合作关系,此事还一夜之间传遍了南城的大小工地,李侠钿就算出得了局子,待他出来,江湖已经不是那个江湖了,他到哪儿都难有一只饭碗给他捧。不为别的,就为他犯的是偷梁换柱以次充好的大忌。偷鸡摸狗、揩油沾腥在农民工市场司空见惯,谁都不会因为哪个包工头占了多少小便宜就不给人留后路。但质量问题是绝对红线,工程出问题了,那是断门绝户的缺德事,坑的不光是包工头一人,在出事工地干过的每一个农民工都会被钉到耻辱柱上,再想找工除非找卖身份证的买身份证去。谁愿意走这一步,在一个假身份、假名下苟且偷生呢?李侠钿栽得有点冤。只因他贪是贪,从来没敢打工程质量的主意。豆腐渣墙是在符友丁暗示下,宋孝忠带头承揽下来送给李侠钿的大礼。宋孝忠之所以这么干,还因为李侠钿喜欢吃独食,宋孝忠他们在他嘴边连他吃剩掉落的残渣都讨不到。他们之所以转而攀附符友丁,是因为看中了符友丁是个头脑灵活敢想更敢干的主儿——别的不说,就冲他设计办下白霖,饶是被白霖看穿了,她一个研究生还是要死要活地跟着手下只有十个小工的符友丁这点,宋孝忠他们在符友丁面前的自尊就已经被践踏进灰泥里面了。宋孝忠是睚眦必报的性格,但凡是能掌握符友丁一星半点儿把柄,他就能把符友丁给送进局子里去。问题是事情要是捅出来,吃瘪的是他自己不是符友丁。既然是“暗示”,符友丁就没曾落下一丝证据在宋孝忠他们手里。这个最让宋孝忠接受不了。吃了哑巴亏的结果就是将白霖连哄带骗挟持到工地,搞了这么一出讲故事脱衣服闹剧。

符友丁揣度了一下眼下形势,那叫一边倒的不利。自己才上位,还没来得及培养自己的亲信,和自己走得稍近的几人都被控制住了,没人帮得了自己,唯有自救。他也想过死扛,只是一来他是敏感体质,医生给他做过痛觉测试,他的痛感比常人高出一千个百分点,二来即使他扛住了打,宋孝忠他们恼羞成怒,吃亏的是白霖,宋孝忠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最终白霖会落到什么下场用脚后跟想也能想得到。她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哪能受这种委屈?为今之计除了就范没有别的路可选。

符友丁讲的第一个故事是符友乙在村大会上掷了一只酒盅,他在大队做支书的亲大伯在人前说一不二,谁成想到了家族里面要受如此奇耻大辱,酒盅正中额心,酒盅碎了,大伯的额心开出了一朵猩红的花。这个故事害得白霖被脱掉了第一件衣服。宋孝忠的理由是他的名字就是忠孝,对上要忠,对长辈要孝,符友丁讲这么忤逆的故事纯粹是为了消遣他。符友丁据理力争,据理力争的结果是膝弯被宋孝忠踹了一脚,半天没缓过气来。

符友丁不知是吃错了哪味药,第二个故事又冒犯了宋孝忠,白霖的衣服又被剥下了一件。这个故事讲的是1959年大饥荒,他的妈不见了,后来知道,她是逃荒去了,哪里有粮食她就逃去哪里。三年荒年过去,她重新回村,至于逃荒的一路上发生了什么,她靠什么吃饱肚子,她没有对人讲,也没有人问起她。这个故事重点不是他妈,而是他妈的妈,也就是符友丁的外婆。几兄弟不知从哪弄了只燕窝,发了水,弄了只蓝边碗隔水炖,香味炖出来的时候,外婆来家里串门。见锅里炖着的燕窝火候刚刚好,好心劝阻符友丁他们兄弟几个那玩意儿“扎嘴”,满怀好意地替他们给吃了。这件事让符友丁他们弟兄五个日后怎么也和外婆亲近不起来。宋孝忠冒火的原因不是符友丁不孝,这回是认定符友丁捏造事实——三年自然灾害,树皮都被啃秃了,吃了胀肚子的观音土都没得吃,到哪儿去找燕窝?可符友丁又是言之凿凿又是赌咒发誓,坚称这事是真事。至于燕窝由五兄弟的老几在什么机缘下从何处觅得,这语焉不详。这点纰漏又给了宋孝忠鄙薄符友丁的机会——燕窝燕窝产自海边悬崖峭壁上燕子和着唾液的燕子窝,丘陵地带上哪儿找海去?梦里吗?符友丁赌咒说如果他说了半句假话就被火车轧死。宋孝忠问为什么不是被汽车撞死,被火车轧死死相太难看了。符友丁的理由是都死了,好看难看有什么区别,不如来个干脆的身首异处。符友丁赌的这个咒有如在宋孝忠的脊柱上灌了一瓢冰水,这一次他没有出脚踢符友丁,那架势好像是如果踢出了这一脚,好比踢在符友丁的尸身上。这让白霖替符友丁松了一口气。

