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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西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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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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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

1、甘南的生物

 

上一篇散文,因为写的是部分甘南人的事,所以命名为他们这一篇,则是我们。换个观察问题的角度,他们就是我们。那么,在甘南,对于“我们”而言,又有哪些故事?对于这世界,又有什么思考?且容我慢慢道来。先来说说我们的邻居——甘南的生物。如果把甘南倒过来抖一抖,会抖出成群成团闻名遐迩的河曲马、欧拉羊和甘加羊的,那些据说肉质鲜嫩、肥而不腻的蕨麻猪,也逃不过像虱子一样被暴露的命运。被誉为高原之舟的耗牛,在一定的比例下,也会像蚂蚁那样惊慌失措地快速奔跑。而我们轻易碰不上的藏原羚、黄羊、盘羊、马鹿和雪豹,必然跌落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让我们惊讶于对它们的陌生和无知。那些飞禽,多得数不过来,将在慌乱中飞往另外的地域,即使过上若干年,只要还处在惊魂未定的状态,它们是不会回到故乡的。这样的话,生活在甘南的人类,或许也需要重新寻找生活的土地,就像我们先人们做的那样。只留下甘南的四百多种木本植物比如杉、松、柏、桦、杨、苹果、梨、林檎、楸子、樱桃等,与野生植物蕨菜、蕨麻、羊肚菌、猴头菌、香菇、木耳、沙棘一道,完成统治甘南的使命,繁衍,生息,使甘南成为真正的植物王国。我们视之为珍宝的冬虫夏草、野党参、岷贝、半夏、大黄、丹参,赤芍、红芪等药用植物,会和我们种在地里来不及收获的小麦、青稞、土豆、蚕豆、豌豆、油菜、胡麻、蓖麻、棉花等农作物一样,开始或大量繁殖或彻底绝迹的命运。到那时,我们在别处种出的蔬菜如白菜、大蒜、萝卜和葱,是不是还有甘南的味道呢?是不是还能消除我们的像慢性疾病一样的故乡情结呢?

 

2、有情之草木

 

孩子的外婆是个文化人,有一天,给我细数她知道的高原上的植物的名字,也说到它们的形状、花季、果实和功效,末了,感慨地说:“草木是有情的!”我开始了对她的观点的反思:草木有情,是事实,我们常常这么认为。不过,我们都明白,这是人对草木的认知与感受。再说得明白些,就是因为人有情,人观察到的草木,甚至万物,都有了人的感情。这道理,其实大家都清清楚楚。我给她说:“外婆,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过,我要说的是,我们总是一厢情愿地赋予草木各种各样的感情。不仅如此,我们的先人还给它们起了名,甚至赐了姓,把它们分门别类,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深入的了解它们。可是,令人尴尬的事情也出现了:因为语言文字的不同,我们对它们的称呼也不尽相同,有时简直就是驴唇不对马嘴。”孩子的外婆生气了,别过头不理我,但我还是要把自己的观点说给她听:“为此,我们扫除了它们在不同民族、不同地域里的方言类称呼,通过翻译、解释等方式把各自的称谓统一起来,给它们起了学名。我们对于万物的这种做法,仔细一想,有点让人啼笑皆非。”孩子前段时间刚刚看完《百年孤独》,这时在一旁也开口了:“就是,阿爸说得对。《百年孤独》里那些得了失忆症的人,想通过用卡片记住事物的方法,重新找回记忆。结果呢?还是没有大作用,最后整个镇子的人,都被风给刮走了!”外婆见孩子也支持我的观点,就不吭声了,她慈祥地看着孩子,似乎陷入了回忆,又似乎已忘记了刚才的话题。但我觉得这话题还没结束,既然外婆不想辩论了,我只好用诗人的思维把问题深入推进:如果确实有人类完全毁灭的那一天,定然也有重新诞生的那一日。然而,重新诞生的人类,会不会把树还叫树?把花还叫花?把牛羊还叫牲畜?把人间还叫炼狱?把世界还叫宇宙?

