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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西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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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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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多河畔

1、寻找河流

 

这一篇散文,我要写写桑多河畔的事与情。桑多河纯粹是我的文学版图中的河名,若要对位的话,其实是甘南州夏河县境内两条河的合并。一条,是大夏河,藏语名桑曲,史书上叫漓水,是甘肃省中部重要河流之一,属黄河水系,发源于甘南藏族自治州境内。另外一条,叫多河,也叫格河,是穿越甘南州首府合作市的一条小河。我将两条河合二为一,称之为桑多河。要说桑多河,先讲一讲漂流者桑骥寻找河流的故事。桑骥想寻找一条理想的河流,就离开了他的家乡河——桑多河,出发了。他先遇到黄河,目睹了那青色的深渊,觉得这不是他理想中的河流。又遇到白龙江,当知道这条河要汇入长江消息时,他觉得这也不是他理想中的河流。接着遇到大夏河,听说这河出了土门关,竟然去了河州,心里头便很不喜欢。忽然就走到洮河边上,一看那初秋天幕下波光粼粼的景象,就在河边扎下了帐篷。可是,冬天还未到来,洮河水慢慢地瘦了,有了断流的迹象,据说是好多水电站给弄出来的结果。于是,他又启程了,顺着洮河往下走,走到半路,发现这河果然越来越瘦弱了,他只得继续选择。在找寻的过程中,他遇到了草原河、村边小溪和山谷里的温泉,他觉得这些都不是能使他停下脚步的河流,就继续找下去。有一天,他走老了,突然发现当初的道路完全走错了,想推倒重来。此时,他浑身的精血早就耗光了,只好在怨恨中作出了离开这个世界的打算。他常常幻想:“如果年轻时选择的是指向十分明确的河流,会不会更加美好呢?”然而他还是在幻想中越来越老,老得没有任何退路了:“如果有来世,我究竟要选择哪条河流呢?”

 

2、桑多河晨景

 

桑骥没找到理想的河流,我呢,倒是喜欢身边的桑多河。为什么?来看看桑多河的晨景吧!在已经离世的道吉坚赞的小说中,那个牧人下了山,把笨重肮脏的羊皮袄扔在河边,在乱草堆里撒了泡热乎乎的尿水。而在甘肃油画家陡剑岷的油画中,牧羊犬在一旁等着,牧人拍拍它的小脑袋,它就把头抵在他的腿侧,发出低低的呻吟。现实中,人们注意到太阳尚未在山顶如约升起,藏地桑多的原野上,还不曾开出大片大片的艳丽的野菊。在我的一首诗里,晨雾里的桑多恍若仙境,完全不同于我在半月前又憎恶又厌倦的样子。在后人导演的电影里,桑多山顶的积雪还在消融,山下小河,已经激荡着高原夏末的回声。

 

3、远方的闪电

 

再说说另一个喜欢桑多河的理由:在城市里住久了,不妨去桑多河畔。在那里,人们会注意到这样的场景:“在灌木丛、巨石谷或者幽蓝的桑多河边,年轻的青年在嬉戏,赤裸着光滑而性感的肉体。更远处是深色的森林,稠密、昏暗又神秘。谁不渴望这样的生活:他们裸露着黄铜的肌肤,安静地交谈或各干其事,没有任何性的暗示,也不活在族权左右着的巨大阴影里。”是的,颓废又抑郁的城里人,向往并热爱着桑多河畔青年们的生活。偶然一睹这种身心俱妙的生活,就像遭遇了远方的闪电,被瞬间照亮,也经历了致命的一击。怎样才能活得自由,活得幸福,活得像人,始终是人们反复思考的问题。时至今日,人们除了有一点点的领悟,还没有得到可以瞬间照亮灵魂的答案。

 

4、人面兽身的异物

 