符友丁那边,他有点恨白霖分不清状况,只要再脱一件,局面就难看了:脱上面,就要露出背心。白翠不喜欢穿胸衣,还是保留少女时期穿背心习惯,背心的效果就是里面的风物几斤几两什么成色和形制几乎肉眼可见;脱下面,更了不得,白翠近来穿的是屁股上没有半块布的丁字裤,这种裤子前面遮羞的效果固然差强人意,后面则要亮出两扇白花花的屁股蛋子。他绞尽脑汁,想出的尽是些他爹举着锄头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奋力挖他,至于为了个什么事要做得这么绝,他已经记不起缘由了,他只记得当年他哥符友甲过继给大伯后继承的祠堂和所有房子被他爹带着他们四个给瓜分殆尽,只留了一间房给符友甲一家。那时祠堂还没拆,院墙也还在,一丈多高的院墙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板眼,说上就上去了。如果不是越墙而走,他爹的锄头一准要从他身上剜下两斤肉来;他还记得符友甲家仅剩的那间房子最终还是被他爹带着几兄弟连夜上房揭瓦夺走了,符友甲一家挤在村里的仓库三年,直到在娘家人的支持下起了新房子;当然,他忘不了符友乙对符友甲说,你再犟一句嘴我拆了你骨头,符友戊一拳打得符友甲当场吐血;也是符友戊,再早几年,因为不走正路,被他爹吊在房梁上毒打,打完嘴里含着盐水一顿喷,美其名曰杀菌消毒。这么仨瓜俩枣地絮叨,几个青工听得跟着叫骂,有骂符友丁、符友戊准是作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孽,才招致他爹的以毒攻毒;有骂符友甲不是男人的,自己的房产自己的家人保护不了挨父亲和弟弟们欺;更多的是骂符友丁他爹枉为人父甚至枉为人。宋孝忠的结论有些出人意表,他说:“有其父必有其子。现在我理解了丁子哥你他妈为什么这么操蛋,因为你摊上了那个操蛋的爹。这还真怨不得你。丁子哥,遇到你,弟弟我认栽!”这场闹剧的开场和收尾都来得这么荒唐。因为憋屈开场,所以想了个用故事换女人体面的昏招,又因为被故事的颓和丧刺激到了,主动缴了械,游戏不玩了。

许多年后,留给白霖最深印象的不是符友丁设计拿下她,不是三侉子、大哥大或符友丁送给她的任何礼物,不是他们的第一次或柿子撞响的那晚她第一次找到快乐的欢爱,不是被符友丁的正妻电话告知的符友丁的死讯——她虚心等待的一顿恶骂并没有到来,她只是平静地告知她他死于火车轮下——在想象中炸裂在她脑门里的那声刺耳却于事无补的火车刹车声,而是那一天符友丁无能为力却竭尽全力讲好故事讨好宋孝忠他们,以保全她的体面,让她多少穿几件衣服,不至于衣不蔽体的狼狈。正是那无助的狼狈,让白霖最终拆毁防线,把自己身体和灵魂的每一寸每一厘每一颗每一粒完完整整彻彻底底地交给符友丁,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爱得义无反顾,爱得毫无保留,把自己囫囵整个地捐了出去。

隔壁的一对情侣手机开到最大音量,以掩盖他们的热血偾张。不得不承认Angela唱什么歌都在用心用血唱,忧伤的《你走以后》在她的唇齿间忧伤了十倍百倍:

你转身带走满天的星斗

从此我的天空久违了黎明

哪怕你想过留给我一颗

我也不会怀缅当初的温柔

我是你前世养的一只鱼

隔着玻璃诉说彼此的相思

多想你也学会七秒记忆

七秒过后我们相见不相识

人生若只如初见

痴话傻话都说遍

灯火耀眼终阑珊

初见不如不相见

我多想你说一句好好吃饭

好好睡觉习惯没你的日子

你走以后没什么不一样

我笑着眼里却住进了海洋

白霖不愿提起不代表不存在——符友丁的正妻,一个手脚听说比符友丁还要大几号的中年女人在那个唯一的电话里问了白霖一个问题,用濒临溺水者的声音:“他们说你拿了丁子的钱,是不是真的?如果拿了,你多少匀给我们孤儿寡母一点。”白霖感觉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我没有拿丁子的钱。”说完这句话她就切断了电话,换了个号码,符友丁的正妻再也联系不到她了。因为,对她的来说,女人的每一次逼问,都是对自己体面的一次践踏,也再一次重新勾起她对已经死去的符友丁的回忆。女人告诉白霖,关于钱的去向,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杀千刀的符友丙拿了,一种是全留给了卖屄贴枕头的白霖。符友丁有钱白霖是知道的,至于多有钱、有多少钱,她就一无所知了。符友丁倒是有心说,可她既无心问,也无心听,这个秘密就被符友丁带进了骨灰坛里。就好比一个熟得正好的西瓜碰到了刀刃上,“嘎嘣”一声西瓜应声而开,汁水丰沛。老理儿讲究死于非命是没有资格归葬山林的,符友丁死于火车车轮,也就不能配享躺进棺材里土葬的待遇。女人后来怨火葬场的那把火,如果不是那把火将符友丁烧成了灰,她至少可以去他的坟头求告巨款的去向,不至于被命运的黑手带到黑不见底的田地。当然,符友丁不是什么都没有留给白霖。他给白霖留了两样物事:一是租下了那处四合院十年的居住权。只是符友丁不在了,那个院子白霖还住得下吗?她很快退掉了院子,按照合同,房主分文未退。与此同时白霖还干了件大事,她不顾导师庄慕颜对她硕士论文绝对可获全国优秀她也因此可以做自己第一个博士生的允诺,平静退学,并将所有书籍资料付之一炬,从此不再碰所谓“学问”和“学术”。她是不是也有以书代纸钱的意思,烧给一句话没留给她就死得不明不白的符友丁?也许有,也许没有。第二样物事是接到符友丁正妻电话后不久,白霖掐指一算,月经已经推迟了快两个月。买了片早早孕试纸,特意挑了一天清晨,遵医嘱用晨尿验孕,中队长,两道杠,符友丁的其中一颗精子在她身体最深处扎了根,发了芽。看着那两道杠,白霖笑了:“符友丁,你他妈好死不死,好活不活,你往铁轨上一躺是舒服了,一了百了。可你他妈凭什么以为我会给你养个孽种啊?我他妈是蠢,蠢到会爱上你这么一个没担当没交代的怂屄,可我他妈还没蠢到给你这个怂屄生养遗腹子的地步!”笑完骂完,白霖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快活地去医院打了胎。后来她也想过自己当时的决定是不是太武了太没有一点恋爱中的女人的味道。好歹两人爱一场,从她的角度来讲,她是付出了真心的,也在他身上得到了精神和生理的双重满足。她也能看出他看她的眼光和看别的女人不一样,他看她时眼睛里有光,有火,有接近于朝圣和兽性的野火。她如果犯个浑把孩子给生下来也未尝不可。只是再要她重新做一次选择,她还是会无条件打胎。她惊讶于自己将把孩子生下来这件事定性为犯浑。可不是吗,已经是别人的小三了,不道德的感情再孕育出不道德的孩子,自己吃不起这罪不说,都说孩子是无辜的,孩子凭什么日后被人指指戳戳生于不道德、妈妈是小三、爸爸卧轨死了?白霖发现自己在这件事上冷静得可怕,可怕到照镜子时都不敢认镜子里的那张脸。那是一张不会笑的脸,那张脸不知何时爬上了沟壑、黑头、浓到化不去的故事。要知道那张脸曾经多爱笑多会笑啊。她深深记得她得到一件新衣服笑声跌碎一地,柿子在树上撞响的那夜她压抑的快乐在墙壁上、天花板上四处游走,符友丁笨拙又无助地讲故事逗几个青工开心,再脱一件就没脸活在人世间的她竟然笑得那么突如其来,以至于换来宋孝忠一句“小嫂子不会是傻了吧?”和其他青工“有病!”的鄙夷和唾骂。那时如果有一吨快乐让她爱得云淡风轻,如今就有一吨不快乐呼啸着扇在她波澜不兴的脸上。她试着去用另一场爱情或性来将自己从这种濒死状态中解救出来,谁知是徒劳无功。新的男人进入她身体,每一下都像用冰锥在她的身体上凿开一个孔洞。她明白她想接受新的性和感情,可身体自我催眠了——那具符友丁沉迷不已的据说是带有香气的肉体,随着符友丁的死进入了坟墓。她只不过是借用了这具躯壳行走在世间,因为她的心还不死。

