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火天,大地上冒汗,青一块,紫一块,一块云彩一阵雨。黑土地上的植物很满足,给点阳光就灿烂,有点雨水就疯长。走进青纱帐,玉米拔节,大豆蹿高的响动在风中窃窃,青篙泛波,茅草逐浪的幽香在雾中绵绵。
进城多年,环境发生变化,仍然没有变的是喜欢大地里那大片高粱地,玉米地,还有那长在荒地格上和壕沟边旁,青青的青篙子和绒毛毛的草。嗅到那种气息,闻到那种特有的芳香,好像看见了家乡的小村庄,看见了家家门前的一座座大柴火垛,看见了那抱柴火村姑村嫂熟悉的身影,看见了户户的房顶上,升起的一缕缕,悠悠然然,飘飘荡荡的炊烟,看见柴火在灶膛和炕洞里熊熊地燃烧的火焰。一股无可言状情感立刻温暖着身,烫热了心……
农家的柴火垛,画在乡村里的风景,它见证着人间岁月的沧桑,见证着村落的饥馑与饱暖,见证着农耕文明的印痕,也在我心里留下永远忘却不掉的念想。
我家住平原区,没有山,没有森林,不产煤炭。在过去年代里,村里人一怕没粮吃,二怕没柴烧。没有粮食吃,左邻右舍可以端个盆去借,要是没有柴火烧,谁也拉不下老脸去借。谁家门前要是有一个大柴火垛,就会赢来一片赞叹声和无数羡慕的目光。柴火跺的大小,不仅成为一个家庭生活实力的标志,还可以作为娶亲嫁女的外在资本。会不会过日子,看柴火跺就知道八九不离十。有人形容有的人家穷,没有柴火烧说:“快烧大腿了”。所以,哪个家里有儿子要娶亲,或者是有闺女要出门子,保媒拉纤的人总忘不了把对方家的柴火垛,当成一个参考因素提上一提,有真好信儿,还去对方家门前转一转,看看这户人家的柴火垛到底有多大。家庭能有很多柴火囤积,无疑当属一家人乃至亲戚的幸事,为了能使自家柴火垛始终保持住一定的规模,很多人家都在不遗余力地到田地里去捡柴火。
我捡柴火的历史比较长,从十来岁时候就有档案记载。那个时候,我家没有男劳力,父亲身体又不太好,哥哥是教员,没有时间,捡柴火的活计只有我来完成。每天放学以后,放下小书包,就背上自家编制的花筐,拿着耙子,到屯南的柳条通或地头地脑的荒地格里捡柴火。有的时候搂树叶子,有时捡高粱、玉米茬子,捡已经干巴枯死的柳条棍。 每天捡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地里的人也收工,花筐里的柴火也像小山一样鼓了起来。柴火太沉,背起来在“毛毛道”上,走走停停,为了省力气,歇气的时候,特意找一个大坑边歇脚,把花筐放到沟沿上,人坐在沟下,再背起来,也不太费劲。就这样,从春天捡到秋天,保证家里的柴火垛不变样。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背着一大筐柴火,过路人见了有些可怜,可我心里充满了自豪感!柴火越重,家里的负担就越轻。柴火背到家的时候,母亲总是疼爱地用干皱的手擦掉我小脸上的泥水,轻揉红肿的肩头。看见日益见大的柴火垛,心里的自豪,油然而生,感觉自己长大了很多。
农村有一句歇后语叫做“阴天晒柴火潮不哒地!”。这是比喻有的人心眼不全,干啥也不行,没有啥用。其实,这是打柴火的人在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对“阴天晒柴火”,我是深有感触的。
在那个年代,农村孩子随着年纪的增长,都是放下花筐捡柴火,又拿起镰刀打柴火。