为了寻找自由,找到理想的生活,很多人选择到藏地旅游。来的人,注意到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人,当然也会注意到这里的神。我曾无数次目睹过这样的情景:“桑多河畔,游人蜂拥而至,有人极目远眺,有人大呼小叫。有人按动快门,拿走了不属于自己的风景。鹰飞起来,像一顶雷锋遗失的棉帽。鱼在河里游走,如水底的珊瑚,星星般闪耀。人类在河边逗留,喟叹。钻进各色各样的铁皮匣子,尘埃一样悄然消失。”游人离开了,剩下我一人,还会在桑多河畔多待一会。此时,在这苍茫的天宇下,必有清风徐徐吹送,吹起一河涟漪。在这样的美景中,我也会突发奇想:会不会有人面兽身的异物,守在河的那头?她或许来自人世,或许来自兽世,或许来自禽世,也会像我们一样想些奇怪的问题,发出怅茫的叹息。这样想了会,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情不自禁地四处张望,看能否找到她的行踪。然而,在这苍茫的天宇下,只有清风徐徐吹送,吹起一河涟漪。

 

5、桑多河畔的蒲公英

 

来旅游的人,在离开的时候,或许找到了他们渴求的东西。但他们离开后,他们的思想和行为,也影响了桑多河畔的人。这种影响,让我忽然想起桑多河畔的蒲公英来。桑多河畔的蒲公英,比预想的要多得多。这些多年生的可以入药的菊科植物,看起来是多么珍贵。它们耐着性子,总比迎春、月季、桃、李、杏开得更迟些。黄色的艳艳的弱弱的花,在最后一批桑多人奔赴远方之际,就在河的两岸密密麻麻地盛开了,仿佛在来赶赴某个重要的约会。其时已是阴历五月上旬,桑多河一步三回头地流向远方,蒲公英也一步三回头地开向远方。这总使桑多人想起远嫁的女人,离开的儿女,甚至久远的母族,或飘零的族人。多年来,人们看见这些蒲公英热烈地开了花,又在初秋时节携着数不清的种子飞向远方,只留下枯枝败叶,和精尽力竭的根,还坚守在生命开始的地方,等待着来年的萌发、结果和飘零。这令桑多人伤感的飘零,意味着什么?一个老人说:“和人一样,都想离开。”另一个人老人说得决绝:“蒲公英比人好多啦,人一离开,就有可能不回来,这可是断根绝族的事。”哦,这透彻心骨的伤感,也许就是绝望吧!

 

6、改 变

 

是的,这绝望真的是会伤透人的心骨的。听说以前,桑多河畔,每出生一个人,河水就会像往常那样漫上沙滩,风就会像往常那样把野草吹低。而桑多镇的历史,就被生者改写那么一点点。听说以前,桑多河畔,每死去一个人,河水就会像往常那样漫上沙滩,风就会像往常那样把野草吹低。而桑多镇的历史,就被死者改写那么一点点。听说以前,桑多河畔,每出走一个人,河水就会像往常那样长久地叹息,风就会像往常那样花四个季节,把千种不安,吹进桑多镇人的心里。而在现在,小镇的历史,早就被那么多的生者和死者改变得面目全非了。那么,出走又回来的人,再也不要试图改变这里的一草一木啦,这桑多河畔的历史,再也经不起如此这般的反复折腾。

 

7、桑多人

 

既然说到了桑多人,就让我多说一会儿。在桑多,据说神的法力无边,他们一脚就能踩出盆地,一拇指就能摁出山峦。他们甚至让猛虎卧成高高的石山,让天上的水落在地面,成为汹涌澎湃的江河。桑多人呢,则喜欢在山坳里藏起几座寺院,在沟口拉起经幡,让掠过脊梁的风念经,让流过爱恨的水念经,让照耀苦难的光念经。在这些农民眼里,从正月到腊月,春,夏,秋,冬,不是先人们命好名的四季,而是四座金碧辉煌的经堂。我上大学后离开了这里四年,然后又回来了。我发现有佛光慢慢消失,又突然出现,有大德在粗壮高大的松柏下参悟着经卷,有庄严的法号在空谷中撞来撞去,发出高远的回响。我也发现许多香客像我的兄弟姐妹们那样,从遥远的西藏归来,走入木楼,睡在牛羊粪烧热的土炕上。我拿出笔记本记下桑多人生活的某个场景:黑脸男人刚刚牧羊回来,他抱紧了白脸女人。也写下日记:夏天到了,草地上,搭建起休闲的帐房。当然也像天文学家那样,开始了奇妙有趣的想象:有人懂得花语,悄然来去,虚掩着门窗。看哪,当秋月当空,晚饭之后,这里的人们总是喜欢在月下行走,看月光照亮山顶的积雪,看西风吹拂千倾森林,吹拂着祖先们曾经熟睡过的村庄。