符友丁倒是一了百了,留下了两宗事体搅扰得活着的人活不安宁。这两宗事体又是“贪吃蛇”关系,彼此头尾互咬:一宗事体是那笔不知是否存在、不知数额多少、不知隐踪何处的大钱。这笔大钱成了萦绕在符友丁全家头上的命运之扼,其妻佟健吾替他活着眼看一宗宗厄运在她身周发生,既无力救人,也无力自救。究其本源,那些厄运多多少少与那笔钱有着直接的或千丝万缕的联系。一宗事体是本不信鬼神的白霖开始频繁寻找四处最灵的和尚道士神婆了,她之所以求诸本不足取信的神鬼的“代言人”,是因为她三五不时地梦到符友丁和一些场景,那些梦真实到她能在梦里战栗、抽搐,经历溺水、被强暴、发疯的痛楚。那些梦又虚妄到她认为最会编瞎话的小说家和编剧都编不出那么残酷的人间惨剧——那些惨剧都围绕符友丁和佟健吾的至亲。当然,她因为不信也就没去证实,没去证实因此也就没法知道,她做的每一个梦是现实发生的厄运的真实投射。

符友丁尽管在北京养了白霖,一年回不了一趟家,还是给佟健吾种下了四儿一女——换个角度看也可以说是佟健吾的地好,符友丁犁一犁就能开花结果。符友丁家的厄运好比一副多米诺骨牌,这副牌由符友丁卧轨发动,紧挨着的一张是他家老五,女儿符蓝边。好像中国所有的村子都有那么一口塘,就在屋厦前,村里人在这口塘里洗菜,也在这口塘里洗衣浆被,也在这口塘里游泳,当然,涮屎尿盆子也还在这口水塘。水塘里的水不到成年人膝盖深。四岁多的符蓝边偏偏掉在这样的一口水塘里淹死了。在场的只有符友乙的婆娘冯侩庖。这就有点意味了。村里谁都知道佟健吾、冯侩庖两妯娌命理不合,成天死掐,彼此诅咒对方的内容就有关于对方子女的一万种死法。符蓝边淹死了,是冯侩庖喊的死讯。村里人赶到塘边,符蓝边已经硬挺挺地躺在塘边的青石板上——是冯侩庖打捞起来的。一个再自然不过的腹诽是“到底是你冯侩庖捞起来的尸身,还是你冯侩庖把个活生生的亲侄女按到塘里变成了死尸?”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冯侩庖是凶手,佟健吾也没想过报官。她以功臣自居,再诅咒时腰板挺得更直,毕竟佟健吾不光折损了男人,还新折损了女儿。对骂狠了,万一冯侩庖的诅咒再度应验到四个儿子头上呢?佟健吾的诅咒就先折了锐气。下一张多米诺骨牌扑倒之前发生了一件小事。同村付友新的三个儿子符美华、符俊华、符靓华跑到符友丁家玩,不知因为什么事三人与佟健吾来家里帮工做活的弟弟佟键峮发生了争端,情急之下,正在炒菜的佟键峮操起锅铲把符美华三兄弟中的两个给开了瓢。儿子给让人开了瓢,人民教师付友新躲在家里不和女人一般见识,他婆娘郑红苼也不是会吵架的人,跑到佟健吾门上这啊那的说不出几句狠话,被佟健吾一顿好骂给轰了出来,郑红苼丢下一串“你等着!你给我等着看!”灰溜溜跑回家了。得克萨斯州的一只蝴蝶扑扇翅膀,都能带来太平洋的一场飓风,谁都没有想到这件见了红的“小事”会是一只巨蝶。第三张多米诺骨牌很快就倒下了:农村缺钱用是常态,何况是佟健吾这种厄运的肚皮贴着后脊梁的家底。姐姐缺钱用,做弟弟的怎么办?佟键峮计上心来,一个字,讨。佟键峮听说符友丁的钱有两种去路,一路是在北京养的婊子。婊子太坏,北京太远,他攀不上,就不去攀不去讨了。一路是交给在城里开银行的符友丙保管。