打柴火季节是在秋天,这个季节蒿草都长一人多高,能晒住,抗烧。打柴火一定要选择连续好的晴天,越热越好,柴火割下来之后,晾几个晌午就干了。如果,遇上连雨天,可就倒霉了,总是潮湿的,弄不好就全部烂掉。柴火打下以后,最难最累最苦的活是往家背柴火。那个年月个人家都没有车马,倒腾东西完全靠人背人扛。背柴火之前,要把柴火捆成捆,用绳子将两捆捆成“人字架”,依次看人的力气大小能背多少,就往上摞多少。然后,把柴火捆架在人的脖子上,一步步驮回家。秋老虎的天气比夏天还炙热烤人,热的人如烤羊肉串,汗水淌到蒿草剐破的皮肤处,火辣辣地疼。打柴火的地方离家都有五、六里地远,打多少柴火,都是用肩头扛回来的。几十年过去了,现在回忆起来干那个活,心里还打怵。但是,也有高兴的时候,那就是看见自家门前高高的大柴火垛,草房顶上飘起来的炊烟,还有父母的亲切温柔的眼神,乡亲们赞赏的目光。
参加工作以后,经常下乡,每当走进村庄的时候,看见家家户户的柴火垛,还有那一缕缕升腾的炊烟,闻着那混合着炊烟味道的饭菜香味,就情不自禁想起与柴火垛有关的往事来。
还记得,有一年春天的一天傍晚,我正背满满一花筐柴火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抬头,看见家东院的柴火垛着火了。我丢下花筐拼命往家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把我家柴火垛烧了,如果烧了,今年可怎么过啊!踉踉跄跄跑到家,火已经被扑灭了,参加救火的老支书被烧伤了。父亲告诉我,老支书是党里的人,就为咱们老百姓想事,办事的。从那个时候起,我记住了:老支书就是党,党就是老支书。我哭了。
不能忘记那一年的夏天,村里通知我家给下乡的工作队做派饭。一连十几天的阴雨天,柴火垛浇个半透,好歹盼来了一个晴天的晌午,嫂子和我把柴火垛打开,拽出来好烧柴火放到太阳下晒,嫂子一根一根地挑干的蒿杆,小心翼翼放到淋不到雨的地方,留给工作队作饭用,还杀了一个下蛋的大母鸡,那用心的劲比对自己的亲人都亲。工作对来吃饭的那天早上,嫂嫂很早就起来炖老母鸡,灶坑的火光映红了她瘦削的脸。可能是灶火不旺,她趴灶坑往里面看,一个“火打呛”呛得她满脸灰,眉毛也烧焦了,她还是那样深情地把火烧得更旺。现在,想起来,耳边又响起来《沂蒙颂》那激动人心旋律:“炉中火,放红光,我为亲人熬鸡汤,续一把蒙山柴,炉火更旺,添一瓢沂河水,情深意长……”
不能忘记那一幕:有一年冬天,我和工作组去一个偏远村庄去搞调查研究。遇上了暴风雪,当我们来到这个村庄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由于太疲劳,我们几个人躺在队部冰冷的土炕上就睡过去了。越睡越感觉炕越来越热乎,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们醒来的时候,老人又一次抱着柴火开门进来了,他满身满脸的雪花 ,简直是一个白胡子“南极仙翁”。原来,这老人是村里看屋的,整整一个晚上,他都没有睡觉,跑到一里以外的自家柴火垛给我们弄柴火烧炕取暖。(原来农村柴火垛都在院门口,后来,为了减少柴火垛着火,烧到房屋,都挪到离村子很远的地方)。炕热,屋子热,我们心里热,脸上在发烧,我们不由地扪心自问,我们国家的公务员能为这些朴朴实实农民兄弟做些什么呢!
岁月如歌,流年似水。如今,时代发展了,农民富裕了,新农村里,更多的家庭都烧起了液化气、沼气,用上了电磁炉和太阳能。现代的大多数人淡化了柴火的概念,柴火垛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少。
虽然,那些年,为了家里的大柴火垛,我吃了很多苦。但是,感觉很自豪的,很骄傲的。老家那灶膛和炕洞里熊熊地燃烧火光,照亮过我奋斗之路,温暖过我的身体,温暖过我的心。有这种温暖垫底,对生活更充满希望,对未来信心更坚定,对甜甜的中国梦更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