 

3、在甘南

 

夏天的某天中午,太阳悬在空中。天上没有一丝云朵,这使得太阳看起来有些孤独。这时候,如果谁想占有这草原上的绿色,可以拿一把大切刀来,把天边的那块像切蛋糕那样切了去,铺地毯那样铺在自家的院子里和客厅里。也可以选择在草地上摆上一排长长的藏式木桌,上面摆满手抓羊肉、发子和蕨麻米饭,再盛上一大缸酸奶,一大缸青稞酒,然后邀请客人来大快朵颐,喝得酩酊大醉,仿佛已经实现了共产主义。还可以把草原上的各色动物都请来,把它们都让草染成草绿色,让花染成蓝色、红色、黄色、紫色甚至黑色,让它们成为移动的植物。如果真能这样,那该多好!但我们知道,这些都只是想象,不可能一一实现。我们只好躺在绿色的草地上,想想别的颜色,比如我们始终弄不明白的血管里的那种红,和天空里的无穷无尽的蓝,还有那天边雪山上耀眼的白。这么多年过去了,对于周围的万物,我们一直心怀担忧。那蓝天瞬间就换副面孔带来暴雨,那雪山也会扩展自己的疆域,把灾难带到我们身边,我们身下的这个让人踏实的草原,也渐渐失去水分变为荒漠。我们追根溯源,知道一切问题的出现,都与我们的贪欲有关。这贪欲是人类骨子里的东西,谁都无法完全根除。我们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困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为别人困境中的肿瘤,等待着天外之神来拿刀割掉。

 

4、高原小镇

 

听爷爷的爷爷说,这座有着七十年历史的高原小镇,曾经出现过三座白塔、两个美女和一个含恨隐遁的土匪。听爷爷说,战争年代,土匪的儿子去参军,再也没回来,儿子的妻子,那个传说中的美女,却在小镇呆了下来。父亲说:美女的孩子长大了,还是和他的爷爷、父亲一样,一点也不安分,这不,五年前就去了北京,到现在没一点音讯。我到达小镇的时候,是个冬日,太阳出来,把小镇的街巷清扫了一遍。一个女人打开窗户,风吹拂着她和她的孩子,吹拂着她那半裸的乳房。对面的门楣下,一个男人刷好了牙,又拿出剪刀,举着一面圆镜,仔细修剪自己的胡须。我默默地站在街上,等待太阳从白塔后面升起来,等待牛羊被赶出家门,等待某个女人能够给我带来奇迹。我是秘史的追踪者和记录者,我曾听说刚才见过的女人,她自身就隐藏着一段与小镇有关的秘密往事。此时此地,我却怅然若失,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我终于看见那个男人推门进去,那个女人伸伸腰,打了个呵欠,悄悄地关上了窗户。冬天的街道上,人们陆陆续续出现了。北方的天空下,高原小镇沐浴着温暖的阳光。

 

5、马莲滩

 

在校史里,马莲滩必然是个令人着迷的地方,有着确切的地址。那些发黄的纸页上,记载着这样一段文字:一所享誉甘南的师范学校,从一个县城里,被迫迁移到这里。而在真实的走访中,马莲滩已经不见了以前的样子,传说中的两三排教室和宿舍,早就被时光给抹去了。不过,滩,倒是存在着,有点一望无际的感觉。滩上的确长满马莲,伸展着修长的叶子,开着蓝色的花朵,像朝天吹响的喇叭,召唤着远去的历史。我们只要在这里逗留,就能催生出想象:那个来自县城的女教师,白衣白裙,从大路上清新地走来,来到这马莲滩。她的身后,道路在夏阳之下,很光亮地飘向远方。更远处是雪山下的香格里拉,阳光照亮了那里,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作为校史的撰写者,我们还可以想象:忙碌了一天的女教师,最终回到宿舍里。孩子们刚刚离去,黄昏刚刚走远,她就点着了灯盏。灯光下,她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孤单,无助,她的美丽让人心酸。校舍外面,滩上的万物还不曾睡着,都似乎在倾听着什么。也许只有这越来越浓的夜色,才能在青藏高原的这片校园里,悄然唤起远行人的哀怨。校史中记载着的这位有名有姓的女人,坐在窗下发呆,她的孤单令人着迷,她的美丽呼之欲出。如果我们生活在那个时代,是不是都该像个男人,推开门户,走近她,安慰她,甚至把她慢慢地搂在怀里?