 

8、高原月

 

有时我爱想象以前的桑多人生活的场景:看哪,一轮高原月从山上下来,跟着插箭的男子和沐浴的女人,又重返拉卜楞的金顶,停留,轻叹,如千万信徒跪拜的神祇。它也从水里出来,时明时暗,时缺时圆,在青藏高原,在藏地土司的幽深府邸,像传说中狡黠而善变的狐狸。它映衬着黄锦内的经书,朗照着绘有吉祥八宝的镀金的门楣,似星辉,如佛光,在深夜的街头,迎来了那晚归的忠诚的书记官。就这样过去了多少年?不知道,有谁知道呢!在它的陪伴下,多少年来,春花灿然绽放,夏叶轻声絮语,秋果熟了自枝头落下,在雪天,阿尼玛卿山神银盔银甲白马戍边。就这样过去了多少年?不知道,谁能知道呢!在它的护佑下,多少年来,尘埃悄然落定,混沌寂然有序,那个晚课后得道的黑脸高僧,在天幕下顿悟了人世间的生死。

 

9、排子客

 

桑多河花了点时间,从发源地流到桑多。水深的地方,现出青黑色,深渊一般。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桑多人里头,出现过好多排子客,都是清一色的壮汉。那些年,一到五月份,排子客们早就磨好了斧子,调好了钢锯,扎好了绳索。年轻羞涩的媳妇,也把用青稞面做成的坚硬的烙饼,装进了厚重的牛皮褡裢里。早就有老人在出发前煨起桑烟祈祷过了,但他们还是悬着心,担心被无形之物把生命遽然带走。在河面上漂流得时间一长,大家都有了孤苦的心思,觉得自己也像山上的那些树,活得好好的,突然就被浸在水里,顺流而下,不知何日才是归期。最终,他们还是回来了。桑多地区的说书艺人说,白天,排子客们腰插利斧,没入山林,是群北方的帝王将相。夜里,只能把生命交给神灵主宰的江河,是群老天也得眷顾的孩子。当我从城里放假回来,融入他们之中,这才知道:他们也像族人那样,渴望在来世还能转世成人,最差也要转世成树木,不去别处,只生长在故乡的山林,而且,再也不愿涉足在那深不可测的江湖。

 

10、回 寒

 

桑多河畔有个镇子,就叫桑多镇。镇档案馆的抽屉里,搁着一本有关桑多的志书,柔韧的羊皮做了书皮,粗糙的帆布做了内页。看过这本志书的某人说,翻开第三百六十五页,就会发现有这样一首诗,记载着有关桑多的往事:“昨夜含了苞的花,今早就突然凋零了,昨夜流去的河水,今早又折了回来,哦,天哪,那个离开桑多许久的人,突然就回来了。那个野蛮家族的后代又回来了,他冰冷生铁般复仇的决心,又回来了。桑多河畔,那些人们淡忘了的血腥往事,又被翻开了。那些血腥往事,有可能得重新改写了。”看过志书的人又说,当年撰写这本志书的书记官,只好从棺材里出来,他穿上一袭缁衣,坐在柏木桌旁,用竹笔蘸上焦墨,写道:熟悉的时代回来了,陌生的事件要发生了。有人慌忙夺过他的笔,把他搡进棺材:“啊呀呀,你这可恶的书记官,这么让人厌倦的事情,就别记载了!”

 

11、谁说世上没有好歌了?

 

遇到困境时,桑多人有时爱调侃:“世上很难再有好歌了!”意思是说,困境压得他们感觉不到生活的美好了。话虽这样说,但大家都明白:世上很难再有好歌,但总有好的女人,好的孩子,当然也有好的花香,好的果实。当然更有好的山水,好的远方,好的志在远方山水的游子。我和兄弟姐妹都能强烈的感受到这一点。我们在桑多河边漫步,看那血红的太阳滑下山梁。我们把牛羊收进圈里,煮了一锅肉,看那些血沫像晚云一样翻卷开来。草原那头,有人孤单地唱起来,那歌词好啰嗦啊,根本就不能表现出忧伤的味道。哎,谁说世上没有好歌了?看看这么好的草场,牧民新居,和舒服又安逸的生活。谁说世上没有好歌了?看看江山依旧,河水自由流淌,那强壮的牧人徒步或骑马,常常站在那高岗上。看看吧,落日下酒歌四起,我们都熟悉的那个老阿妈,在收拾着赶场的生活用品,听说,夏窝子那边的牧草,已经深过了膝盖,黄河那边部落里的女孩们,羞涩地等待着她们命运中的男子。

