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让
1935年8月,红一方面军离开了广袤的川北大草原,来到山势陡峭峰峦奇崛的迭部。一个达拉沟的农民,在听闻了红军的经历后,成为红军队伍中的一员。
——题记
一、如地
阿道要告别的第一个人,是他小时候的玩伴。
玩伴名叫如地,大自己一岁,属猪。眼睛小,眼珠却格外亮,身躯黑瘦,像极了村庄里四处游走的体型瘦小的蕨麻猪。
如地在火塘边招待他,先在小木碗里搁进去小拇指长的一根酥油,用开水冲化了,待阿道喝了两口后,就从一方简陋的木盒中舀出一勺色泽微灰的炒面,抖入木碗里。
这酥油的味道,好不好?如地问。
香得很。阿道说。
你是我兄弟,得用酥油招待,若是别人来了,只有炒面吃。如地说。
嗯,我俩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阿道说。
这话一说,阿道就感觉到眼里有点潮。十二年前,自己和如地在达拉河里戏水,一不小心,差点被激流冲走,是如地抱了根长长的树枝,追了好一阵,才使自己抓住树梢爬到了岸边,活了下来。这救命之恩,怎会忘记?
就是嘛,你把我当人,我把你当兄弟。如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阿道说。
今儿个找我有事?如地问。
家里人呢?阿道反问。
有的去牧场了,有的去地里了。如地说。
那你为啥没去?阿道问。
今早我左眼跳得厉害,感觉不适合出门,就没去,你信这个不?如地说。
有时信,有时不信。阿道说。
得信,你看,我没去干活,你就来了,我要是出门了,你来就找不到我了。如地说。
嗯,你这么一说,倒是有点道理。阿道说。
有啥事?如地问。
有件大事,得给你说。阿道说。
哦,有多大?如地问。
阿道想了想说,对你来说,也就芝麻大,对我来说,比天还大。
那就先不说了,把炒面拌了,吃点再说。如地说。
阿道端起碗,把浮在水面上的炒面吹开,又喝了一口水,这才将右手食指伸进碗里,仔细地拌。拌好,捏了一小块炒面,递给如地。
我不吃,你吃。如地说。
来,两个人都吃,这样感觉香一点。阿道说。
如地笑了,接过去,小心地含在嘴里,咀嚼了好一阵才说,这炒面,放了酥油,就好吃得很。
阿道也捏了一块,吃了,边吃边说,确实香。
阿道说,你这酥油从哪弄的?
我那当阿古的老哥带来的。如地说。
阿道明白了,也对啊,这么好的东西,也只有寺里才有。
快说吧,到底是啥大事情?如地问。
阿道又捏了一块炒面给如地,如地拒绝了。阿道只好放进自己嘴里。准备再捏一块,一看,碗底只剩面渣了。他把碗搁在一旁,理了理思路,才小心地问,前几天,村里来了红军,你知道不?
知道啊,说是从四川那边来的。如地说。
那你对他们有啥印象?阿道问。
印象,倒是不深,他们都住在村外,只有几个到村子里来了,说是有事找郭巴商量,看那样子,不是坏人。如地说。
如地说的郭巴,就是头人,地位比土司的管家要低,只管着他们这个村子的事务,论身份,算是个村长。
你不害怕?阿道问。
害怕啥呀?这里山大沟深的,离皇帝远得很,再说,我们都是老百姓,过日子靠的是这山这水这林,又不靠别人。如地说。
那是因为我们遇到了好士兵,若遇到坏家伙,一进村就又抢又烧又杀的,你嘴里的好日子,就过到头了。阿道说。
如地一听,愣住了,眼珠子一转问,你啥意思,这士兵还分好坏吗?
分,有像洪水一样把啥都卷走的,有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这次来到这里的,就是纯粹来做好事的。阿道说。
如地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说,这你倒是说了实话,这次来的,确实和以前与我们的郭巴打交道的那些兵不一样,我只远远看了几眼,感觉他们没有那种咋咋呼呼的样子。
你喜欢他们?阿道问。
谈不上喜欢,不过感觉挺好的。如地说。
那如果我成为他们中的一个,你看行不?阿道问。
如地吃惊地说,你……你啥意思?
阿道说,你小声点唦,我的想法,是想跟着他们走。担心如地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又说,我想参军,加入他们,离开这里。
啊?那你阿妈谁管?如地的声音更大了。
阿道慌忙站起,到院子里转了一圈,回来坐在如地身边说,你不要这么大声地喊,唯恐别人不知道吗?
