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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西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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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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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奴三题

扎西才让



油画中的护灯者

 

 

苏奴站在嘉措的身后,看后者即将完成的一幅油画:

作坊不足十五平米,一条笨拙的褐色长条藏柜正对着店门。柜面上,摆着六七双高高低低的藏式靴子,皮面的,装饰简单,看起来挺结实;布面的,缝着氆氇毯子上才有的花纹。在摇曳的灯光下,仍然能看清楚它们或气派或华丽的样子。

作为长期生活在桑多镇的人,苏奴太熟悉这种藏靴作坊了。店门是松木做成的,双扇,但显然已经经受了岁月的洗礼。若在白天观察,定能看清那些斑驳脱落的油漆和遍布刮痕的板面。而在夜里,即使在暗淡月光地照耀下,也只能看到那灰仆仆的气色全无的样子。藏柜靠左的位置,肯定安装了单扇木门。门后,就是卧室,后窗之下,是土炕,铺着一面黑色的牦牛毡,其上,是一个松木原色的炕桌。

事实正如画中画的那样:桌子两面,一面是个约莫六七岁的男孩,上身跪立。或许因为寒冷或许因为瘦弱,他的瘦短的双腿有点发抖,但脸上,却是欢乐的神情。桌子另一面,是个老人,头发灰白,胡须也灰白,看年岁,已年届六旬。盘腿坐着,一手拿锥,一手持靴,靴底搁在膝盖上。此时,老人的注意力显然不在靴子的制作上,其兴趣,显然在于和男孩的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苏奴注意到,桌面上是盏做工粗糙的煤油灯,头小腹大的玻璃瓶内,只剩很少的煤油了,这使得玻璃瓶脖颈上的铁皮盖子撑起的铜皮包裹的灯芯,显得瘦弱不堪。

此时,画中的一切,仿佛动了起来:破烂的窗户里漏进一丝冷风,将灯火吹得摇摇摆摆的,眼看就要熄灭了。男孩慌忙竖起另一只手掌,遮住了固执地后倾的灯火。他笼手护灯的侧影恍若一尊雕塑,那祈祷般的手势,被灯光投射出温暖而光亮的红色。灯芯燃烧产生了一点儿烟,这并不影响老人凝视孩子的眼神。放下手中的靴子时,老人脸上浮现起明显的苦涩的笑意。

“这老人是谁?”苏奴问嘉措。

“西沧镇上的一个老鞋匠。”嘉措说。

“谁呀?”

“你不知道。他的独生子死于打架斗殴,后来,儿媳也死于黄病,好端端的一个家,只剩下他和这个孩子了。”

“那这孩子是谁?”

“他的孙子。”

苏奴觉得,嘉措确实是个有思想的画家,他画出了心里想画的东西:在煤油灯地照耀下,这爷孙二人,已经构成了一个几近完整的世界。他想,即使灯火熄灭,即使老人和孩子瞬间就淹没于黑暗,但陷入昏暗中的眼睛,也会适应夜色,静静地找到那久违的亮色。毋庸置疑,正是因为这个七岁的男孩,给老人带来了全世界的光。

“这画叫啥名字?”苏奴又问。

“护灯者。”嘉措说。

“这名字起得好。我这个写诗的,也起不了这么好的画名。”苏奴感慨地说。

“你是个懂画的人。”嘉措说。

“艺术是相通的。”苏奴说。

“你先到沙发那边坐会吧,茶几上有青稞酒,自己倒上。我把画画完,然后我俩去吃午饭。”嘉措说。

“好,我等你。”苏奴说。

苏奴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青稞酒,一边慢慢地品,一边看嘉措作画。他有点佩服这个朋友,不仅善于观察生活,还会表达脑子里的奇思妙想,这《护灯者》,确实令人浮想联翩!

喝了一阵,苏奴突然替画中的老了有了一种担心:七岁是个槛,一到七岁,男孩就得上学了,另一个崭新的世界将为他而敞开,那时候,或许他会越走越远,只身逃离,不再回来,毕竟,对陌生世界的向往和追求,几乎就是人类的天性。

“你画的是啥时候的事?”

“40年前的。”

“那这老人和孩子还在吗?”

“老人早就去世了。这孩子,在金城经营一家鞋城。”

“哦,我明白了,这画,是他让你画的?”

“算是吧,两三年之前他找过我,我当时没答应。”

“那为啥现在答应了?”