 

12、香浪节

 

谁说世上没有好歌了?好歌其实就是好日子,香浪节就是一例。六月初六这一天,确实是适合采薪的好日子,不过,风俗流变,桑多人都不采薪了。山上,神灵们起了个大早,她们站在山顶指指点点,山坡上就长出各种奇异的花朵。山下,当太阳扑通一声跳下河,晚风鼓荡不息,水里就游来各种古怪的生物,它们也睡眠,也发声,也喧嚣,看上去,让人忐忑不安,又心怀感恩。有人在帐篷里打开酒壶,酒香就四溢开来。山坳里落满的蝴蝶,一一飞离花丛,山梁上走来曾经到处游荡的山神,三三两两的,他们也坐着,也说话,也发怒,看上去,让人无可奈何,又心怀担忧。等到那么多的人,折腾够了,疲倦了,那么多的神,不争吵了,睡着了,就有几头牛,在草地上慢慢地走,却始终走不出它们的月下的阴影。有人和朋友斗酒猜拳,但又不想喝醉,想从山里匆匆赶回小镇,躺在大梦深处。半路上,他的女人找到了他,张开丰硕的双臂,将他扑倒在路边的草丛里。她会像个骑手,骑着他前往遥远的天边吗?

 

13、语 言

 

不知不觉中,我说起了桑多人中的个体,那就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说吧。某牧羊女去桑多河边担水的时候,一不小心,生下了儿子道吉。道吉一生下来,就哇哇大哭。他在蛮野小镇哇哇大哭的过程中,慢慢长成一个喉节粗大的男人。后来他开始哈哈大笑,当着父母的面,亲戚的面,妻子的面,孩子的面和同事的面,把自己笑成了声带沙哑的傻瓜。道吉把哇哇大哭和哈哈大笑当成他此生的语言。当然,他也会用其它语言说话、办事,影响别人,改变自己。道吉常常与人交流,与动植物交流,与浮在空气里的各种各样的灵异交流,感觉到语言真是个好东西。更多的时候,他只想哇哇大哭,或者哈哈大笑。只有与自己交流,才会用这种语言。否则他就唤不醒沉睡在肉体里的那个自我。道吉惊讶地发现,当别人把他当成傻瓜时,他才以真正的面具出现在别人面前,一丝不挂,真实,透明,无助,寂寞得只想返回到才让吉的子宫内,无知而温暖地呆上一回。

 

14、头戴玛瑙皮帽的扎西吉

 

头戴玛瑙皮帽的扎西吉,是桑多河畔的女神?在那个去了异乡的画家的画册里,她有着古铜的皮肤,肉欲的曲线,和天使的笑容。在桑多诗人的诗歌里,她在高山之巅远眺故乡,温和的阳光沐照着她高高的鼻梁。在阿妈讲的传说中,山神也在树荫下深情地凝视着她,看到她的纯洁,也感受到她的忧伤。我于2015年3月的某天下午,在桑多镇修葺一新的图书馆,找到一本地方志。书里头,果然记载着她的故事,那段简约的文字,不能掩藏她逼人的光芒。这个传说中的猎户的女儿,是飞禽的姐姐,走兽的妹妹。当它们将她围拢在中心,她就是那使万物安静下来的月亮。当它们跟随她走入群山深处,这女神,内心定然深藏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15、失败的人从南方回来

 

