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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西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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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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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肃羚城:小镇听雨

扎西才让

高原上的这个小镇

起初,这里居住着二三十户土著,以游牧为生,仅仅是高原上的一个小部落。后来,为了躲避战乱,河州一带的民众,拖家带口,辗转百里,上了人烟稀少的高原,来到这里,落地生根了。再后来,不同民族的居民,各自占了地盘,盖了寺庙,标定了自家的文化,圈定了自个的势域,多足鼎立,但又稳定和谐。再到支援边疆的内地学者、繁荣经济的四方商贾、开创事业的莘莘学子纷至沓来,就有为人民服务的机构,加大了此地的管理力度,这个曾经有群羚出没的中国小镇,在宁静的雪山下,开始了她的新征程。

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在去兰州的行程中,途经这座小镇,逗留了一天。恰逢秋雨,在檐下观雨时,我对这镇子,竟然生出了异样的情愫:或许草原上想长满阴性的矢车菊,或许矢车菊想美化这九月的草原,使得草原边缘这个中国小镇,也有了隐约可闻的怀旧的气息。

很多年了,我听说这个小镇收留了那么多的牧人、皮匠、银匠和马客。很多年了,我渴望与身边的人们一道聆听那发出空响的檐雨。而我此时在小镇的心情,就在檐雨的不断滴落中,像湖边的风声那样,于夜幕里渐渐退了回去。

能拿主意的老人

在历经三十多年的变革发展后,这个小镇,已经蜕变为名副其实的高原新城。一个诗人这样回溯高原新城的变化:“我指给你看——被劈断的荆棘,堆积钢筋水泥的巨型工地。摩天大楼、广告牌的侧影,高耸入云的信息发射台,烛光杯影里的妙龄少女,做时装模特的藏族女孩。我指给你看——金发,碧眼,浙江小贩,异地长发艺人,内地豪车富商。人流如潮的大街,……—汪明净蓝天。实现着的海市蜃楼,乍看恍若梦幻。啊,再也不愿说出:昨日重现!”

但有些因循守旧的老人,被这样的变化给弄乱了心态:“有必要跑得这么快吗?好多事,好多物,好多人,快得都来不及细细感受了!”于是有几个志同道合者,蹲在墙根下,一边玩牛九,一边晒太阳,一边做打算:“我们该给自家的孩子们说说,让他们跑慢些,再慢些。”其中一位,看模样,像个以前特别能拿主意的,他说:“早该劝劝了,先从我家做起,不过,谁愿意与我并肩作战?”问了一圈,无人慨然应答。

沉默就像块生铁,那种冰,那种凉,让他打了个冷颤。终于有伙伴架不住他的犀利的眼光,嗫嚅道:“你就甭折腾了,这个时代,已经不是我们年轻时的那个时代了。”能拿主意的老人问:“有啥不一样的吗?”伙伴说:“不一样的,多啦!你愿意从热烘烘的楼房里出来,住进又黑又潮的黑帐篷里吗?你愿意为了买一袋水果糖,骑马去三十里外的镇子吗?你愿意关掉又大又亮的彩电,去煤油灯下找人打卜问卦吗?”几个反问,堵住了能拿主意的老人的嘴。

这次,他感觉自己真的不能拿主意了,也许,也拿不准主意了。

达娲谣

时代的确不同了。但在诗人眼里,无论是部落变成了小镇,还是小镇变成了城市,有些事,有些人,还是没有变。

讲一个这城市里的女孩的故事吧。女孩名叫达娲,确实像月亮一样,从乡村移到了城里。她本来就纯洁,美丽,善良,有着美好的理想。她眉目鲜活,顾盼生辉。她像一叶浮萍,从这个酒店漂到那个饭馆,从这个茶社转到那个超市。她居无定所,却洁身自好。她总是离梦想有一步之遥,只有安静的等待,但等待是那么的漫长,使家乡佛堂里的那盏长明的酥油灯,也灭了。这个山后的女子,一觉醒来才明白,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她的爹娘,只有在梦中才能圆了她的梦。

另一块土地上,另一个名叫达娲的姑娘,也在陌生的城市里,想起故乡的那轮明月。这两个山里的女孩,就流下了思乡的眼泪。她们藏身于高楼大厦,深情地驻留在圆月映照的浴缸中,裸露着女孩才有的发亮的、典雅的、温热的身躯。在她们的家乡,人们不说她们是湖边的金菊,或斜阳桥下的月光,只说她们就是失踪多年的蝴蝶,徘徊在神仙居住的地方。来生来世,你我他,都将是她们坐地修行的情郎。

对抗孤独的法子

在羚城的饭馆里,我们会遇到很多这样的漂亮、温柔、有梦想但又很无奈的名叫达娲的女孩。见得多了,我们对她们的处境,会熟视无睹。更多的时候,我们都忙于自己的应酬。周末到了,就很有可能只自个一人,在桌边打盹,沉思,无所事事。

我遇到的某个年过四旬的诗人,实在抵抗不了寂寞,他会去饭馆,随便拉把椅子,坐在能看到后厨的地方,亲眼目睹大师傅挥起炒勺,把人生的好时光,都炒进一道道菜里。他镇定地看着,等待着饭菜端上桌来,等待着别人喊他一同品尝。就这样,他越吃越带劲,越坐越镇定,越来越像个诗人的样子。他的这种怪异行为,是不是涉及到了人类的孤独这一话题?

人类注定要时时刻刻对抗孤独,所以想法设法地交友、恋爱、建立家庭、举办各种活动,以此来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为了找到自己喜欢的人,有利于自己的人,或者摧毁与自己的意见相悖的人,人类发明了信件、电报、电话、qq和微信。为了把信息尽快传递给对方,又养了信鸽,找了邮差,修了邮路,架起电话线,创造出网络……即使生活在这偏僻、闭塞又落后的雪域羚城,我也能够感受到我们时时刻刻与孤独对抗的勇气。

我完全能够理解电影或小说中出现的这样的情景:有人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彳亍前行,突然遇到了另一个比他还要孤单的人,那种狂喜之情,恰如心灵上的核爆。在广袤的草原上,你独自乘马漫游,在经历了庞大的寂寞后,偶逢另一个骑手,那欣喜若狂的感觉,比见着老情人还要强烈。

这种孤独,不是靠一封信或几页对话就能够消解的。那么,有没有更好的法子呢?有,肯定有,那被四季风吹拂着的林木知道,那被往年雪覆盖着的群山知道,那在长路上披星戴月的返乡者知道。

原载《城市地理》202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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