“现在,我明白了他的心境。”嘉措说。

嘉措的回答,让苏奴想起了自家的往事,他忽然有了写作的冲动,找来纸笔,写成一篇带有自传色彩的散文诗草稿:

“我出门上学的时候,他们的争吵还在继续。一路上,我经过磨坊、油坊和染衣坊,我经过的田野里,到处是油菜花的刺鼻的芳香。我的老师已年迈了,他再也不能把悬挂在歪脖柳树上的铁钟敲得山响,他讲过的真理尚未被事实证明,他教给我的汉字,尚未给我带来奇迹。

“我放学回家的时候,他们的争吵还在继续。我自己做好了午饭,削好了铅笔,我写了一行文字,那些院子里的罂粟就想流出白色的乳汁。那些卧在红砖青瓦上的阳光,就想背对着我悄悄地挪动身子。

“我决定逃学的时候,他们的争吵还在继续。我度过了童年,又在少年的背叛情结里走向异域。……最后,我还是回来了,但他们中的一个,已经死去。”

在慢慢到来的醉意里,苏奴觉得,这复杂而多变的人间,也许有了诸多遗憾,才会令人珍惜。

 

 

苏奴的噩梦

 

 

苏奴在一条狭窄曲折又破旧又肮脏的走廊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

期间,他经过了模样完全相同的紧闭的房门,一扇又一扇,似乎没有尽头。

后来,他还是纵身一跃,跳出走廊,来到空地上。

他觉得自己挣脱了房子的束缚。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地界,有人在一片树林边砍伐树木。

他挨近他们。

其中一位面目清秀的男子,用沉重的斧头砍倒一棵树,就用电锯来锯,锯出一块又一块潮湿的木板。

他加入了他们,替他们砍树,锯树,也锯出一块又一块潮湿的木板来。

 

完成了砍树锯树的工作后,面目清秀的男子邀请苏奴去自己的家。

男子家的房子好奇怪哪,建在紧靠悬崖的一处山丘上,房子一间连着一间,一不小心就会迷路,像极了迷宫。

他在男子家里吃饭、喝酒、玩耍,就像一家人一样。

 

面目清秀的男子把漂亮的妹妹也介绍给苏奴,苏奴就跟她谈恋爱、砍树、锯树,又谈恋爱、砍树、锯树。

锯了三百六十五棵树后,他跟她也谈好了恋爱,住在了一起。

天哪,他们过得是怎样甜蜜的日子啊,想一想就让灵魂颤栗不止,想一想身体就情不自禁抖动,像电锯锯过了肉体。

 

他们用锯好的树木,又盖起了一栋房子。这房子也像迷宫,一走进去就无法出来。

又一次,苏奴在新房子里,经过一扇又一扇门,就是找不到出口。

幸亏他的女人找到了他,引领他走向出口。

他突然觉得这样的深陷迷宫的日子是多么可怕,于是就说服女人跟他一起逃离。

但女人成功地变身为告密者,他们把他堵在门口,试图让他再度陷于迷宫之中。

 

苏奴左冲右突,拼死拼活突围出来,落荒而逃。他们在后头紧紧追赶。慌不择路之间,他闯入了一片大森林。

他们不追了,只在林子外谩骂。

不知在林子里绕了多少路,经历了多少白天黑夜,曲指数了多少太阳,辨了多少次北斗星,苏奴终于依靠直觉,闯出了幽暗的森林。

 

森林那边,有条河流,岸边,一人在耕地,多人在午餐。

饥肠辘辘的苏奴,加入午餐者的群体。

他们给了他食物,也给了他温暖,但很奇怪,他根本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他们的五官是模模糊糊的,眼睛不像眼睛,鼻子不像鼻子,嘴也不像嘴。

但他们的表情特别丰富,特别清晰,看起来就像罗马尼亚大画家柯尔尼留·巴巴画出来的作品。

 

饭后,苏奴准备向他们作别,他们热情地挽留他,要让他看一件神奇的东西。

他们从屋子里抬出一辆木车来。

这车子好奇怪,有结实的车身和硬实的轮子,但没有车辕,车把也只有一根,朝前撅着,头子上有曾经套过什么东西的痕迹,现在却空空的。

苏奴问他们那丢失了的是什么?

他们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远处的耕地人,齐声笑起来。

他明白过来,起身向耕地人走去。

 

耕地人停止了劳作,赶走了耕牛,从地里拔出铧。

天哪,那根本就不是铧,而是一个铁耙,只有耙头,没有可以紧握在手的把柄。

苏奴问耕地者:怎么就没有耙身呢?

面孔模糊的耕地者清晰地冷笑起来。

在惊慌中,苏奴看到了耕地者脸上似曾相识的部分:他其实就是那个面目清秀的男子。

 

苏奴准备逃跑,但已经来不及了,一群人围过来,七手八脚按住了他。

他苦苦挣扎,但他们还是像捆猪仔那样困死了他,把他丢进他们的房子里。

 

苏奴的女人过来看他,他先是挣扎,试图脱困,然而却白费力气。

后来,他苦苦哀求她,她无动于衷。

再后来,他甜言蜜语地哄骗她,给她许诺,给她发誓,给她赞美。她动情了,过来解开了他。

苏奴休息了一会,待体力一恢复,撒腿就跑。她大喊大叫,慌慌张张地来追他。

 

但他跑不出他们的房间,在迷宫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打转,找不到出口。

后来,那些房子变得又肮脏又破败,简直就像学校里被遗弃多年的厕所。

他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无法挣脱出来。

绝望之中,那熟悉的砍树、锯树、盖房的日子,又反反复复地扑面而来。

就像一截老磁带,刚刚播放了一节,就被卡住,塔塔塔地响了几声,又重新开始播放……

 