 

6、城堡后的甘南

 

有时会突发奇想:白雪公主或许也会从继母统治的城堡里逃出来,慌不择路闯进幽暗森林,又通过某个洞穴坠入地球的另一面。当她从一个叫时间的隧道里出来,抬头就会见到另一片天地——甘南。而我们,就生活在这里。那幽暗森林里令人产生幻觉的气体,也会通过隧道来到这里,很容易令人头昏脑涨,有人说这是海拔太高的原因,科学家也这么看。但诗人们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只有太幸福或者太悲伤,人类才能发晕。我是诗人中的一个,虽然那些画家、摄影家、书法家甚至音乐家都不大愿意承认这一点,但我还是用诗歌的方式,相信白雪公主曾经来过我们这里。要不然,为什么这里的人对美的向往和追求,是那么的无穷尽呢?为什么爱情之火无论在怎样的寒冷和潮湿里,还是凶猛的燃烧呢?为什么人们愿意在首领的带领下,活在那看不见的城堡里呢?除了这种解释,我根本找不到其他的原因了。

 

7、迭部行

 

从兰州去迭部,要绕道四川。我们在郎木寺看了两省的寺院,就随着白龙江到了神的大拇指摁开的地方。这里的山养这里的水,这里的水养这里的人,这里的人呢?养这里的神。我们成为他们中的一部分,一边敬畏着神灵,一边想象措美峰的积雪在月下的样子。或者在扎尕那看那浓雾弥漫的仙境,然后醉倒在松赞宫里,蓦地想起远方的情人。后来我们离开了迭部,不说风景如画,只说腊子口战役的号角,和杨土司开仓放粮的义举。那可是中国革命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就像水在送舟,山在托日,灯火照亮大地。若干年后,想起迭部之行,我们就这般感慨:“伴着白龙江的絮语,我们的黑发变成银丝,在那神灵居住的地方,我们见证了教科书里记载的红军创造的奇迹。”是的,一些烈士,也以另一种信仰,摁开了老迭部的历史。

 

8、某个舅爷

 

对生活在乡村的我来说,舅爷就是一个温暖的字眼。但还是有一个舅爷,给我们兄妹们带来了恐惧和惊慌。他和我爷爷盘腿坐在炕上,喝酒。他大声划拳,大口喝酒,大声地责骂我爷爷。我父亲从县城返回,刚一踏进房子,这个舅爷就灌了父亲三杯酒,弄得父亲面红耳赤的,像做了亏心事。这个舅爷长得比父亲还年轻,在我爷爷上厕所的间隙,他拉住父亲称兄道弟。父亲只好举杯道歉,一个劲地自饮,仿佛辈分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不能侵犯,也不能被侵犯。侵犯了,或者被侵犯了,就只能自己惩罚自己。我们兄妹们躲在窗户外,静听着房内的动静。我好奇地往屋里偷看,这个举动,被这个舅爷发现了,像变戏法那样,他从腰里抽出一把刀子,有力地插到炕桌上。父亲吃了一惊,上完厕所回来的爷爷也吃了一惊。伏在窗外的我们一哄而散,在惊慌中躲进房后的山林。这个舅爷上到房顶,用目光搜索着我们,用语言搜索着我们。我们屏住呼吸,藏在树后。相隔了二三百米,我的妹妹还是由于惊慌而大哭起来。这哭声,击退了这个舅爷,他终于踩着梯子,一层一层下去了,再也没有出现。二十年后,爷爷早就离开了人世。我们只好问父亲:这个舅爷是谁?父亲想不起来,他说,在七十年代,你们的舅爷有好多个,我不知道你们问的是谁。我们只好把这个舅爷封锁在记忆里,以便我们当着孩子的面喝酒之时,不让他轻易地跑出来,把我们的孩子驱进山林,不让他给我们的孩子留下一段抹不去的阴影。

 

9、看电影

 

我和伙伴走了十余里路,去洮河边的一个小镇上看露天电影。电影刚开始,就是一场婚礼。新郎新娘都穿着军服,身上挂着红布,红布上辍着红花,都羞涩地笑着。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在严肃地主持婚礼。他每讲几句话,旁边穿得灰扑扑的一群人就一个劲儿地鼓掌,看起来像一群灰色的山鸡。接着就爆发了战争,新郎和新娘只好分离。他们被一条河隔开了。新郎在河那边摆了摆手,就头也不回地跟着干部模样的人走了。这边,新娘站了很久,只给我们一尊清晰的深情而倔强的背影。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伙伴和我都一声不啃,因为那新郎在战场上死了。他的死亡,给轻松地活着的我们,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快到村口时,我的伙伴还是无法忍住悲痛,伤心地哭起来。三十年后,我和伙伴在一家豪华影院,看一部老电影。同样的场景出现了。当新郎在河那边摆手时,我的伙伴禁不住大笑起来。当新郎在战场上被流弹击中时,我的伙伴已在舒适的椅子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我尴尬地回头看看其他的观众。那些俊男靓女们,有几对在悄悄地亲吻,有一对,男孩的探索之手,已经伸进了女孩的怀里。银幕上下着雪,覆盖了新郎俊朗的脸庞,也覆盖了他那血染的躯体。