那你说,你为啥要走?如地说。
这个,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反正我已做好了打算。阿道说。
好好好,还说是兄弟,冷不防给我来这一招。如地说,自个啥都想好了,才来给我说,你这种做法,根本就没当我是你兄弟!
阿道双手把住如地的双肩,冷静地逼视着如地,等对方安静下来,才说,我真是把你当兄弟,才给你掏心窝子,我想走的事,在来你这前,给谁都没说。
如地紧抿嘴唇,也盯着阿道,过了半晌说,那你说句实话,养儿防老,你又没兄弟姐妹,你走了,你阿妈谁来养活?
这个事,我会想办法的,再说,这不还有你吗?我俩可是亲兄弟的关系。阿道说。
如地一听,咧嘴笑笑,似乎又突然明白了什么,怼道,哦,你想指望我啊,没门!
阿道笑道,肯定指望你啦,你不管我阿妈,你心里能过意得去?
如地一时竟无话可说。沉默了一阵问,打算啥时候走?
就这一两天。阿道说。
是悄悄地走,还是正大光明地走?如地问。
这个不是我能定的。阿道说。
那你走的事,不给尤汝说吗?如地问。
等会我就去找她。阿道说。
二、尤汝
从如地家出来,阿道去了尤汝家。
这是他准备告别的第二个人。尤汝属兔,比他小三岁。性格也像极了兔子,安静,温顺,很多时候,又显得敏感,小心。
一想起她,阿道的嘴角就微微上扬,浮出两弯喜悦的弧度。
这姑娘算是村子里的一朵花,不声不响的,悄悄地就盛开了,等待着心上人的采摘。
能采摘也想采摘这朵花的,有好几个青年,本村的外村的,都有。但尤汝看中的,是阿道,高高大大的,脸型比村子前的虎头山还有棱角,那种刚毅味儿,给她带来了特别安全的感觉。
前年,也就是阿道十七岁的时候,就感受到了尤汝的爱意。他在忐忑不安中,小心翼翼地踏出了第一步:约会,在村南的树林里。没想到一下子就约成了。从此,那片树林,成了他俩的仙境。
现在,又到了人约黄昏后的时刻。
像往常一样,阿道还是隐身在尤汝家的院墙外,模仿红雀的鸣叫声,嘬口送气,打出几声口哨:“寂乎谁久?寂乎谁久?寂乎谁久……”
片刻,半扇柏木大门被拉开,探出一张精致的脸蛋,是尤汝。阿道也露出半个头,对着尤汝笑。尤汝点点头,却关上了门。
于是阿道就往小树林里走。这是他们约好了的,总是阿道先去,尤汝给家人找个借口,再悄悄出门。
阿道坐在树林深处的一块案板大的青石上,仔细观察着身边的松树、柳树、灌木丛。初秋了,松树还擎着一身的苍翠,柳叶已有了发黄的趋势,灌木丛也染上了淡淡的黄色和浓艳的红色,看起来热热闹闹的。
眼光在枝干上逗留的时间越长,阿道就越觉得心有不舍,平时被完全忽略的事物,此时似乎生发出了特别的光彩。
正在感慨间,尤汝来了。
她坐在阿道旁边,隔了两三个拳头的距离,侧脸问,这个月你都约我七八次了,别人都有闲话了。
这说明我很喜欢你嘛。阿道说。
再喜欢也不能太过分。尤汝不好意思地说。
约得多了,你不高兴?阿道问。
高兴啊,不过也怕闲话,闲话一多,觉得自己像个坏女人。尤汝说。
你甭听那些话不就行了?再说,那些瞎话,都是心生嫉妒的人的鬼点子,我俩可不能上当。阿道笑嘻嘻地说。
尤汝说,我知道他们的想法。边说边挪动屁股,靠近阿道。
阿道伸出长臂,手越过尤汝的脖颈,像大猴搂猴崽那样,把尤汝搂在怀里。尤汝做了个推搡的动作,见阿道不松手,就顺从了。
两人依偎,好半天,都没说话。
后来,还是阿道打破了沉默。他双手轻抚尤汝的双颊,待四目相对,才幽幽地说,尤汝,我可能要离开你了。
你……你不喜欢我了?尤汝感觉自己的心被针给狠狠地扎了一下。
不,不是。阿道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有别的相好了?尤汝眼中噙满泪花。
也不是,阿道说,你知道红军吗?