这个好办,符友丙是个笑脸人,根本不像佟健吾说的皮笑肉不笑,佟键峮觉得以自己混社会的阅历去要个几千几万块的花花不成问题。去讨钱的后果是进门前是曾经给符美华三兄弟中的两个开了瓢的准青皮,出来成了人事不知的疯子。有说法是符友丙不光一分钱没给,还掏出手枪恐吓了佟健吾。问题是,一个在银行上班的怎么就有手枪在家里放着?佟键峮疯了,一个疯子的话也值得信吗?除非是符友丙疯了,亲自道破他用本不该出现在家里的手枪吓疯了准青皮佟键峮。事情的后果就是疯了的佟键峮至今不知所踪,是死是活,在哪方地界疯疯傻傻,都无人知晓,连他喝口水都可能塞牙的斗士姐姐佟健吾都摸不着北。第四张多米诺骨牌打翻了一群幼女,其中就有在佟健吾家帮着做做事附带上上学的她妹妹的女儿也就是她的亲外甥女顾骁戎。被打烂脑袋的符美华兄弟他爹付友新三混两混混上了村小学校长高位。说到校长,又提到幼女,事情心知肚明了:付友新犯了强奸幼女案。带头站出来揭穿的是佟健吾。和佟健吾一起站出来的还有另外六个女生的家长,七个孩子最小的八岁,最大的十四岁。据猜测,这只是冰山一角。问题是民不举官不究。惹官非的只是这七个孩子。剧情的奇葩之处是,付友新的婆娘郑红苼不怨自己男人比畜生不如,反倒动用娘家在公检法的关系,大事化小。付友新一边坐牢一边立功,熬了十年八年出来,又是一条流氓——从老流氓熬成了在牢里练过的老流氓。几年前顾骁戎的亲舅舅佟键峮的两锅铲与几年后付友新犯下的兽行没有必然联系。但当年郑红苼“你等着”的郁愤在动用娘家关系给付友新减刑一事上却是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释放。一句话过了多少年后得到兑现,这就是命运的无常和有常。一个个看似熟悉又全然陌生的场景和符友丁交错着出现在白霖梦里,压得她伤神也伤身,没几年,白霖的身体垮了。

带着秘密和带着不甘的人都是不配去死的。因此,当她预感时日无多之时做了一件大事——跑了两千多公里,下了火车坐汽车,坐了汽车走泥巴路,直到顺着寥寥几道炊烟指引,找到符友丁家。白霖见到佟健吾之后发生了什么?她没有对人说起,也就无人知晓。白翠只知道二人同床睡了一夜。

“我能知道的全都讲完了,该你补充了。”白翠说完这句话,像是脆弱的溺水者挥舞着双手,慌乱又无力,亟待一场托举,几轮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将她从意识半失的边缘搭救回来。符坚单手薅住白翠两只手按到她的大腿上,放手之前在她手背上轻轻点了两下,将白翠的失魂落魄从游离状态拉了回来。符坚没什么好补充的了,他不知道的,白翠讲到了;他知道的,白翠讲透了。尽管有添油加醋的成分,符坚理解白翠或白霖、丁子是为了讲述的艺术效果进行的合理加工。大节不虚,小节不拘,不正是所有故事都在遵循的大道吗?就是放到修史这件听起来就公正客观得不行的事上,管他逸史、野史还是正史,守住大节不虚、小节不拘这八个字就够用了。自己把话说到符坚无话可说,这是白翠最期待的结果。她的讲述已经浪费了太多心力,她不想符坚也白白虚耗。后来她想,也许歪打正着找到了最佳状态,一个精力去了大半的女人,一个战力满格的男人,还有比这个更匹配的组合吗?

