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树,有命运吗?
它只知道,春天,使劲钻出嫩芽,拼命吐出花朵;夏天,枝繁叶茂,撑出一片绿荫;秋天,硕果累累,悄悄凋零;冬天,静静沉睡,等待下一个轮回。
树,是有命运的!
就像老家门口这棵苦楝树,静静地立了几十年,没有任何病虫害,而就在这罕见干旱之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它和周边的树都不同,屈曲盘旋的树干,注定成不了材,一直就那么静静地立着,孤独着。春天的花朵,夏天的树荫,秋天的果实都留恋不了它,它甚至不满足一个冬天的沉睡,只想彻底沉寂,直到没有一丝生机。它注定是把积累多年的孤独都用来自我了结的命运。
我静静地坐在老家门口,望着这棵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苦楝树,抚摸着它沧桑的枝干,百感交集,它花开满树不惊艳,硕果累累无所图,但却能为夏天撑起一片斑驳的绿荫,能给寒冷孤寂的冬天带来温暖。树角零落的苦楝子,是它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交代。
这么多年,它一定非常孤独吧!它都没有机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没酿下一棵新的小苗。我以后该去哪里看那一树淡紫的花,拾那一地小小的果?
二
这棵树是哥哥留下的。想必这棵树的命运也象哥哥那般孤独吧!
哥哥和我本无血缘关系,他自小便得罕见病,下半身瘫痪,上半身仅胳膊能简单活动。用现代医学来看,哥哥应该是渐冻症。
第一次见哥哥,他十七,我八岁。我躲在母亲身后怯生生地叫“哥哥”,他满怀敌意地不搭理我。院子里的孩子都喜欢欺负我,暗地里扔石子,偷跑来纠辫子,悄摸挖个坑让我摔进去……我整天伤痕累累地挂着泪痕跑回家躲着,他见了气不过,骂我怎么那么怂,要我多吃几碗饭长壮实点跟他们对打。
慢慢地,我感觉到哥哥不那么反感我了。而且他整天坐着动不了,和他在一起玩更安全,他才不会和我动手呢!每天放学后,我把外面的所见所闻倒豆子似的跟他讲,谁家的狗咬人了,谁家的娃挨揍了,哪里的花开了……为了最大程度还原现场,我绞尽脑汁,极尽绘声绘色之能力。哥哥也越来越喜欢我这个妹妹了,因为我可以把身边的精彩世界带回家给他看。
哥哥每天都听收音机,对于山外面的世界,自然懂得比我多。那时,他像家门口苦楝树上立的那个电视机天线干一样,接受着外面的奇闻异事,潮流风向,再一股脑儿地输出给我。
这棵苦楝树,是哥哥小时候未生病时无意在屋后发现的树苗,然后移栽到家门口的。它被雷劈过,也被冰雹砸过,万幸活下来了,只是树脖子有点歪。父亲说,这树虽然不是什么成材的好料,但一棵生命既然活了,就应该让它健康地长着吧。
哥哥对这棵树很有感情。春天,他会让我采几支花插在他每天靠着晒太阳的窗台上。苦楝花的味道并不好闻,花朵也小小的,极易落下,通常一两天就秃秃的只剩枝干了。夏天,哥哥喜欢让我把他推到树下乘凉,听蝉鸣,风声。其实,苦楝树的叶子不算茂盛,那树底下斑驳的阴影真不够遮阴的。秋天,是我喜欢的季节。我把罐头瓶里装满了苦楝子,拿着哥哥一点点磨光滑的弹弓出去和院子里的孩子们“决斗”,谁也没我的“子弹”多。每年冬天,父亲会砍几根树枝,给它修剪一下形状。父亲说,虽然长歪了,但既然种在家门口了,还是得修修。
我时常想,如果这棵树能够选择,它还愿意活下来吗?有时候,生命很奇妙,在最初萌芽阶段,很少有选择的能力。难道说,它早知道自己成不了材,当初就不发芽了吗?
