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清晨,略显寒凉的红绿灯路口,我看见一位年长的指挥者。
早晨,车水马龙,行人步色匆匆。在斑马线来来回回的人群里,他的身影格外伟岸,仿佛比所有人都要高出一截。我也像路人一般与他擦身而过,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奇怪表现让我又折返回来。
霎时间,我觉得有点蹊跷。为什么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家在马路上显得格外高大呢?我感到疑惑,不由地站定。我定定看着他缓缓挥手。他用很特别却又很标志的动作指挥着来往车辆,尽管它们并没有按他的节奏来。他又挥手指挥着来往行人,最后敬出军礼,并喃喃自语:“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啦!”这样的动作流程循环往复,似乎不知疲倦。他步履蹒跚地走近了,我看清了,他穿着旧式军装,胸前挂满了各种徽章。
我触电般,心头一惊。他胸前的徽章,在微微的晨光里,一排排,一层层,整齐铺开,熠熠生辉。在老人家指挥的同时,轻微抖动着,好像随时要发出“冲啊~”的声音。
他身上旧式的军装也已经褪色,泛黄,透漏着些许沧桑。军装被熨烫得板板正正,衬得他微微佝偻的身躯竟然格外硬朗。军帽的边缘有些磨损,他两鬓的白在帽沿下显得格外耀眼。
“爸爸,归队啦!”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我回头看见一位中年妇女推着轮椅站在路边呼喊着,向他招着手。他放下正在行军礼的手,缓缓向她走去,仍不忘时时向行人挥手。我也走上前,与中年妇女简单交流后,一起推着轮椅走近他,搀扶他坐上去。
女人告诉我,这是他的父亲,今年91岁了。从三年前开始,患了阿尔兹海默症,经常趁家人不注意,偷溜到离家最近的这个红绿灯路口搞“指挥”。
我们并排推着老人家,老人显得格外的安静,以至于我隔一会儿要偷瞄一下他是不是睡着了。然而,他并没有睡着,只是怔怔地看着远方,眼睛大大的张着,却似乎没有聚焦。也许,他还在回忆什么。
我们推了很长一截路,才到巷子口。很难想象,步履蹒跚的他,是怎样自己悄摸走出去的。巷子口有辆货车在错车,堵住了去路。我与老人家的女儿便停下,闲聊起来。
通过攀谈得知,老人家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回来后被安排在当地粮店工作,一直到退休。老人家自三年前生病后,便大部分时间都不清醒,经常把家人唤作已故战友的名字,还经常偷摸溜出来在路口“指挥”,连交警都熟识他。一开始,老人家怎么喊都喊不回来,后来几个儿女们绞尽脑汁,想出用“归队”的方式喊他才奏效。
72年前,老人家踏上保家卫国的路,用鲜血为我们铺一条通往和平的道路。试想着,他持一柄钢枪挺在前线,抓一把冬雪解渴,啃一口冻土豆扛饥,同敌人英勇搏斗,与死神擦肩而过。我这才注意到,老人家的左手只有三根手指,那齐根断掉的手指,也许是与敌人厮杀时留下的伤痕,也许是极端天气摧残的印记。
我告诉老人家的女儿,在我的老家,也有一位抗美援朝的老前辈,因为战争落下残疾,终身未娶。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但我清楚地记得他的跛脚,他的独臂,他的风趣健谈,还有他布满皱纹的脸。老前辈时常跟我讲战场上的故事,那些逝去的辉煌时光,如烈酒入腹,叫人血脉翻涌。末了,他还会感叹:“丫头,你们赶上了国家的好时代啊,要知道,和平就是最大的幸福!”
这番话引起老人家女儿的共鸣,她不由地跟我说:父亲年轻的时候上战场养成了一个终身不改的习惯,无论春夏秋冬,晚上都是和衣而睡,从不脱外衣,因为担心半夜有紧急任务。现在虽然得了阿尔兹海默症,但这一习惯从未改变。有时候,半夜陪父亲起夜,看着他微颤着身体,麻利地起身,内心一阵心酸。虽然身处和平盛世,骨子里依然刻着那个战火纷飞时代的记忆。
我们不约而同的对视,我看到她眼里噙着泪水。巷子口的货车终于错开了车,缓缓驶出,我们把轮椅推到靠边的位置,老人家又对着货车行军礼。晨光透过巷口,正好落在他的军帽上,他浑身都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我被这个画面感动了,提议要给他们拍一张合影。照片里,老人家严肃的敬军礼,女儿和蔼地半蹲着依偎在一旁,淡淡的阳光笼罩着这对幸福的父女,背后古朴的巷子也沐浴在清晨的朝气里,一片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景象。
我们继续推着老人家往巷子里走,忽然一段熟悉的旋律从前边院子里传出来: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
朋友来了有好酒,
若是那豺狼来了,
迎接它的有猎枪,
这是强大的祖国,
是我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温暖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和平的阳光。
老人家似乎很喜欢这首歌,一听到音乐响起,立刻精神起来,激昂地跟着唱,声音洪亮,久久回荡在巷子里,引得路人频频回首。他唱得很专注,一时间,使我分不清自己身在哪里。在老人家的歌声里,我恍惚看到了他在抗美援朝前线奋勇杀敌,看到了老前辈在战场上吹起冲锋号,看到了无数革命先烈冲锋陷阵……
顺着歌声,我们走到了老人家门口,他的女儿热情邀请我去院子里坐坐。我这才发觉,原来歌声就是老人家自家院子里放的。我帮忙把轮椅推上台阶,环视了院子里墙上挂的老照片,仿佛在诉说着战场上的一个个故事,在见证新中国建设的一个个瞬间……
礼貌告别后,我继续步行回家,在深秋寒凉的街头,老人家的身影越是高大,越是伟岸。在川流不息的街头,他就像一座灯塔,燃烧着最后的薪火,我的心情也久久不能平静。
半个多世纪前,积贫积弱的中国,任人宰割,国家分崩离析,人民流离失所。我的脑海中闪现着中国近代史上一页页沧桑的伤口,中间有慷慨激昂可歌可泣,有抛头颅洒热血,也有彷徨徘徊;无论哪一页,都只为云开雾散,山河无恙,人间皆安。何为无恙?和平,唯有和平,才是最大的安好。
战争遥远吗?
这真的是一个没有战争的时代吗?
我一直在路上走着,不由地加紧了步伐。我想到了伊拉克,叙利亚,乌克兰……新闻报道里那些让人揪心的战乱照片,时时提醒,我们并不是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年代,而是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国家。当晌午的阳光逐渐变得明媚,当路边的花朵渐次绽开,我庆幸自己置身这样简单的幸福,也由衷地感激无数像老人家那样的前辈替我们换来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回想起老人家院子里的歌声。后来每次经过那个路口,我都在寻找老人家的身影,不由自主地哼唱那首歌: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