符坚的大手握住白翠暖烘烘的小手,往自己烧得正旺的炉膛边凑,“我跟丁子没有血缘关系。”符坚的手指蜷曲着,与白翠暗暗较着劲,“放心,我跟白霖也没有血缘关系。”符坚的五指扣紧白翠,“真的?”他已经顾不得白翠的答案了,他轻轻拾起这枚几天前莫名为他眼红的瓷器,他要报红眼之仇。至于仇在何处,到了怎样一步田地才算大仇得报,他顾不得去思考了。他将瓷器打碎,再碾成齑粉,又从齑粉里抽取出火,直把瓷器还原成泥胎,成粘手粘脚的泥浆。

“对了,你姐呢?还有一些细节对不上,咱们得找她问问。”符坚在白翠蒸腾的雾气中发声。

“我说过她死也不告诉我啊。”

“没事,你让我见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攻心高手,有我在,她会开口的。”

“她死了,你怎么让她开口?”

“需要我给你一份工作吗?”白翠重新从泥浆塑形成泥胎,从泥胎敷釉、烧结、磨光成寒光和暖光交错的瓷器。符坚一时分辨不出白翠微笑的眼睛里含的是情爱、怜爱还是母爱。他很想答应。他需要一份工作,每月的流水对他很重要。开口却成了“符友丙的枪来路不明,且陷入无从考证的怪圈。只有从符友丙嘴里才可能掏出真相,我得去找一趟符友丙。我和你一样,秘密不解开睡不安稳。”

“不去不行吗?你也挺喜欢我们公司的,我跟头儿说说,他惜才,肯定会重用你。咱俩拼几年,白天忙,晚上搞累一点,脑袋沾枕头就睡着,没有空当去想什么枪不枪的,让这个秘密烂在过去不好吗?”白翠再度让自己还原成泥胎。符坚皮囊未动,内里在抗拒躲闪。白翠的泥胎感受到符坚面上风波不兴的潜流,假装不知,继续往泥浆状态跌落。

符坚与白翠一起跌落的瞬间想起几月前在丁子当初跃下的站台见到十步远处两个人影。老男人正是符友丙。他想不到那一刻来得那么自然:他决定原谅符友丙。或者是他的脚决定了他的思维,他不由控制地走向符友丙夫妇,打了招呼。符友丙夫妇赛着夸张:“不得了,这是坚宝吧?”老女人随后说了一句符坚替他臊得慌的混账话:“你丙爷和你爸长得最像了,有一次他俩站在一起,我都分不清哪个是你丙爷。”

二人各退一步,符坚答应工作的事再议,也同意了白翠跟着他回老家求证的请求。去符友丙的家扑了个空,邻居称两夫妇有小半年没有回家,在哪个儿子的家里帮着带孙子的可能性大。改去符友丙在贵州教书的儿子家,再度扑空。“你有没有觉得怪怪的?怎么咱们去哪儿,符友丙就不在哪儿?他是不是知道咱们在找他,故意在躲咱们?”事后证明,符友丙是成功地躲开了符坚和白翠的求证,不过他不是故意的,也不可能知道符坚他们在寻他——符坚拖着累成泥胎的白翠赶到符友丙做飞行机师的儿子家,看到了安静的一幕:符友丙丈母娘那边的亲戚以各种姿势填满了各个房间。孙子们大概知道不该出声,各占一摊玩具默然把玩。符友丙的儿子儿媳在厨房里忙着给客人们做吃食。符友丙的妻子坐在一群老女人中间,大概刚从一场漫长的谈话中抽身出来,还没回味,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卧室里的符友丙脸颊微塌,已经换好了干净衣服,面相有女气。

“为了让他有好气色,我给他化了淡妆。我的手艺还可以吧?”符友丙的妻子跟了进来,相比于符友丙的死,她似乎更在意自己的化妆术。

符坚没有接她的腔,抛了个问题过去。那也是白翠想要问的问题,不过白翠更想知道符友丙死前有没有提起手枪的来历。这么想时她哼了一声,这一声哼动静不大,却一下打破了现场气氛,符友丙的妻子不禁偏头看向白翠。符坚的问题还是出口了:“他怎么死的?”

“死于心碎。”

(首发《延河》上半月刊2023年第9期二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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