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破旧的《唐诗鉴赏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翻开书本,扉页上用很幼稚的字体写着“1982年7月10日,购于黄沙河”的字样,封底的标价是1.15元。
那一年暑假,我利用放牛的时间,在荒芜的石山岭上艰难地“啃”完了这本书。
夏天的烈日是酷热的,照在石头上发出吱吱的响声。石山岭上只有藤草、荆棘,找不到一株可以遮阳的树木。但也有一些大点的矗立着的石头,投下一块难得的阴影。我常常是躲在那掬阴影里,用草帽当坐垫,开始了一个人的课堂。太阳照过来了,屁股挪一下;太阳又照过来了,屁股再挪一下。有时候看书看得入了神,接近中午,石头几乎遮挡不住太阳了,还仍然坐着。直到身上火辣辣的,脸颊上流下热汗,这才发现整个人已在太阳下曝晒很久了。炎夏的瘴气、山岭的凉风以及草木的清香,氤氲出独特的读书环境。头顶是湛蓝的天空和悠闲的白云,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和蜿蜒如玉带的湘江,近处是姿态各异的石头和不知名的青草野花,在这样开阔的背景下,一个少年手携一卷诗书,津津有味地品读,是不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
千万不要用勤奋和刻苦来形容那个山石下读书的少年。进了中师,没有了宏大理想的支撑,也没有了高考的压力和动力,她是自由的,更是迷茫的。她像一叶被卷入大海的扁舟,身无归处,随波逐流。那本书是她随手抓住的一根稻草,牵着她懵懵懂懂地走进浩翰的诗词世界。
我至今仍然认为这是一本难得的好书。里面有刘征、袁行霈、林庚、霍松林、周啸天等诗坛大伽的诗词鉴赏。但那时候,我压根儿没有听过这些老师的名字,吸引我的是作品本身。
开篇第一章的标题是《开阔的胸襟,豪迈的离歌》,这是刘征老师赏析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的文章。这首诗的意境和风格,以及刘征老师鉴赏诗词的叙述方式,很切合我当时的心境,为我架起了一座走入诗词之门的桥梁。
在这篇文章里我第一次知道“初唐四杰”的诗词革新,知道王勃反对六朝承袭下来的浮艳萎糜之风,提倡质朴雄浑、刚健奔放的诗风;也第一次知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名句受过曹植《赠白马王彪七首》的影响;更是第一次知道阅读诗词不是归纳“中心思想”,而是寻求心灵的共鸣。
刘征老师知识渊博,但行文亲切,文章不但以开阔的视野诠释了每句诗的意蕴,而且与其他的送别诗进行了比较,条分缕析,语言浅近,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引导着我的阅读,越嚼越有味。
接下来选读的文章是《陈子昂和他的<登幽州台歌>》,作者是王运熙和杨明老师。“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短短四句诗,赏析的篇幅居然有几千字。陈子昂的政治抱负和怀才不遇,宇宙的无穷和生命的短暂,登高望远、极目古今的苍凉,直抒胸臆、壮怀激烈的悲壮……这些审美像鱼一样潜入我少年的脑海,使我心潮澎湃、兴趣盎然。
父亲有一天翻了翻我的书,问:“这个,你看得懂?”我说:“嗯……”,父亲苦瓜似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种文学鉴赏类书籍应属于中文系本科学生的课外阅读,而我当年只是一个“高一”学生。
那个暑假,我过得很充实。再回到学校的时候,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我有了些许忧郁,也有了许多向往;有了许多复杂的心绪,也有了许多诗意的幻想。这种敏感丰富的情绪,也许就是诗人们说的“为赋新词强说愁”。
后来我又从父亲的旧书中找出两本无头无尾、颜色泛黄、已经被虫蛀了许多小洞的书。两本书的前后都掉了页码,不知道是哪家出版社,也不知道编者是谁。但它确实是一套高水平、高质量的书。第一本从先秦文学讲到唐诗,第二本从宋词讲到明清小说。我直到参加自学考试时才知道,那两本没有封面、对我影响深远的书居然是《中国古代文学史》的上下册。
两本破烂的旧书用诗一般的语言解读着历代作家的作品,脉络清晰,定位准确,个性鲜明,一目了然,读来似饮琼露,如食甘饴。最能引起阅读欲望的是,书中重点的词语和句子都用红笔和蓝笔圈点了出来,即有提示作用,又有特别的亲切感。
为了巩固这些大容量的文学参数,我开始用一个黄色封皮的笔记本来梳理学到的知识点,把它们条理化和系统化。每个时期的代表作家,这些作家的作品风格,名篇名句,我都尽最大的可能摘抄出来。我如饥似渴地在那个神秘而新奇的世界遨游。
感谢那段人生中最美好的阅读时光。那些看过的书、背过的古诗词顽固地融进我的血液里,想忘都忘不掉。直到现在,我还在吃那个时期的“老本”。它奠定了我人生的格调,成为我一生中最丰厚的文化积淀和精神财富。
九十年代中期,我报名参加全国统一的专升本考试,我学的是历史专业,报考的却是汉语言文学。当时儿子只有2岁,又有教学任务在身,没有时间复习。仓促中,找出了那个黄色封皮的笔记本。当我把考试大纲、学习资料与那本旧笔记摊在一起时,记忆的闸门哗啦啦打开,仅用一个月的时间就把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复习梳理了一遍。在与同事去桂林赴考的火车上,我提示了一些自己认为的重点。天啦,百分制的《中国文学》我居然押到了近40分的题!那一次我们真是赚了大发,我考了八十多分,同事也考得不错。我们双双“金榜题名”。
尽管我认为押到题纯属偶然,但同事却觉得,能从跨度几千年的文学知识中捊出重点,靠的是功底而不是运气。考试回来后,她满校园帮我宣传,说我天赋如何,功底如何,让我成了一段时间“网红”。
后来,我的那个笔记本借给了一个考本科的好友,她考上后,又借给另一个好友。当我想起要存留那个有纪念意义的本子时,已经不知道这个笔记本传到谁手上了。
这其实也是一种幸运。那是一个渴望知识、追逐理想的时代。周围大多数人都好学上进,慕贤若渴。不管你地位如何,不管你贫穷还是富裕,只要有才华和人品,迎来的总是钦羡和友好的目光。
如今,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连同那本不知遗失在何方的青春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