 

10、娜 珍

 

有人宣布:“夏令营的日子到了!”山村小学就像架在火炉上的水壶,在一阵喧闹之后,终于沸腾起来。头发灰白的老校长,把我们组织起来,朝着东山下的大林廓出发了。我回头看看同村的娜珍,她背着一个红色的书包,脸蛋红扑扑的。早晨的山里很静,但我们的喧闹声还是吵醒了山林,各类鸟儿在林子里惊慌地鸣叫,振翼乱飞。我们三五一群,没入山林。不知什么时候,我和伙伴走散了。只娜珍一人,跟在我身后,扭动着胖胖的身躯,呼赫呼赫地喘着粗气。我停下来,靠在一棵树上,看着她。她也靠在一棵树上,看着我。伙伴们的叫喊声已消逝不闻,只阳光穿过树梢,落在松针堆积的地面上,营造出一个斑驳的梦魇般的世界。我们两人,似乎被遗弃了。她的眼睛里的恐惧可以看得到,我心里的紧张我能感觉到。我只好走过去,拉住她的手。我们就那样静立在树林里,不敢发声,也不忍分离。时间仿佛凝固了,又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终于有几个伙伴闯进我们的世界,打破了我和娜珍的僵局。但有关扎西和娜珍的故事,经过伙伴们的渲染,在平静的山村里,也荡起了几轮涟漪。我们的夏令营,我们的小学时光,在被误解的时代,渐渐逝去了。三十年后的某夜,在明亮的日光灯下,我和伙伴们抿着小酒,说起老校长,当年的夏令营,安静的大林廓,和胖乎乎的娜珍。那遥远的童年时光,被渐渐唤醒。整个房间,就像架在火炉上的水壶,在一阵喧闹之后,终于沸腾起来。

 

11、我的兄长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他出生了,在饥饿而特殊的年代成长,又在二十年后的和平时代,仰望并思考人类都关注的苍宇。在他成长的年岁里,岁月悄悄地把山岳改成河流,把飞鸟变为粪土,把生活在甘南的一部分人,装进了她黑暗的腹部。我的兄长,也难逃被诅咒的厄运:年纪轻轻,就躺进棺木,去了他完全陌生的世界。七七四十九天后,他的灵魂还滞留在人世——他曾托梦给我:他渴望以创始者的形象再次出生,有着黑色的长发,金色的皮肤,和强大的生殖能力。如果他的愿望能够再次实现,那么,我们就得打扫房间,腾出位置,期待着他的降生。除此之外,我们还得继续耕耘土地,种出五谷,拆掉老房子,盖出更为气派的新居,娶妻生子,繁衍生息,并且和其他物种疯抢生存的地盘,好让我们活得更加霸道,做好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的最好的准备。但他只给我托了一次梦,就消失了。直到现在,我还没得悉他来到阳世的任何消息。

 

12、打木猴

 

我问:“男子汉玩的游戏,是不是真的具有挑战性?”玩过“打木猴”游戏的阿桑说:“真是这样。这游戏两个人、四个人、六个人,都可以玩,都是嘴角有着绒毛的男子汉嘛。要分成两组,都扮演残酷的角色,一组攻击另一组,把对方整死。不过,那木猴不是陀螺,只在原地打转,那木猴是大拇指粗细的半截柏木,硬硬的,重重的,两头也是尖的。我们用木板把它砍起,又一板扇飞,它在空中像子弹那样快。是英雄,就要将飞行中的木猴,收回到帽檐撕裂的绿色军帽里。是孬种,就看着它飞远,飞到能感受到的屈辱里。好多次,我所在的一组取得了胜利,对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一个男孩的脸上,留下了难看的疤痕。另一个男孩,成了独眼,找了瘸腿女人过日子。他的下半辈子,只用来酗酒闹事,用拳头来给人讲道理。”我感慨道:“那你还好好的啊!”阿桑生气了:“屁话,我本来可以娶到独眼的漂亮妹妹,就因为玩这游戏,她成了刀疤脸的老婆!”