初中时的某同学,性格与别人不同,别人都在老师和家长的引导下努力学习,他不,他爱折腾。结果呢,我上高二那年,他就辍了学。先是在巴掌大的桑多镇上混,时间不长,骗了另一个同学家传的古董字画,去了兰州。几年后,又遇到了他,穿得人模人样的,开着一辆看起来蛮豪华的旅游用的大巴,据说已经是某旅游公司的副总裁。于是他组织了初中同学大聚会,但只来了七八人。七八人就七八人吧,大家在一起豪饮。酒喝大了,某诗人同学站起来,朗诵他即兴写的诗:“昨日是头颅在生锈,昨日是嘴巴在沉默,昨日是祖先的房檐被雨水打湿,昨日是失败的男人从南方回来。”开旅游公司的同学抢过话筒:“今日不是这样!”今日是怎样的呢?聚会结束后,我总在思考这个问题。想起自己多年的读书写作的日子,顿时感慨多多,写出这样几句:“今日是桑多河畔的白球鞋,是海子说的上帝遗弃的游泳裤,是飞去又飞回的佛祖掌心的白鸽子。”我想我已到了能独立思考的年龄。但在同学聚会时,我保持着沉默。我想,我沉默的原因,或许是对那些美丽往昔,已经无法面对。

 

16、桑多牦牛

 

卷五,暂且就说这几个个体吧(在卷六“桑多镇秘闻录”里,我会说到更多的),现在我来说说其他的,比如“桑多牦牛”。我把桑多一带的牦牛,不管是一群,还是一头,都叫桑多牦牛。我有空出去转,就会发现,桑多牦牛在寺院背后的一棵柏树下静静地吃草,间或抬头遥望远方的一处山谷,秋末的阳光将柏树的阴影落在它身上。我估计它曾经走过雪原,趟过初春的小河,深匿于盛夏的丛林。这是事实。现在,它老了,形体瘦削,毛发稀少,像极了我熟悉的某个来自青海的羊皮贩子。有时候我从外地回到桑多,也会看到桑多牦牛在寺院背后的一棵柏树下静静地吃草,我不知道它还有多少这样安静吃草的时光。但我知道:远处那座山谷里有它的童年,有它的父母的精魂,它曾经眷恋过的青春的母牛。我问自己:“你是否感觉到了隐隐的疼痛?你是否又觉得无法表达这种疼痛?”别急,别急,只要看看它的旁边的岩石上,那个放牧它的羊皮贩子,他睡在那里,发出了粗重的鼾声。这时,我就有办法表达我的痛苦了。我的诗歌,就是这么写出来的。

 

17、羊 人

 

说了桑多牦牛,再来说说羊人。夏天,彩虹到桑多河边喝足了水,就倏然消失了。人在河边站得久了,也有了苍老的样子。只牧羊人在河的上游和他的羊群在一起,像个部落的首领,既落魄,又高贵。我在这个叫桑多的地方生活,在首领们地带领下,安静地吃草,反刍,有时也想些问题。以前我在别的牧场:珊瑚小学啦,玛瑙二中啦,或者云里大学啦,都有着神圣又美丽的名字。而今在这桑多镇,在这牧神的牧场,我还是白天吃草,夜里反刍。想起平庸的一生,就渴望有更勇敢的牧神出来,带领我登上那积雪的山顶。在山顶,我会看到彩虹在河边低头喝水的样子,也会看到苍老的人原先年轻的样子,我会像真正的土著那样,在一袋烟的功夫里,感知到桑多山下壮美景色所蕴藏的秘密。只有在此时,才觉得自己不是羊人的身份,而的的确确是这个地方的主人,哪怕只有着倏然即逝的生命时光,也是不容怀疑的这片珍贵的山川的主人。

 

18、仓 库

 

呵呵,这羊人,就是像我这样的桑多人。那好吧,下面就说说我这个羊人的事吧。去年此时,我无法摆脱困扰自己多年的东西,比如一段感情,一桩难以启齿的私密往事。这让我觉得岁月不是金子,也不是银子,而是一个巨大的仓库,那里面可以取出我经年累计的东西。我头顶的鹰,山梁上的白马,和身边的亲人,都是从那仓库里取出来的。我心里的诗篇,也有着仓库里幽暗而潮湿的气息。现在,牧场里的家马变成野马,回到山林,道路上的头人的子孙们,在石头上歇息。听说,由于他们远离了他们引以为傲留恋不舍的辉煌时代,而今有点落魄。不过,依我看来,他们骨子里的高贵,无论时光如何流逝,也是无法被冲刷殆尽的。离他们不远的桑多河边,我:一个农奴的孙子,低头喝水。水面上的涟漪,波闪出我的前生:青海古道,我和父亲在高原上赶马换茶,我叫他阿爸阿爸阿爸;也波闪出我的后世:塞纳河边,一个身材高挑的金发女子,将丰硕的肉体,慢慢地没入齐腰深的水里。

