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一场渐行渐远的告别

一

童年时期，父亲在镇上的粮店上班，粮店有很大一个院子，院子里有很大一片仓库，仓库附近的小平房便是家属区。家属区和办公楼之间有一个小花园，其实也不算小，约摸有篮球场那么大。花园里那些熟悉的花香，耳熟能详的花名，还有花丛里的蜜蜂、蝴蝶……在我的记忆中挥之不去。

那是由一圈木槿树天然围成栅栏的花园，上面爬满了牵牛，一到夏季，粉的木槿花，蓝的牵牛花交织在一起，极尽缱绻迷人之姿。花园的一角是紫茉莉，一到傍晚，便坠满了紫红的小喇叭。女孩子们把它摘下来，穿在狗尾巴草上，做成花环扮演花仙子；男孩子们专扣花束里的小种子，黑黑硬硬的小种子成了他们弹弓的子弹。花园里还有一片蜀葵花，一串串堆满红的黄的白的花朵，一排排直冲向天，像炮仗一样气派极了！更别提那一片珍珠梅、月季、紫薇、木兰、海棠……品种之多，简直眼花缭乱。

当然，一想到花园，就不仅仅是花园，还有花园里的袁爷爷。袁爷爷是父亲单位的离休干部，一直独居在粮店家属区最大的那个套间。他七十多岁，满脸的皱纹像花园里的菊花，层层叠叠，让人觉得亲切。他左腿有点瘸，时常扛一把小锄头，拎一把墨绿色洒水壶，一瘸一拐地在花园里进进出出。

父亲每天送我上学时，总会和袁爷爷寒暄几句，我则迫不及待地期待放学了要去找袁爷爷玩。因为，我知道，袁爷爷剪枝的时候，我能蹭着捡一大束花拿回去插酒瓶子；我还知道，袁爷爷家里有好多书，他会教我读很多跟花花草草有关的诗词；我还知道，袁爷爷喜欢听戏文，他家的收音机每天晚上都播《水浒传》……

放学后，我经常拿着作业跑去袁爷爷屋里写。园子里的芍药开了，他忍不住教我“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海棠热闹起来，他便吟诵“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桂花香气袭人时，他教我背“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菊花压弯枝头时，他低吟“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当然，我最最稀罕的还是跟着袁爷爷去溜达花园。花园里的蝴蝶，蜻蜓见到我就躲，生怕被我捉了回去装罐头瓶。只有蜜蜂是勇敢的，它那毒箭的滋味我试过，火辣辣的能肿一大块，痛的我再也不敢招惹它们了。有时候，袁爷爷还和我一起抓花园里的蝈蝈，然后用棕树叶子给我编精致的蝈蝈笼子。这让我兴奋不已，晚上都要把蝈蝈笼子放在枕边，让蝈蝈声变成我的催眠曲。可惜我睡觉不安分，经常把蝈蝈笼子都压扁了。

二

有段时间，袁爷爷经常蹲在花园里小水池后面的小角落，一直待到很晚才离开。我耐不住寂寞，待了一会儿便跑开了。后来，发现他天天总是如此，便好奇地问他为啥天天盯着那堆长着海带叶子的树发呆？袁爷爷告诉我，那个是昙花，非常名贵的一种花，花开夜晚，别名“月下美人”。据说，如果能亲眼看到昙花开，便可以带来好运。

“这个好运能让你的腿变好吗？”

“也许可以哦！”

“那您守着它想拥有什么好运呢？”

“这是个秘密！”

从那天起，我也开始满怀期待地跟袁爷爷一起守昙花。我们并排坐在墙角根看着这颗奇妙的植物，竟好似两个老友。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讲着学校的那些趣事，还央求他跟我讲《水浒传》里林冲的故事，直到母亲一声一声唤我回家，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没过多久后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哼着小曲回家，刚走进粮店院子的大门，就听见看门的黄伯伯跟卖豆腐的李奶奶唠叨：

“袁伯这次可能摔的厉害呢，据说当时就晕过去了！”

“老袁也真是不小心，花园那个院墙角边明明好多青苔，肯定很容易打滑……”

……

我隐约感觉到院子里发生了大事，而且这事和袁爷爷有关，于是飞奔着跑到花园去找他。

刚到仓库边，就看到父亲慌慌张张地从家里拿了平时出差才用的手提袋。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哇的一声哭着扑进父亲怀里。父亲安慰我别担心，袁爷爷只是被送去了县医院，他也会跟着去，让我在家好好听母亲的话别乱跑。