苏奴醒了过来。

天哪,这些可怕的不断重复的情节,占据了他的全部记忆。

 

 

苏奴的飞行

 

 

苏奴要从甘南到云南去。

一周之前,就从网上订了机票。

本来他想坐火车去,这位守旧的诗人觉得在铁轨上行走,每时每刻都在地上,心里踏实。但他那上高中的儿子说,阿爸,你跟不上这个时代的发展速度啦,现在,坐现成的飞机,嗖的一声,就到了想去的地方,又快又安全,谁还坐那乌龟一样慢腾腾的家伙呢?苏奴想说,你小子懂个屁,我正想在漫长的旅途中,消化掉心中的块垒呢。想归想,却没说出口,也没反对儿子的建议,还是订了机票。

苏奴去云南的原因,是嫁到那边的妹妹突然就得了重病,也许担心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就想见家人一面。临死之人远隔千山万水打来的电话,仿佛就是亲情的召唤,使得苏奴对妹妹多年的怨恨之情竟在瞬间就消淡了。

挂了电话后,他有点恍惚,很不相信:连高中也没读完就跟着来自云南的虫草贩子私奔的女孩——他的高鼻深目性格倔强的妹妹,真的将要离开这个世界吗?

从甘南前往兰州的途中,在大巴上,他始终沉浸在一种浓浓的悲伤中。从吃惊,到不相信,到接受那声音孱弱的妹妹命不久矣的现实,他整整用了三天时间。

当他从大巴上下来,走进宽大的中川机场,按照儿子教会的办法笨手笨脚地从取票机上拿到那张薄薄的机票时,那消淡了的悲伤又从心底泛了上来。

他为妹妹的命运悲伤,也为自己,为机场里的其他人而悲伤。他认为,这些机场里密密麻麻的人群,其中一部分人,肯定也是像他这样,要去遥远的地方看望即将离开世界的人。

越是这样想,这想法就越是坚定,以至于当他排队过安检口时,始终觉得身前身后的旅客都走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程中。过了安检口,也许就是那个自己不可掌控的完全陌生的世界了!

等到他在候机厅里变得越来越焦虑时,开始登记了。在他眼里,检票员就像引领他走向中阴之路的使者。

当他进入完全封闭的机舱,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在胆战心惊中打好安全带,把身体紧紧地捆在位置上时,他的悲伤竟莫名其妙地减弱了。

飞机驶上了跑道。天空不晴朗,甚至可以说有点阴沉,这使得苏奴的心情有点悒郁。

他的位置,在靠窗的位置,当飞机在跑道上越来越快复又飞速爬升时,他感觉到心脏缩成一团,胸又闷,气又短。

这是他第一次坐飞机,按说应该有种莫名的兴奋,可妹妹的病情严重地影响了诗人的情绪,他感受不到一丝喜悦之情。

到平流层时,终于恢复到在地面时的那种还算比较舒适的状态。窗外的景致,仿佛积雪皑皑广阔无极的南极,雪地上有规律地铺满雪橇滑行过的痕迹。整个雪原空无一人,看起来是那么空旷,让他感受到了无边的寂寞。幸亏机舱里还有三百多名和他一样沉默又乏味的乘客,这种由寂寞生发的大众都有的孤独感,才没有那么强烈。不过,这寂寞感和孤独感,在不知不觉中,竟然稀释掉了他的悒郁,让他的心情有所好转。

等飞机终于抵达云南上空,雪原渐变成棉花堆后,棉花堆之间的空隙里,断断续续露出了或多或少的蓝天,也露出隐约可见的地面上的景色:山像红铜,林木和绿地是斑驳的铜锈,房舍堆砌在沟沟叉叉里,像极了顽劣的孩子随意搭建的积木,虽被随意丢弃在草丛中,却与自然融为一体,又和谐,又好看。

这时,他心中的诗性苏醒了。他陡然发现,视野中的大自然,真的是伟大的雕刻家,每时每刻都在打磨着自身,创造出了这么壮美的景色。在这样广阔盛大的美景里,人类的存在,虽然显得特别渺小,但对人类自身而言,又是那么重要。而人类的生老病死,在大自然面前,虽说轻如云朵,甚至比眼界中那银线一样的长河里的浪花还要碎小,似乎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依旧是不可忽视的。

这样想着,但那种对每一种生命的热爱,就像心湖里的风波那样,被鼓荡起来了。突然之间,脑内一道闪电,他感受到了佛祖才有的对人间万物的悲悯情怀。

他有了一个决定:“妹妹哪,等我见到你,我一定想办法,让你振作精神,活下去,一定活下去!”

苏奴被自己的决定给弄激动了,他摸出一支碳素笔,在手心里写下一首小诗:

“我眼前的世界啊,你是如此壮美,

假若心中有爱,谁愿意舍得放弃?”


(原载《百花园》202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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