 

19、墨 鱼

 

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活到一定年龄,就开始思考这三个问题。有的人思考了半辈子,还是没有啥结果。有的人思考了一段时间,经历了车祸、火灾和莫名其妙的挨打,之后,干脆就不思考了。有的人,譬如我吧,爱写些对人生有所感悟的文字,且对宗教还比较感兴趣,因此,对这三个问题,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对付着。我是谁?“我是只野兽,有着野蛮的肉体。”从哪里来?“我想面对大河上弥漫的黑夜,诉说我的陈年往事。那预示吉凶的经卷在今夜打开,明天,也不会被圣僧收进盒子。”到哪里去?“我从深林里窜出,扑进幽暗的水里,脚被水草缠住,发被激流带走,呼吸也被窒息,绝望由此开始。”在试图解决着三个问题的过程中,我荒废了许多时日。有天黄昏,当我面对桑多河上弥漫而起的黑夜,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尾墨鱼,往前看,因为各种时代的原因,已无家谱可查。往后看,虽有后代在成长,但也不知道他们会走到哪条路上去,假若依靠他们,肯定有种依靠门帘的感觉。结果呢?结果就是处在人生的中途,前望望,后看看,我张口结舌,无法说清我的今生今世。

 

20、在斜阳桥头

 

斜阳桥头,扎西吉指着远方,让我看桑多一带的落日。因为感冒,我的头脑有点发昏。我看到天空里长满红桦,叶子金黄,但都在慢慢地飘零。一些芍药、当归和枇杷,也在天空深处,静静地开自己的花。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了扎西吉。她悲伤地看着我,仿佛我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犯了混了。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让她明白:天空里,确实有一片野菊花也开了。一阵风从桥头吹过来,她像支不稳的花布袋子那样倒了下去,闭上了眼睛。我不扶她,静静地看着她,感觉她就是一棵静静腐烂的红桦。有人过来,七手八脚地搬走了她。一人抓住我的袖口,我甩开了他。他们走了,只我独自站在桥头,傻子一样坚持着,直到那些红桦的金色叶子在天空里一片一片地落尽,那些当归、芍药和枇杷的花朵,也在风中慢慢枯萎。

 

21、扎西吉,你能带走我吗?

 

在某个地方待久了,待得没有任何新鲜感了,任何人,都会有渴望离开此地的想法。实现这想法的难度越大,渴望的力度就更强烈。那一年,我的表弟就犯了这毛病。他找到了我,让我想办法。我以诗人的身份劝告他:“你看啊,桑多河畔多么安静,晨曦自东山突现,琉璃瓦的屋顶在光中颤动,波浪般鼓荡不息。这么好的早晨,这么好的时光,这么好的人,还留不住你吗?”我的话被一阵呜呜呜声给打断了。扭头一看,来了我暗恋的扎西吉,骑着红色的摩托车。表弟跑过去问她:“哪里去?”她甩甩卷曲的长发:“县城。”天哪,早起梳妆的扎西吉,让人心疼的扎西吉,骑着红色摩托要去县城的扎西吉!表弟激动起来:“你能带走我吗?你能带走我吗?”她不回答,却看着我。“我能跟随她远离这牛皮一样韧性的生活吗?我能跟随她走向那神秘又陌生的远方吗?”显然不能!人人都在逃离,人人都追寻着陌生,但我祖先的尸骨就在这里,我的部落的历史也在这里,我不能离开,虽然我是那个因她而失明的男人,虽然我对她的爱,已在骨头里泡沫般滋生。结果,表弟跟着她走了,从此再也没回来。不过,她还是回来了,现在,我们的孩子,也到了当年表弟那样的想出走的年龄。

 

22、当我从高山之巅回到小镇

 