我呜咽着目送父亲离开，心中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到了晚上，我每天都央求母亲陪我去看昙花开了没，我要对他许愿，希望袁爷爷早日康复。母亲拗不过，同时也牵挂父亲，于是便陪着我去了。然而，那些已经抽出细长花骨朵的昙花，却始终没开。

母亲告诉我，袁爷爷是不小心踩了青苔滑倒的，倒地的时候，锄头还砸到了头。提醒我以后少往花园里钻，尤其是东南角那一块，常年阴湿，极易滑倒。小小的我想不明白，只是摔了一跤怎么就那么严重？多希望他能像平时我摔跤那样，拍拍屁股爬起来哭两声就好了。

一个星期后，父亲回来了。袁爷爷也回来了，只是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那天下午，母亲提前去学校接了我，回来时，粮店的办公楼前坪已经挂满白布，摆满菊花。我认识那些菊花，正是袁爷爷在花园里细心呵护的白菊。袁爷爷的照片被摆在正中间，和蔼地微笑着。我仍不敢相信，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真的就这样仓促地永别了。我们都还来不及告别，我们还没一起守到昙花盛开呢，说好的好运呢？怎么变成了霉运？我讨厌昙花，为什么不早一点开，为什么不愿意把运气留给袁爷爷？袁爷爷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他都还没来得及告诉我呢。

最后，袁爷爷被安葬在仓库的后山上，后山的小路一年四季开满了野花，早春的二月兰，盛夏的野毛茛，秋天的红蓼，初冬的野菊花……我想，他应该不会孤单吧。

三

有一种落寞，大概就是放学回家，再也看不到袁爷爷的身影了；有一种伤心，大约就是读到“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时，再也看不到袁爷爷培育的菊花新品种了；有一种遗憾，是当我买齐了《水浒传》的小人书，却再听不到袁爷爷抑扬顿挫地跟我讲“林冲误入白虎堂”了；有一种心痛，是看到昔日与袁爷爷有关的地方被一点点改了旧模样。

时光流逝，粮店发生了好多变化，花园没了人打理，一片残败，后来干脆改成了篮球场；原先袁爷爷住过的那套房子也被改成了工会活动室，那个我常常趴着写作业的地方被摆放了乒乓球桌；仓库后面，袁爷爷以前堆肥的地方被扩建了新的仓库……

我好想去跟袁爷爷说说话，告诉他这些变化，我害怕时间久了，有关袁爷爷的记忆被一点一点抹去，我生怕自己记性不够好，也会忘记这些曾经的美好。

于是，我偷摸着上后山，去袁爷爷的坟头玩。

诺大的仓库后山，只有袁爷爷一个坟头，十分好找。我去过一次就发现，后山也是一个天然的花园。原来，袁爷爷住到哪里，哪里就是花园。山上的枫树红成一片，树下的野菊花黄成一团，秋风拂过，竟然那么清凉惬意。我坐在袁爷爷的坟头前，跟他唠叨着，我马上要上初中了，可能要离开这里了，我来这里采点树叶做书签，送给朋友也留给自己……说着说着，我竟然还对他唱起了歌：“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我居然越唱越起劲，还站起来把袁爷爷坟头的茅草拔干净，用树枝把墓碑上的蜘蛛网扫干净，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自那次以后，后来我经常偷跑到后山袁爷爷的坟头玩。山风轻抚我的头发，鸟儿附和我的喜怒哀乐，山花被我采来放在墓碑前。慢慢地，我感觉袁爷爷好像还在身边陪伴我，只不过他不喜欢说话了，都是我自言自语。

四

小学毕业后，我们家搬离了小镇。

这一次，我是真的要和袁爷爷告别了。临行前，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我和袁爷爷一起坐一辆很漂亮的花车，车上有很多奇花异草，可惜还没到终点站，他就提前下车了。无论我在车上怎么呼喊，他都还是义无反顾的下车了。他下车后，我坐的花车也变成了一辆普通的中巴车，没有鲜花环绕，也没有鸟语花香。我很伤心，很不解，也很失落。后来，中巴车又上来新的乘客，他们又在不同的站点分别下车。经历了第一次袁爷爷的离开，我仿佛也已经逐渐习惯了其他人的离去。

回望童年，如何不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告别？他第一次教我体验了人世间的生离死别，让我逐渐蜕变成熟。我庆幸童年时期邂逅了袁爷爷和小花园，他们温暖了孤独的我，也照亮了我贫瘠的世界，成为治愈我往后余生的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