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儿,铁大娘就起炕了,先是打开鸡架的天窗,抓出来小鸡一个个摸蛋,然后开始端饲料喂鹅喂鸭。铁大娘快是八零后的人了,身子骨硬实着呢,腿不弯,腰不驼,做饭打狗伺弄前后小园子,腿脚赶上年轻人麻利。
“都说咱老百姓啊,是那满天星,群星簇拥,才有那个月呀,月光明……”悠扬的乐曲,在炕头上反反复复地唱好几遍,铁大娘都没有在意。因为这两年,吕继宏这首《咱老百姓》的歌曲,广播,电视几乎天天播,她喜欢听,听了心里舒服,每一次听完,还想听第二遍。
忙火半上午的铁大娘,拎着半小筐又圆又大的红李子进屋,炕上手机铃声还在响,她看一眼电视,电视没有打开,看看听广播的收音机也没有动静。终于在炕头上发现是儿子郝钢手机在唱歌。
儿子郝钢是年初新上任村长,听儿子叨咕,这铃声音乐是新来县委书记要求全县干部这样设置的。儿子管村里大事小情很忙,手机经常落在家中,铁大娘就成为是儿子秘书,有时候还帮助儿子处理一些事情。
电话是陌生人打来的,找村长有急事。对方说话声音很小,铁大娘耳朵多少有点背,急得满头大汗大声喊:“什么….什么…..你要吃方便面…….,啊,不是方便面,你找小卖店……。”铁大娘累得够呛,一句也没听明白对方要说什么。
郝钢骑着摩托车进院,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见母亲对着手机不挺地喊话,急忙接过来。
来电话的是乡长,告诉郝钢,今天下午,县里来工作队到他们村蹲点,吃住都在老百姓家,家家轮着吃派饭,正好他家是村西头数第一家,又是村长,派饭就从他家开始。
郝钢好像不相信自己耳朵,让乡长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放下电话,郝钢不住地摇头,吃派饭?这是哪辈子事了。这些年,干部下乡都是“下饭店,抽云烟,跳跳舞,往家颠”,哪有吃农家饭的。他上任当村长,天天就急着处理村里以前招待费,这些钱都是上面来人吃喝抬的高利贷。今天,县干部来村吃派饭,要是三十年前说有人相信,你乡长说出花来,我也不相信。
望着儿子茫然的样子,铁大娘问:“啥事?”
“上面来工作队,今天到咱们家吃派饭”。
铁大娘听明白了,脸上露出来笑容:“好啊,吃派饭,我做啊,我做……”。
“妈,您别信以为真,先别忙,让想想”。
“吃派饭……,吃派饭……,这么多年没有做了,也没有人来吃了……. ”母亲自言自语,郝钢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铁大娘在周围老一辈的人眼里很有名。她性格泼泼辣辣,庄稼院里的活干啥像啥。十七八岁的时候,就是远近闻名的铁姑娘队长,修堤垒坝,伐木赶车,同小伙子们飙着劲干,那阵子,大家都叫她铁姑娘。儿子郝钢出生后,她又是铁娘子民兵排排长,大家开始叫她铁嫂,那个年代,上级经常派工作队来下乡蹲点,同社员们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工作队吃饭都论流去各家各户吃,由村里派,大家都叫这是吃派饭。吃派饭每家轮一天,吃完饭后,工作队员要交给做饭人家钱和粮票。
那年,也是这样一个初秋,工作队吃派饭轮到铁嫂家,中午,铁嫂早早地捞好小米饭,又从盐镡子里拿出来平时郝钢要都不给吃的咸肉,炖好一锅黄鹅蛋豆角,又偷偷地煮好几个红皮鸡蛋,扒去皮,怕郝钢看见嚷着要吃,偷偷地埋在盛满饭的碗里。她心疼这些工作队员啊,他们都是城市里细皮细肉的人,白天要和社员们一起顶大太阳抱垄劳动,晚上还要贪黑开会,吃派饭,要是遇上干净人家还好,遇上埋汰人家,进屋都没有下脚地方,那饭怎么下肚。饭做好后,她想让儿子郝钢去门口迎工作队的同志来吃饭,喊了几声,也不见孩子答应,她四处寻找也不见影子。后来,发现儿子在后园子地里捂着肚子叫唤,铁嫂急得不知道怎么是好。
正在铁嫂着急的时候,工作队的大个子邵队长跑了过来:“大嫂,怎么回事?”