知道啊,就是前几天来到这里的那些人,对吗?尤汝说。
对,我得跟他们走。阿道说。
为啥?是他们强迫你离开我?尤汝问。
不,是我自愿的,阿道说,我想离开这里,这次不去,可能就再也没机会了。
尤汝猛地站起,从阿道怀里挣脱出来,恼怒地说,你知道你在说啥吗?是不是马踢了你的脑袋了?
阿道忙安慰尤汝说,你甭急唦,听我慢慢给你说。
尤汝坐下来,她感觉自己被莫名其妙地抛弃了,就警惕地保持着与阿道之间的距离。
你觉得我们幸福吗?阿道问。
挺好的啊!尤汝说。
你觉得这幸福会长久吗?阿道追问。
我不知道。尤汝老老实实地回答。
只要有大土匪鲁大昌的军队在,我们的幸福,就不会长久。阿道说。
这话是谁说的?尤汝疑惑地问。
那些红军说的。阿道说。
你信他们的话?尤汝问。
阿道没任何犹豫,说,我信,鲁大昌的军队,最会祸害老百姓了!
你信他们的原因,能告诉我吗?尤汝问。
阿道想了想说,我跟他们接触了两三天了,我知道,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底层人,活不下去了,才当了兵,想自己给自己争取幸福的生活。
可是,这幸福的生活,我们已经过上了。尤汝执拗地说,话音里带着幽怨。
是过上了,不过,都是暂时的,不会长久的。阿道说。
你越说,我就越糊涂。尤汝说。
阿道只好解释说,以前,鲁大昌的手就往我们这边伸,不过伸得不长,以后,也许就会都伸过来,那时候,我们的苦日子就会开始。
这话也是红军说的?尤汝问。
嗯,他们这样说,我也这样认为。阿道说。
你说的以后,是啥时候?尤汝问。
我估计长的话,十年左右,短的话,也就三五年。阿道说。
你说的,我不懂,你若要走,我也想不通。尤汝说。
阿道皱着眉,思谋了一会说,尤汝,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很快乐,很幸福,我想让更多的青年,都能有这种感觉,都能过上这种生活,这愿望若能成真,你和我,都得付出些啥。
尤汝一听这话,有点蒙,她抱住阿道的脑袋,呻吟般地说,可你付出了,我就不幸福了。
阿道的头陷在尤汝的脖颈处,他嗅到了少女带有汗味的体香,竟有点沉迷。
你走了,我该怎么办呢?尤汝仿佛在自言自语。
这话使阿道瞬间清醒,他搂紧了尤汝,说,你甭怕,我就出去几年,这几年里,假如我们的愿望成真了,我就回来陪你。
要是愿望像肥皂泡那样破了呢?尤汝问。
破了,我也回来,和你在一起。阿道说,语气里,有承诺和宣誓的意味。
我就等你的这句话。尤汝说。
我说到做到。阿道说。
尤汝似乎被感动了,她松开搂抱着阿道的手臂,解开自己的上衣纽扣,语气坚定地说,那我把我给你,你要走,得给我留下啥,这样,我若等你,就有指望了,也能熬到你回来的那天了。
阿道一听,也蒙了。他抓住尤汝的手,爱怜地说,尤汝呀,你真是个傻丫头!
我才不傻呢,你走了,我就搬过去和你阿妈一起住。尤汝说。
阿道的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
三、达吉
阿道去找达吉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达吉住在虎头山下的小木屋里,以森林守护者的身份,时常聆听着屋外达拉河的喧嚣声,消磨着无穷无尽的时光。
这个四十开外的男人,浓眉,深目,卷曲的络腮胡衬托出肥厚的嘴唇,加上那虎背熊腰,给人以山神般的感觉。
几天前,他去密林深处狩猎时,听到河那边有说话声,说的不是藏语,听那语音,像汉语,但又不是迭部这边的汉话,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听得不甚明白。
他潜伏到森林边缘,从树缝里观察那些人的行动。
来人显然是一支军队,穿着破旧,背枪拄拐的,但显然训练有素,没有一点慌乱的样子。
他们在达拉河边休整了一会儿,见无桥可渡,几个领头的交换了意见,就有士兵井然有序地脱鞋挽裤,蹚入水流中。
这达拉河,意为虎穴旁的河流,虽不深,水流还是比较湍急的,若不小心,就有可能被激流冲走,就像当年阿道的遭遇那样。
但他们还是一个一个地蹚过激流,来到了这边。
达吉对这支军队,有点佩服了。他们看起来疲劳不堪,也许正如他一样,有着对生的渴求,对命的不服,对创造新世界的信念,才支撑着前行的脊梁。
他能想象,一路上,那来自密林深处的冷枪,那坍塌消失的桥梁,都不曾改变他们的行程。
难道蹚过面前的这条白色河流,就有了他们的回天之地?