三
哥哥每天都笑盈盈的,还带点羞涩。我总以为,他是无忧无虑,没有烦恼的。毕竟,他不用考试,无需担心学习成绩;也不用上班,无需操心家长里短。然而,哥哥并没有我想象的快活。
有一次,母亲给我们做了一大锅绿豆沙,我舀了一大碗要和哥哥分着吃。哥哥说什么也不吃,我便把勺子放到他嘴边,硬要喂他。最后哥哥勉强吃了几口,眼圈红红的。后来,母亲告诉我,让我不要给哥哥喂水分太多的东西吃,他每天都要等父亲抽时间回家抱着上厕所的,十分不便。
再后来,我每次吃好吃的东西时,都只分哥哥一小勺,让他尝个鲜。我既担心他身体,又可惜他尝不够。
四
由于家庭的特殊性,哥哥是横在奶奶和母亲之间的一道坎。奶奶总觉得母亲会苛待哥哥,所以经常从村里赶到镇上小住一段。而那段时期,却是母亲和奶奶的战争时间。
奶奶知道哥哥的不便,可还是对这个孙子疼爱有加,会时常给哥哥买些好吃的水果,突然被奶奶这么一味地塞吃的,哥哥很容易就吃坏肚子了。母亲一边洗哥哥换下的脏衣服,一边抱怨奶奶没有原则的疼爱。更深一层,母亲知道,奶奶是对她这个后妈不信任,所以装了一肚子委屈。
奶奶的过分关心渗透到我们的每个生活细节。虽然哥哥自己能夹菜,但每次在饭桌上,奶奶都格外照顾哥哥,要给他夹很多菜,这些我们都十分理解。每次洗脸刷牙时,奶奶都亲力亲为替哥哥洗刷,但其实哥哥平日里也都是自己完成的,而且母亲认为,适当地让哥哥自己动一动,尝试着完成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可以延缓肌肉萎缩。可是这些奶奶并不知道。
奶奶最过分的恐怕就是与邻居们聊天,总要引导性地问出一下母亲对哥哥不太友善的事例,然后回家跟父亲告状。其实那些年,母亲工作很辛苦,回来了还要照顾我和哥哥的生活起居,非常疲惫。所以,无论对我还是对哥哥,肯定会有情绪不稳定的时候。可恰恰,哥哥不是母亲亲生的,但凡母亲有情绪,必定会被扣上恶毒后妈的帽子。
哥哥夹在这中间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母亲对奶奶不友善的白眼总藏不过哥哥的眼神,奶奶很多自作聪明的行为也让哥哥胆怯。那时,哥哥时常两眼空空地望着苦楝树,跟我唠叨:你看那棵树,多孤单,好不容易来了只鸟儿可以做个伴,也可以捉捉虫,却被奶奶赶跑了。可是,奶奶也是好心……小小的我,并不明白哥哥为什么总让我看看鸟儿还在不在。
我惊喜地告诉哥哥,鸟儿已经在树丫上筑巢了,肯定不会跑了。哥哥有点怯喜,让我好好护着它们,别让院子里的孩子们掏了鸟窝。
然而,鸟窝却被奶奶给端了。奶奶说,那是麻雀窝,住在家门口不吉利。趁我们不注意,用竹竿子把鸟窝给捅了。哥哥痛心不已,又不敢让奶奶看出来,只在我面前暗自惋惜。
后来,奶奶回乡下的那天, 我和哥哥兴奋不已。为了庆祝,我还特意从院子里别的树上挪来一只鸟窝放在苦楝树上。虽然从没见过有鸟儿光顾,但起码,哥哥的苦楝树不再孤单。
五
上初中时,我离开了小镇,独自去县城求学。最初,我一个星期回来一次,后来学习紧张,一个月才放一次假。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哥哥焦急等待的眼神。他迫不及待地问我县城里的花园什么样,是否还有电影院,游乐场……
我终于走出了大山,见到了山外面的世界。可惜,那只不过是山边边上的一个小城市,并没有想象中的发达。那里和从前哥哥说得一样,大家都衣着光鲜,步伐匆匆;但也和哥哥说的不一样,没有双层巴士,也没有摩天轮。也许,我走的还不够远。
不过,我从那里给哥哥带了很多小镇上买不到的东西。比如巧克力,比如金庸和古龙,还有小虎队、草蜢的磁带……
我用省下的伙食费买巧克力,哥哥终于尝到了收音机里说的巧克力,初入口有点苦,细品品又有点甜,再回味,似乎有点齁甜……还有金庸和古龙,都是我从二手书店租来的,那被翻阅成油渣似的扉页抵挡不了内容的诱惑,我和哥哥如饥似渴地读着,甚至挑灯夜战,生怕多租一天就多花一天的钱。还有从同学那里借来的随身听和磁带,比哥哥收音机听起来的效果要好很多,还可以循环播放自己喜欢的哪一首……
每次哥哥掏出攒了好久的巧克力给我吃的时候,都已经快化了,变形了。我们像是两个偷偷闯入游乐园的孩子,对每一样不曾拥有过的东西都爱不释手,万分珍惜。