“邵队长,你看这孩子可能吃着什么毒了,还是……翻身打滚地叫。” 娟嫂急得直跺脚。
邵队长抱过孩子看看他发青的脸,问孩子疼的部位在那,对铁嫂说;“这孩子得了急性阑尾炎,很危险,现在必须马上去医院,晚了,就会穿孔”。
这个小山村,离乡医院有三十多里山路,啥车也不通。完全靠双腿走,铁嫂抱着儿子哭起来。
“大嫂,你别急,我去喊人,咱们抬孩子去”。 邵队长撒腿跑出院子。
一会功夫,几名工作队员跑来,大家七手八脚卸下铁嫂家的门板,拴上绳子,把孩子放在上面,邵队长和其他三个人抬起门板,一遛小跑钻进山沟丛林中。
几天以后,铁嫂和做完手术的郝钢回到家,那做好的派菜还放在饭桌上。
铁嫂几次去找邵队长他们到家吃饭,可是,同哪家商量,没有一户人家同意的,都是一句话:“我们盼的就是工作队到家吃顿饭,你家轮过去,就等下一次再轮过来吧”。
那年,一直到工作队撤点,铁嫂也没有请到邵队长他们吃上她亲手派的派饭。
今天,当年的铁嫂变成了铁大娘,黑发变成白发。她听说又有工作队来吃派饭,心里别提有高兴,不由地想起来邵队长他们,自言自语地说:“要是邵队长那样工作队来,该多好啊!”
“妈妈,你经常跟我们说过去那茬子干部现在没有了,我听出来乡长话里有话,肯定是让咱们准备点特色好吃的……”郝钢心里有数,来蹲点吃饭都是县里有头有脸人物,咱好好地招待他们,以后我这个村长也有用他们的时候。他嘱咐母亲等媳妇回来,把小笨鸡杀两个,骑着摩托车去买山货去了。
“哼哼——怎么就没有,你以为我不看电视广播的新闻……”。 铁大娘愤愤不平嘟囔着,走进房小园子去摘菜。
太阳刚刚落下西山根,小山沟立刻涂上玫瑰色,家家开始烧火做饭,炊烟袅袅。
郝钢驮着新打上来的江鱼,托人买不少林蛙,还有好几种农家小烧酒进院,发现妻子鸡没杀,什么也没有准备,有些不高兴,刚想发脾气,看见母亲在房山头正和一个人在房山头背荫处亲亲热热说话,有点发楞。母亲看见儿子进院,急忙喊他:“郝钢,你猜猜是谁来了?”
郝钢望着那个人,好像在那里见过,是电视上,还是…..他一时想不起来。
“这是你兄弟啊……”。铁大娘说得亲切。
这么多年就我哥一个,我哪有弟弟。郝钢有些发懵!
原来,郝钢去张罗买做派饭东西走以后,铁大娘心里早有了谱。晚上有人来家吃派饭,他心里高兴啊。虽说这些年,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吃派饭三个字,经常听儿子嘀嘀咕咕说有干部下乡就下馆子,吃吃喝喝,她一直就不太相信,说儿子瞎扯蛋,当官的那能都变那个样,如果都那个样,咱国家还有好吗?她不相信,因为以前来吃派饭的都是好干部。儿媳妇回来,她没有告诉儿子让她杀鸡准备啥的,自己到后园子里开始摘顶花带刺的黄瓜,挑红透的大柿子,还有绿油油的小白菜,香菜……她要给工作队的同志,做以前这些年给他们吃的鸡蛋焖子,糖拌柿子,青菜蘸鸡蛋酱。她正在园子里忙火着,忽然篱笆墙外面有人叫她:“大娘,您老的小园子伺弄得不错啊!”。
铁大娘抬起头来,用衣大襟擦擦眼睛,差一点叫出声来:“你是……”。
“大娘,我是来你家吃饭的。”没等铁大娘说出话来,那个人已经打开篱笆墙的门,走到她面前。
铁大娘楞住了,仔仔细细打量面前这个人,他高挑个,不胖不瘦,文质彬彬的,看一眼就知道是文化人,感觉格外亲切。
“大娘,你这样看我,我都不好意思了”。来人把铁大娘摘的蔬菜放进筐里。
“我老了,眼睛花,我还以为你是邵队长”。 铁大娘一面擦眼睛,还一面仔细地看着他。
“大娘,我就是工作队的邵队长啊,是来你们村工作的”。
铁大娘一字一板说:“你像,但你不是邵队长,你年轻…..”。
“您老认识那个邵队长叫什么名字……”
铁大娘说出来那个邵队长后,眼睛有些湿润:“我挺想他啊!”