 

13、滑冰赛

 

滑冰赛,其实是一场看得见摸得着的战争。屁股大的木板上,钉上两根棱形木条。木条上,箍上两根铁丝。人盘腿坐上去,手持两根冰锥,就可以在冬河的冰面上,玩那滑冰游戏了。孩子们从高处滑下来,个个都像脱困的野兽。他们竞赛,看谁滑得更快。一路上,他们互相撞击,试图掀翻对方。他们甚至用冰锥扎向对方的大腿。有人翻倒,趴在冰冷的冰面上哭泣。有人哈哈大笑,裤子已被鲜血浸透。有人跌入冰窟,终于爬出来,浑身湿淋淋的,一会儿就被北风冻硬了。他们中的一个站在岸边,嘴唇发青,牙齿打颤,左手捂着血淋淋的右手。不知谁的母亲在喊孩子回家,大家茫然四顾,终于一哄而散。我写到这里时,就想起一部遗忘了名字的旧电影,它的结尾是一帧长达二十秒的镜头:远处村庄,在血色的黄昏里,看起来是那么温暖,那么祥和,那么安静。

 

14、饭馆里

 

很多时候我们都忙于应酬。在餐馆里,我们从餐桌边站起来,举起酒杯祝福别人,这时候会觉得,我们胃里的东西,被什么东西给清空了。祝福,似乎能够把人完全掏空。我们只好停住祝福,难受地捂住心口,退到他人身后,站到沉默的大多数里。吃饭的确是人生常事,这个让食物消失的活动,每天都在发生。感觉这就像流水线上的作业,一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关键是饭后,若要继续上班,这日子就转得比较正常,过得也似乎更快些。倘若遇到周末,又没有朋友打电话相邀,我们就只能在桌子上打盹,沉思,无所事事。那些门窗、锅碗、瓢盆,在我们的世界之外真实的存在着,使我们无法习惯它们安安静静的样子。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应该为自己的生活感到羞耻的。譬如我吧,就只好拉过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我会看到正午的阳光,黄黄地照着院墙,照着一只慵懒而闲适的老猫,像个肥胖的女子。就这样,许多年了,我们在邻家饭馆里,亲眼看到大师傅挥起炒勺,把我们的美好时光,都炒进一道道菜里。我们很镇定地看着,等待着饭菜端上桌来。就这样,我们越吃越弱,越坐越老,越来越不像人的样子。

 

15、虚幻的情人

 

如何带领人民过上好日子?政治家在思考这个问题。如何带领家人过上好日子?我的父亲在思考这个问题。如何让情人过上好日子?我在思考这个问题。其实,我和你一样,没有任何情人,但想象的能力使我的头脑发昏,使我相信一切不可能。幸亏还有理智带领我前行,使我不至于把荆棘当成鲜花,把下水道当做地铁,虽然它们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事物在本质上的相似性,只能让人对这世界充满误解,就像通过装满水的鱼缸看对面的情人,她们的扭曲和模糊,不得不令人怀疑:她们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以至于她们已经投入了我们的怀抱,我们还认为这种结局,永远是不可能的!

 

16、流 量

 

水是时间,是金子,是思想。为什么这么说?看看它的流量,你就会明白只能如此比喻。上网时,我们也用到“流量”这个词,它是看不见的,是快意的,但更多的时候,是令人心疼的。我们还可以把这个词用到生命上。人这一辈子,他的寿命其实是被限制好了的,就那么长,也那么短。活一天,就用掉了一点流量。活一个月,就耗损了一大截流量。活一年,就用掉了可以捶胸顿足的流量。不过,很多人容易忽视这一点,所以他们轻松快乐,不计较得失,也不往后看。这样的大多数,其实是活得最清醒的。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坐在河边看水,就很容易发出感叹。透过高楼上的窗户看大街上的车流,很容易产生跳楼的冲动。只有成为河流中的一滴水,或者车流中的一个点,我们才能突然感受到:生活,是多么美好!

