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让
♡ 破 晓
摄影师登临高处,欲抓拍
日出的瞬间。
他似老农佝偻着腰身,
又如科研人员那般紧盯着镜头。
而我坐在山下轿车里吸烟,
透过窗玻璃仰望山脊处的破晓,
期待着伟大时刻的到来。
我想:这金乌,这摄影师,
两个父亲一样的老头儿,
为了自己的理想,究竟
消耗了多少生命中宝贵的时光?
我虽知这消耗不是徒然的,
但还是以叹息,一下子
就暴露了深藏于心底的质疑。
♡ 另一条河流
河水奔流。我喜欢
河水奔流的样子。
很多时间,很多地点,很多次
我滞留在不同的河岸,
看那河水奔流的样子。
我沉思,踱步,徘徊,
站起又坐下……
只因眼前的河流,早就唤醒了
我身体里的另一条河流,
弄得我激动不已,像个疯子。
♡ 独自守候荒野
终于抵达了这山顶建筑,
求姓问名,答曰:国家天气雷达站。
回答者形销骨立,一脸坦然,
面向疾风打火,点着了香烟。
他独对群山上的寂寞,
好似暖阳下出洞的旱獭,
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了好半天。
他的身上,有我的气息,
他的脸上,有我的岁月,
我的心里,有他独自守护的荒野,
但我们都没深入交流,
又回到了各自的生活原点。
♡ 失败的棕熊
见你如人猿,从雪山上下来,
潜入村寨。
见你鬼祟忐忑,
要翻越围墙进入畜圈。
见你笨拙地与两只家猪周旋良久,
却无功而返。
见你如我这般呆傻,苛求美食,
试探,遭拒,只好悻悻地
回到自己的领地,
边舔舐伤口,边顾影自怜。
哀莫大焉,大于
我此刻写下的只言片字。
这只言,记录了你我的失败,
这片言,是你我的痛之结界,
很想展开叙述,却又忽而忘言。
♡ 生 机
头角硕大的高原岩羊
被卡在工地旁的乱石堆中。
是什么使她远离了自己的洞穴?
是谁将她置于此等困境?
——不得而知。
但一个牧人试图拯救她:
轻柔地抽出她的头角,轻柔地
拔出她的腿,轻柔地抚摸她的躯体。
如是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
把她从乱石堆里救起。
可是,她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
跪倒在乱石堆里。直到
真地离开了乱石堆,回到熟悉的
草地上,她才感受到脚踏实地
力量渐回时的奇妙的生机。
♡ 绝 境
闯入我视野的,是只青灰色岩羊,
伫立在一面陡峭的石壁上,
距其五六米处,是丛碧绿小灌木,
夕照炙热,将石壁灼烤得
恍若藏银打就的砧板,而岩羊
定在砧板中央,如一枚青灰的棋子。
我为它的险境而担心,而焦虑,
但在我掏出手机的刹那,
它已移位至灌木丛之旁,嘴唇
已触及到那丛美食。我拉近镜头,
在相册里加入了盛大黄昏时
濒临绝境却能险中求生的意志。
♡ 野 店
远足途中,我会把车停在路边,
从后备箱里拿出软椅,坐在草地上,
看那车顶折射的日光。
我是美景的过客,归途只在前方。
前方:是未知,是诱惑,
我得有一身血性,日行千里,
夜对孤狼,才能栖居于
简陋的野店,听隔壁的兄弟们
制造出异常的声响。
土墙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如金石上的铭文流失于时光。
♡ 晨 景
我看到:她把晨露中捡拾来的
牛粪饼,贴到矮墙上。
她把水盆里小扎西和小卓玛的
湿衣,搭在帐篷前的细绳上。
她跪在母牛的腹下,
把新鲜的奶水挤进桶里。
她踮起泥泞的脚尖,
把洁净的奶渣,晾在高台上。
然后,她投入郎君的怀抱,
那个蓬头垢面的男子
展开宽大的藏袍,裹住了她。
草原的太阳高高升起,
照着她的一方小小天地,
也照着我——一个刚从城里
来到白云牧场的学子。
♡ 唯 记
河水暴涨。从上游来的人,
抚摸我脸庞,赠我以纶巾,
顺便,带来了上游部落的消息。
河水暴涨。从下游来的人,
抱我亲我,又赠我以车驾,
顺便,带来了下游部落的消息。
我爱这来者的善意,
我在河边柏树下目送他们远去,
唯记抚摸、亲吻和拥抱,
胜过纶巾和车驾。
胜过那暴雨赋予河流的意义。
♡ 方 向
我要把诗篇献给你们——
野狼、雪豹和棕熊的守护者,
放生牛、放生羊、放生犬的施主,
绿牧场、黑帐篷、紫青稞的主人。
我要把跪拜礼献给你们——
晨曦普照下的幽蓝的炊烟,
轻柔之唇触及的鼓荡的涟漪,
野花旁兀自散发热气的牛粪。
我要把美光阴献给你们——
以部族之名繁衍的尼玛,
以雪莲之色驻留的达娃,
以无火之光升魂的星辉,
你们这些被天地垂青的大存在,
当是我长头所及的方向。
来源|《诗刊》2024年第3期“第一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