那年工作队撤点后,第二年冬天,邵队长又带队来这个村蹲点。这次,铁嫂这个铁娘子可厉害起来,怕工作队同志们睡大队部屋子冷,硬是把他们行李搬到她家东屋,她每天把炕烧得热乎乎,工作队员晚上开会回来,她早把洗脚水烧好给端过去。大冬天,外面冻得狗都嗤牙,她天天早上都出去抱玉米杆子给她们烧洗脸水,手冻得红红肿肿的。
那年,天冷得出奇,有一天,下起几十年不遇的鹅毛大雪,生产队上山运木材人被困在山里,邵队长带领工作队员领社员们去山里找,在后半夜,困在山里人和马匹得救了。可是,邵队长却失踪了,大家找到第二天早上。终于在山坡下一个雪窝子里找到了他。
大家把邵队长背回家,邵队长的鞋已经脱不下来,双脚冻硬棒棒的。山里人都知道,邵队长这双脚可能要保不住。
妇女们撕肝裂肺哭:“多好的人啊,把我的脚给他吧”。
好多人找偏方,把供祖宗板的地方都翻个遍。
几个老太太烧香嗑头:“保佑共产党派来的好干部吧…..”
大家都张罗着送邵队长去乡医院,可是,外面大雪封山,没有一个脚印,怎么走?有几个年轻汉子嚷着背也要把他背到医院去。正在大家不知所措的时候,铁嫂擦了擦眼泪:“你们都给我到外屋地去”。
大家都听铁嫂的话,齐刷刷地退到外屋地,屏着呼吸,趴门缝看铁嫂要做什么。
铁嫂慢慢地用嘴往邵队长脚上吹热气,化开了他脚上粘的袜子。突然,只听“喀刺“一声,铁嫂拽开胸前的衣大襟,把邵队长冻僵的双脚紧紧地贴在胸前滚烫白白的皮肤上。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邵队长慢慢地挣开双眼,泪水一滴一滴地淌了下来。外屋的老乡们再也忍不住了,她们一起围住邵队长,纷纷地解开自己的衣大襟。
“大娘,您老就是救我父亲的恩人啊,我就是您当年邵队长的儿子邵怀民啊。”
铁大娘仔仔细细端详着邵怀民:“像,太像了,就是你爸爸模子脱出来的坯”。老太太实实在在,说出来土话。
邵怀民扶铁大娘从房山头走过来,院里院外已经聚集好多人,大家都是来看热闹的。年轻人不知道啥叫吃派饭,感觉新鲜,要看个究竟。中年人半信半疑,看看村长家做的啥饭,轮到他们家也有个参照。老年人则是看看,现在的干部还像不像当年吃派饭那些人的样。
铁大娘今天高兴,精神头特足,耳朵也不背了,大声说:“你们过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就是我过去常给你们讲的包队蹲点邵队长的儿子啊!”
“像,真像…….”。
“模样,个头,作派都像。”一些认识邵队长的几个老人赞不绝口。
“他就是咱们县刚来的邵书记”。刚刚进院几个陌生人说。他们是和书记一起来的工作队员。
大家楞住了。鸦雀无声。突然,想起来一片掌声。
铁大娘才想起来:“你爸爸还好吧!”。
邵怀民紧紧地握着铁大娘的手:“我爸爸离开你们村,我们全家就去援藏,父亲在一次抗洪抢险中牺牲了。父亲牺牲前曾经多次嘱咐我,有机会让我一定来这个村看看您,看看父老乡亲们,您们是我父亲的救命恩人啊!组织上将我调回内地,我第一个选择就是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县,我第一次下乡就是来这个村,我提出第一个口号就是让干部们吃派饭,有些人可能会说我出风头,摆样子,装廉政……不管怎么说,我心里无愧……”。
“…….是好人都不忘百姓的养育恩,鞠躬尽瘁为了报答这未了情…….” 邵怀民的手机想起来。
邵怀民接完电话,接着说:“几十年过去了,我来这里睡一睡父亲睡过的热炕头,吃父亲喜欢吃的百家饭。你们当年用体温给了我父亲一双脚,让他能够走在西藏的土地上。今天,父亲魂在珠穆朗玛峰上,他在看着我呢,我要代父亲给铁妈妈和各位大爷,大妈嗑头了。”
邵怀民双膝跪在铁大娘面前。
铁大娘哭了,拍着邵怀民:“好孩子,像你当年的父亲啊”。
“邵书记,我还以为你也是……”郝钢紧紧地握着邵怀民手,望着他准备那些做派饭的东西,很是惭愧。
“大哥,咱们都是党的干部,今后咱就一起和老百姓吃派饭,把老百姓的事情办得好好的”。 邵书记和郝钢村长的目光溶化在一块,是那样地坚毅。
夜,静悄悄,月儿挂在树梢上,星星眨着眼,小山村迎来一个分外温馨的夜晚。铁大娘屋里闪动着两个人影,一个人坐在炕沿上,一个人蹲着地上,那是县委书记给山沟里的老大娘在洗脚。