鸟儿在林子里飞累了,迟早会化为鱼,从山谷里出来,泊在桑多河边。孩子们在房子里呆久了,迟早会穿上华丽的衣服,聚到桑多河畔。香浪节这天,铁皮炉上的茶壶里的水开了,那壶盖像人一样热烈。案板上的刀子,在大堆的牛羊肉跟前,也露出贪婪的光泽。先人的魂灵闻到了酒香,就从供堂里出来,桑烟那样在门口盘桓。扎西吉啊,我要去陪高山之巅的朋友喝酒,三天三夜,你就别找我啦。回来后,当我步上台阶,你可不能陷在别人的怀里,喝酒,亲吻,把对方搂得紧紧的。如果那样的话,我们的孩子将会转世成猫,在花园里徘徊,闪烁着红色的眼睛。当他们像你一样被猴子和狐狸引向别处,亲爱的,那时肯定是我们永不相逢的日子。

 

23、冬至那天的酥油灯

 

桑多河畔,除了扎西吉,还有我牵挂的别的人。深秋,河边杨树的叶子变得枯黄,但还没落下来。这时,桑多河的流水才收敛了激越的态势,慢腾腾地流淌。死了多年的枯树,也伸出干裂肃杀的枝桠,力图缓解西风劲吹时的速度。蚂蚁,则深匿在又聋又哑的地下,扎成堆,紧靠在一起,显然也有着人类忧心忡忡的样子。衰败确实伴随着时间的消失,静静地到来了。然而,村庄里的人,早就走得七零八落的。冬至这天,人走屋空的日子,不像一个节气,倒像一种宿命。在蓝天、雪野和房屋拼凑出的寂静世界里,人们都能感受到的时间,仿佛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这时,会有一个女人,跪倒在佛堂里,还是像过去阖家团聚时做的那样,点上了温暖吉祥的酥油灯。我找了她整整十年,一直没有她的音讯。现在,她出现了,我呼喊她:“阿妈!”她不回答,只对着面前被香火熏黑的金铸的佛像,磕了三个头。然后,她起身走了。因为走得匆忙,没顾上拍去膝盖上的尘土。我又大喊一声:“阿妈!”她却突然消失了。我惊醒过来,顿时明白:母亲或许还在另一个世界,但她不需要我去替她解除宿命,以便重新回到这个人世。

 

24、告别辞

 

父亲问我:“有人说你会离开这里,是不是?是不是?”“噢,就是呀!”于是父亲弹起三弦琴,边弹边唱:“把你牧场上的理想,还给牧场吧。把你的少年时光,还给四季的风雨吧。把你的绿草地,还给父母吧。把你祖先的灵肉,还给天地吧。”我边听边想:“光是这样还不行,还要用雪山下的河水饮好我的马,用高原上的牛粪净过我的手,把先人传下来的哈达,献给我生命中注定会相逢相别的人。”父亲唱完了,用伤感的口吻说:“做完这些事,你才能骑上你的那个破梦,去那你一直想去的让我伤心的天下啦。也许你说的那个闪光的土地,确实在召唤着你,我也就真的不阻拦你啦!”我明白他的伤痛,这样劝慰他:“我走之后,我的姊妹们会照顾你的。”父亲有点怅然:“我不过是一条漫游的河,只想抵达老人们迟早会去的地方。”我惊讶地问:“什么地方?”父亲避开了我的眼神,答非所问地说:“我要去的那里,和你要去的那里,不是同一个地方。”

 

25、世外的净地

 

2012年7月22日,在桑多河畔,我再次目睹了这世外的净地:一座寺庙前,晚课的钟声使山林更寂;一轮月晕下,修行的喇嘛已汲取了山泉。欢喜佛的子民们,依然热爱着肉体的欢娱和精神的游离,他们像白桦一样睁着树干上的眼睛,舒展着暗藏了情欲的身子。在白天,那些异性的山神们,让风温柔地吹拂着树梢,让草轻手轻脚绕过岩石,让飞禽走兽安详地沉睡于自己的领地。而在夜里,因为神灵之间无法抑制的倾慕之情,她们偷偷地让山体相互移近了几许。我把诗人的寂寞掏出来,这寂寞与这尘世息息相关。但在这万物一脉的净地里,我的寂寞,仿佛那些沉入桑多河底的细细的沙子,比鱼更白,比水更净,比灵魂更轻。


(选自扎西才让散文集《诗边札记:在甘南》,民族出版社2018年1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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