第二天,他的义子阿道,就给他传来消息:这支军队,是红军,红一方面军中的一支。
正在沉思之际,木门被推开,进来一个人,迎着天光一看,是阿道。
你又来了?达吉说。
就是阿爸,今个有空,来找你聊天。阿道说。
又有那些红军的消息了?达吉问。
阿爸,你啥都知道啊!阿道说。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心里想啥,我能猜着。达吉说。
阿道笑笑,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他是达吉认养的儿子。五岁时,父亲得了急性黄疸病,在炕上躺了几天,躺着躺着,就走了。来奔丧的达吉,是父亲的结拜兄弟,看孤儿寡母可怜,就认了阿道作义子。
夜饭吃啦?达吉问。
还没。阿道说。
达吉就从床铺下的木桶里掏出一条猪腿,递给阿道说,这是烤好的野猪肉,你就凑合一下吧。
阿道也不客气,抓住,埋头就啃,边啃边说,阿爸,我可真是个有口福的人。
达吉笑了,不说话,在火塘里塞进一把干柴,点着了,之后才看着阿道,眼里有团温暖的火光。
阿道啃尽了野猪肉,把骨头搁在一边,两手互搓,手心手背上,顿时泛起了油光。
想说啥,就说吧。达吉说。
我想参加红军,他们开了个会,同意了。阿道说。
哦!达吉露出感兴趣的样子。
你不觉得突然吗?阿道问。
达吉摇摇头说,倒是没啥突然的,只是,你参加了,他们一走,这村里,就留下你一个红军了。
就是,我想好了,我得跟他们一起走。阿道说。
啊?!达吉吃了一惊。
阿爸,你同意不?阿道问。
我不反对,达吉说,不过,你走了,你阿妈谁来照顾?尤汝那里,咋办呢?
阿道挠挠头说,我刚才找过尤汝了,她说阿妈由她来照顾。
她同意你离开村子?达吉问。见阿道点头,不禁叹息道,真是个苦命的丫头。
我觉得对不起她。阿道说。
何止对不起啊,你这娃娃,心还是有点狠哪!达吉说。
阿道耷拉着脑袋,一时无话可说。
时间定了没?啥时候走?达吉问。
后天就走。阿道说。
这么快啊,要不要把亲戚都叫来,送送你?达吉问。
不用,我们领头的说,这事不能过于声张。阿道说。
嗯,我知道了。达吉说。
阿爸,我挺担心你的。阿道说。
我身体好得很,有啥担心的。达吉说。
我走了,就没人陪你说话了。阿道说。
那没啥,我一个人过,都习惯了。达吉说。又问,啥时候回来?
阿道说,也许三年五年,也许十年八年,时间不会太长的。
但愿吧!达吉说,声音很低。
阿道听了,知道达吉对自己选择的未来,还是有点担心,就说,你甭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达吉叮嘱道,你抽空到郭巴那里走一趟,也告个别,不过,不要主动提你参加红军的事。
好的阿爸,我也是这个想法。阿道说。
还有哪些事,你都考虑好。达吉说。
没问题……那我先给你劈些柴火吧。阿道说。
也不等达吉回答,就拉开门,走出去,站在木屋前,仰头看那星空。银河在空中静静地悬浮着,给这人世间,洒下了淡淡的光辉。
四、母亲
从山中回到村里时,已是深夜,但家中小佛堂里酥油灯的光焰,还在缓慢地摇曳着。母亲就跪在灯前,等待儿子的归来。
阿道进门,靠着门框说,阿妈,我回来了。
母亲抱怨道,以前你总喜欢早早就睡觉,今个倒是奇怪,连夜饭都没来吃,我都到村里找了你好几遍了!
阿道忙解释说,阿妈,今个我去找阿爸了,有事,商量了一会。
达吉吗?母亲问。
对啊。阿道说。
他最近好吗?母亲问。
好得很,壮得像头牦牛。阿道说。
那就好,只要不生病,就没啥担心的。母亲说。
阿妈,您说得对,身体就是革命的本钱。阿道说。
革命?本钱?啥意思?母亲问。
哦,我的意思是,只要身体好,啥都会有的。阿道说。
这话有道理。母亲说。又问,你找达吉商量啥事?