那几年的苦楝树长得分外茂盛,连苦楝子都比往年结的多。
六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几年过去,我考上大学了。
哥哥怀着无比敬仰的眼神看着我,非常郑重地打开用手帕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盒子。那是我以前给哥哥买巧克力的盒子,打开后是一支特殊的笔:笔头圆圆的很可爱,笔杆是用木头做的,上面歪歪地刻了“前程似锦”四个字,中间掏空了正好装中性笔芯,通体打磨得非常光滑。
这是哥哥纯手工制作的一支笔,我试图掰开他的手,他紧紧攥着,不让我看到手上的伤。我知道,他的体质不适合做这些,他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我鼻子酸酸的抚摸着这支笔,哥哥告诉我,它是苦楝树枝做的。叫我在大学好好学习,把苦楝树的枝条带到那个遥远的海滨城市,让它见识一下山外面,海天相接的地方。
大学期间,我拍了很多照片,我想把外面的世界都带回家。我的德式建筑的母校,母校的樱花,大学湖……还有沙滩,海浪,海鸥,海上日出……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给哥哥邮寄照片,还有贝壳,海螺……
我多希望哥哥也能走出大山,望一眼这不一样的碧水蓝天。我甚至觉得,这些我拥有的东西,原本应该属于他。每当偶有成就时,我便惶恐不安,感觉自己像一个“小偷”,偷走了苦楝树的种子,幸运地被鸟儿衔走,见识了外面的万水千山。
临近大学毕业时,父母告诉我,哥哥身体大不如前,连坐着都困难,整日躺着难以翻身。每次打电话时,哥哥都故作轻松,只是对于我的归期较为关心。隔着电话,我能微妙的感觉到,哥哥在急切地等着我回去。那段时间,冥冥之中,我总觉得我必须马上回去,总有一种暗示,似乎回去晚了就会发生什么大事一样。
我参加完毕业答辩,都来不及拍毕业照就急匆匆赶回家了。那一次,我觉得回家的路好漫长,我后悔自己跑了那么远求学。火车还在华北平原上缓缓行驶,父亲打来电话,哥哥已经吃不下东西了,挣扎着起来斜躺在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门外的那棵苦楝树。
母亲哽咽着打了好几个电话,不停地问我还要多久,哥哥已经问过我好几次了。四月的南方,菜籽花开,气候温暖,我却手脚冰凉,冻得直哆嗦。我手忙脚乱地终于赶回了家,在家门口远远的望见了哥哥,哭着大喊:“哥哥,哥哥,我回来了……”
我走到跟前,哥哥已瘦的脱了相,小小的蜷在躺椅里,像个孩子般,伸出干瘦的手拉住了我,微微的笑了,没有一句话,就轻轻的闭上了眼。我扑倒在瘦骨如柴的怀里,放声痛苦:“哥哥,哥哥,我不走了,我回来了……”我拿出那支苦楝树枝做的笔,经过大学四年的磨练,已经泛白,变形,开裂……我想要哥哥再看一眼,我一直都带在身边的这支笔,可是他永远的闭上了眼。
七
我庆幸自己最终还是赶上了见哥哥最后一面。
那个陪伴了我整个童年和青春期的,毫无血缘关系的哥哥,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就像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一样,没有一丝选择,没有一丝期待。他一定很孤独吧,虽然我常伴他左右,可我从来不知道,他沟壑万千的内心,有着怎样的起伏。他必然是孤独的,一辈子困在这个小院,守着一棵树,眼睁睁地看着我越飞越远。
毕业后,我回到老家就业。我想离哥哥近一点,思念哥哥了也好多看看这棵他亲手栽种的苦楝树。然而,也许是气候的原因,或许是命运使然,这棵苦楝树,不再象以前那样发新芽,酿新叶,花也开得越发敷衍,果也结的有一搭没一搭。而今年,恰逢天气极端干旱,使得原本就很脆弱的苦楝树象哥哥一样静悄悄地与这个世界告别了,我的内心难免有些悲伤,可转念一想,许是陪伴我那在天堂孤独的哥哥去了吧!想到这,我的心倒是坦然了许多,愿天堂的哥哥有苦楝树的陪伴,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