 

17、他人的地狱

 

他人的地狱,也是我们的地狱。他人的天堂,显然不是我们的天堂。在地狱里,每个人都会置身其中。而天堂,看了好多电影后才明白,只有买到票的人才能顺利抵达。当然地狱和天堂都是宗教意义上的,都是我们死后的归宿地。在我们活着的今世,有人说,人间就是炼狱。人类的伟大之处,就是在这万物相生相克的炼狱里,还能努力生存,并渴望得到快乐和幸福。为了能得到快乐,我们恋爱,手找到手,肋巴找到身体,罗刹女找到猴子。为了得到幸福,我们让笼子找到了鸟,让监狱找到了罪犯,让死找到了生。

 

18、欲望与毁灭

 

欲望,的确是个无底洞。我们往里头一个劲地塞东西,可这黑洞,吸收的速度远远大于填充的速度。所以我们只好无限制地索取、占有,被凶猛的力量拽拉着往前奔驰。这欲望有很多名字:理想、宏图、需求、意愿、渴望……或者是另一种说法:私心、贪念、阴谋、痴梦、野心……,显然,由于站的立场不同,对这种欲望的褒贬性也时时发生截然相反的变化。当我们听到那么多的明星,或吸毒,或召妓,或卖淫,或坐禅……就大呼小叫,觉得他们的行为不可理喻,相信他们已被自身的黑洞给吞噬了。进而感慨万千:人对自身的探索,莫不是以悲剧告终。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人类的命运,必然将是以公众人物为代表,远远地朝人类的彻底毁灭走去。然而,或许不是这样:腐朽之后的新生,就是恶之花的繁殖。人类的命运,族群之间的关系,大自然之间的和谐,总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梳理着,平衡着。我们能感知这力量,然而却找不到它!

 

19、出生地

 

档案里,“出生地”一直被写为“籍贯”,当你填写时,实际上在解决某个困扰人的哲学问题:你来自哪里?而在文学艺术中,“出生地”一般被“故乡”、“故土”、“老家”等词语所代替,它们解决的,实际上是文艺家的情感归宿甚至灵魂皈依的问题。由于“那片邮票大的地方”,用四五篇文章或二三十幅作品,是远远无法说清的,于是那么多的文艺家就只好用大部头的作品来深入发掘,并试图全面呈现。有的成功了,比如莫言、陈忠实、苏童、吴冠中、罗中立等国内文艺界名家。当然,更多的,都失败了。在甘南,我所了解的几个本土文艺家以及更多的藏地音乐人,正走在这条无限接近灵魂的道路上。我呢?也在做着与藏地小村杨庄、小镇桑多有关的文学梦。我们的这种付出,会有收获吗?有的,因为我们全力表现的,是你认为你深知其实你完全陌生的可以寄寓灵肉的土地。何况,种子一旦下地,果树一旦开花,那期待中的秋天,总会到来的。因此,当某些人对你的小理想撇起嘴角时,你应该还给他们以青白眼。当某些人问及你的出生地,并夸夸其谈地宣称“那里我熟悉得很”时,你应该给他们拿出陈忠实的态度:“你知道个锤子!”

 

20、对抗孤独的法子

 

人类注定要时时刻刻对抗孤独,所以想法设法地交友、恋爱、建立家庭、举办各种活动,以此来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为了找到自己喜欢的人,有利于自己的人,或者摧毁与自己的意见相悖的人,人类发明了信件、电报、电话、qq和微信。为了把信息尽快传递给对方,又养了信鸽,找了邮差,修了邮路,架起电话线,创造出网络……即使生活在这偏僻、闭塞又落后的藏地甘南,我也能够感受到我们时时刻刻与孤独对抗的勇气。我完全能够理解电影或小说中出现的这样的情景:有人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彳亍前行,突然遇到了另一个比他还要孤单的人,那种狂喜之情,恰如心灵上的核爆。在甘南广袤的草原上,你独自乘马漫游,在经历了庞大的寂寞后,偶逢另一个骑手,那欣喜若狂的感觉,比见着老情人还要强烈。正因为人是渴求群居的,所以才诞生了朋友、家庭、部落、民族、国家,人与人、村与村、族与族、国与国之间和谐共处,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不过,人和人相处的时间一长,彼此间又会生出怨怼和雠仇,当关系完全破裂的时候,更大更深的孤独就又出现了。这种孤独,不是靠一封信或几页对话就能够消解的。那么,有没有更好的法子呢?有,肯定有,那被四季风吹拂着的经幡知道,深刻着六字真言的玛尼石知道,在迢迢转经路上磕长头的老人们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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