阿道犹豫了一阵,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阿妈,明后天我得出一趟远门。
母亲忙从佛堂里出来,点燃了上房里的另一盏灯。她用灯光照定儿子的脸,问,你要出远门?到哪?
那地方你可能不知道,名叫天水。阿道说。
离我们这多远?母亲问。
得走八九天才能到吧。阿道说。
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干啥?母亲问。
给你、达吉和尤汝他们找幸福。阿道说。
胡说,幸福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找吗?母亲生气了。
阿道只好告诉母亲,阿妈,明晚夕,我要跟着红军离开这里,可能得好几年。
你好好说话,你跟着他们去干啥?母亲说。
阿道不知该怎么解释,想了好一阵,说,我那亲阿爸去世得早,我是你和达吉养大的,我知道你们吃了很多苦,现在还在吃苦,我想把这种情况改变一下,让你们好好享福,就悄悄地参加了红军。
你参加红军了?他们会答应吗?母亲问。
嗯,答应了。阿道说。
阿道,你给我说实话,你真的要撇下我跟他们走?母亲说。
阿妈,不是撇下您,我都给达吉、尤汝和如地他们说好了,他们会照顾您的,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阿道说。
阿道,你要走,你说我能放心吗?母亲说。
阿妈,有啥不放心的,红军都是好人。阿道说。
真是好人?母亲问。
阿道说,对啊,他们是保护我们老百姓的,是我们自己拉起来的队伍,您还不放心吗?
嗯,这倒是实话,我听说他们经过朱力村的时候,在麦场上打了粮食,给村里付了银圆。母亲说。
就是嘛,前天,有个战士给如地家背水时,打破了他家的水缸,赔偿了一件毛衣呢。阿道说。
这事你听谁说的?母亲问。
是如地阿妈亲口说的。阿道说,昨天他们从黑周家里买了几只羊,给了几个银圆,黑周不敢收,他们硬是塞给了黑周的儿子,您说这样的军队,不是好军队吗?
还真是啊。母亲说。
阿道说,我把想加入红军的事给他们说了,他们了解我家情况后,刚开始死活不同意,我说我就跟他们几年,锻炼锻炼自己,后面还是会回到村里的,领头的才勉强答应了。
那你应该提前给我说的。母亲说。
阿道说,要是提前给你说了,我担心我人还没离开,村里人人就都知道了,万一被坏人听到,就麻烦了。
真的几年后就回来?母亲问,问时,流泪了。
阿妈,您甭哭,甭苦唦!阿道用袖口拭去母亲的眼泪说,您放心,我保证回来。
劝归劝,母亲还是压低声音哭了好一阵。
阿道慌里慌张地安慰母亲,一边安慰,一边讲述他跟红军战士如何接触如何信任的经过。
在安慰与讲述的过程中,母亲停止了哭泣,她抚摸着儿子的脸庞说,阿道,我知道你是儿子娃,决定了的事,再也不会变,也不想变,那好吧,我不拖你的后腿,我和达吉尤汝他们,都等你回来。
说罢,母亲去了厨房,端来半扇青稞面烙饼,一盘洋芋。
阿妈,夜饭我在达吉那里吃了。阿道说。
再吃点吧阿道,你是年轻人,饿得快。母亲说。
阿道拿起烙饼,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滴在烙饼上,又被他吃进肚里。
母亲,没有看到这一幕。
五、郭巴
第二天早上,太阳刚刚升起,阿道准备了一条哈达、五斤酥油,去拜访郭巴。
郭巴在宽宽大大的房子里接见了他,献过哈达和酥油后,就让人给阿道端来一碗奶茶。
阿道注意到端茶女孩的指甲缝里,有明显的污垢,情不自禁地看了对方一眼,心中感慨,他,还有这个女孩,都是苦命人哪!
看阿道喝了一口奶茶,郭巴才问,租给你们家的那几块地,今年都种了些啥?
青稞、洋芋和洋根。阿道说。
收成好吗?郭巴又问。
好着呢。阿道说。
那就好,郭巴说,你今个来找我,有啥事吗?
确实有件事,想给您说说。阿道说。
啥事?说来听听。郭巴说。
我得出个远门。阿道说。
哦!郭巴看定阿道,示意他说下去。
可能得一两年才能回来。阿道说。
哦!郭巴还是看着阿道。
觉得这事得给您说,不说不行。阿道说。
去哪里?郭巴问。
天水那边。阿道说。
去那里干啥?郭巴问。
阿道说,有个亲人,失散多年了,最近得到消息,说在麦积山石窟那里当长工,我想去看望一下,顺便也做些小生意。
那边能有啥生意啊!郭巴说,不过,看望失散多年的亲人,是好事,是能安人心的事。
对对,您说得对。阿道说。
你就甭点头哈腰了,我知道你是个有血性的人。郭巴说。又岔开话题问,最近在忙啥?
除了干些农活,我还能干啥呢。阿道说。
郭巴听了,呵呵两声,说,不是吧,我可听说这几天你跟外来的红军有了接触。
阿道瞬间毛骨悚然,浑身发紧,不知道该怎么答复。
看到阿道紧张的样子,郭巴笑了,说,你甭紧张,我早就打听过了,他们好像还不错,跟鲁大昌的那些兵不一样,不是扎玛,而是束玛。
阿道知道,藏语“扎玛”的意思,是“食人者”,“束玛”则是“保护者”。想不到郭巴对红军的看法,竟是这样的,顿时就对郭巴充满了敬意。
其实你跟他们多接触,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郭巴又说。
阿道有些激动,想把自己参加红军的事,说给郭巴听,但话到嘴边,又了咽下去。
郭巴没留意到阿道的这种情绪变化,自顾自地往下说,我们这里,算是稍微开化了的地方,老百姓的想法,还是比较简单,只是想过上太平的日子。
阿道频频点头。
郭巴又说,这几年,鲁大昌的兵,往我们这大山沟里来得多了,沟里的日子,好像也快起来了,现在红军也来了,我的感觉,我们这巴掌大的地方,要热闹起来。
阿道很是惊讶。平时,郭巴遇到村民时,似乎很少说这种颇为奇怪的话。但今天,却说得多,难道他知道了自己的选择,在向自己隐晦地表达他心里的想法?
这样一想,阿道就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茬了。
郭巴见阿道不说话,谈兴顿时就淡了,说,哎呀,我给你这个年轻人,说这么高深的话干啥呀,你去了天水那边,若不适应,就赶紧回来,我们这深山老林,再怎么变,只会变好,不会变坏的。
您说的这是大实话。阿道说。
那当然,我不说假话。郭巴说,你放心,租给你们的地,就说你到外地去了,几年不回来,我也不会收回的,有你阿妈在,那些地,还是你们种,跑不到别人名下的。
那太好了,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阿道说。
你放宽心,你我都在活人,活人就得守诺。郭巴说。见阿道听得认真,又说,其实活人,就是过日子,这日子可能苦,可能累,再苦再累,只要太太平平,就好。
听郭巴这么一说,阿道的心里,越发舒畅了,但他清清楚楚,若要永久地过上太太平平的日子,还得自己去努力,去追求,去改变。
六、阿道
下午,阿道赶到红军战士的汇聚地,和他们一起收拾行李。
黄昏后,战士们简单地吃过晚饭,准备启程。
离开时,他们把起居环境打扫得干干净净,用过的东西,也放还到原处。那些被损坏的东西,也给房主留下了赔偿钱。
眼前正在经历的事,使阿道想起与红军战士的认识过程:从特别生疏到敢于接触,到热情接待,到军民结成了亲密的友谊。他忽然明白了,正是这些感人的细节,决定了人间革命的大势。
在朦胧天光的沐照下,队伍终于出发了。
翻越虎头山的一处隘口时,阿道回看自己的村落,暗淡的灯光中,隐隐约约能看到村口乡亲们的身影,无声而长久地伫立着。
他又看向虎头山下的森林,那里,一处小木屋外,有个男子迎风而立,高举右手,做出了告别的姿势。
阿道登上一块凸出的岩石,这个身穿破袄的男子,站在了高山之巅,高高地举起右臂,使劲挥动。
天光下,他的臂膀粗壮,毡靴坚挺,他浑身散发的,是看得见的对未来的执着。
通往远方的道路崎岖却明朗,仿佛暗喻着他曲折但美好的人生——只要有强大的自信,就不会迷茫。
然而,除了破袄和毡靴,他几乎身无一物。
除了自信与执着,他几乎身无长物。
(刊于《青海湖》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